第六十九章
公孙缨在船舱内等了半晌，外面隐隐传来的嘈杂声中夹杂着刀剑相碰的金属声。心里不禁有些担心卫江，她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披衣出了门，小心翼翼地朝甲板去。
这会天色渐暗，刚刚掌灯。
从走廊可遥望见甲板上早已灯火通明，听起来有几十人打斗的声音。公孙缨一面担心着弟弟，一面又怕刀剑无眼伤了腹中的孩子，正在纠结之间，却见一个黑衣的身影突然蹿到自己面前。
那人身法极快，一个箭步就到了眼前，明晃晃的绣春刀寒光一闪，公孙缨见到那双眼睛，不禁一愣：“廖大人？”
那高大的黑衣人虽蒙着脸，然而那双坚毅而清澈的眸子却让公孙缨一眼就认了出来。
冰冷的刀锋横在颈上，她脸上的惊讶却大过于害怕。
廖广进用刀逼迫着她进入身后最近的一个船舱。
这间船舱十分窄小，堆满了各种杂物。她被迫贴墙站着，却始终凝视着那双满是杀气的眼睛。
廖广进见她认出自己，便摘了面罩，直接问道：
“我只问你一件事，我义父明明救过你，你为何还要害他？！”
害他？
公孙缨不动声色地将袖中的金针藏进指缝，冷笑着说道：“沈定边位高权重，却终生未娶，他没告诉过你原因吗？……呵，想来也是，那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你在胡说什么？”
公孙缨又想起刑场上沈定边最后看她时的眼神：
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竟然有些释然。
也许他真的一辈子都在深爱着牡丹，然而因为无法得到而最终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
长久以来深埋在心底里对那个男人的仇恨，牡丹临终之前那隐忍了多年的凄厉哭声，所有的一切，就在刑场上的那一刻，瞬间让她颠覆了以往所有的看法。
公孙缨幽幽地说：
“看到沈定边死在我面前，我曾以为我会很开心。但是，却并没有。
因为爱一个人而发了疯，相思成魔，最终陷入这冤孽般的情网之中；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到头来，得到却意味着失去，永远无法被心爱的人原谅。
而死，却恰恰成了一种解脱。”
廖广进并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说出这样一段话，有些疑惑，却又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公孙缨凄然一笑。
原本以为只有手刃仇人才能化解的仇恨，竟然就在那一刻，她释然了。
目光重新回到面前那张年轻而执着的脸，她知道，沈定边曾是面前这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信仰，自己所隐藏的那个秘密，却可以让他的信仰瞬间崩塌。
这太残忍了。
无论是对于他，对沈定边，甚至是对牡丹。
“报仇，是一件多么疯狂而又愚蠢的事情。”
公孙缨平静地看着他，继续说道：
“沈定边为了得到所爱的人而救我；我为了所爱的人而杀他。你为了最重要的人来杀我，而周郞则再要为了我、还有他未出世的孩子，毁掉这所有的一切。”
公孙缨突然笑了：“你不觉得这一切很滑稽么？”
廖广进的眼神有些迟疑。
他自幼便被沈定边养在身边，人生的每一步几乎都是循规蹈矩走过来的。如今义父死了，朝廷也换了天，他瞬间失去了方向，不知道将何去何从。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甚至不知道该恨谁。
不过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公孙缨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肚子上：“……你还是快逃走吧。”
廖广进退后了一步，也许他的计划里并没有想到如今这种局面。
虽然义父曾不止一次教过他对敌人不可心慈手软，但面对这个手无寸铁、怀有身孕的女人，他还是狠不下心。
廖广进终究还是打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孙缨默默看看手中的金针。
——真希望周郞也能如他一般放下执念，给别人，也给自己留条生路。
外面的骚乱不久就平静下来。
公孙缨来到甲板上的时候，水手们正用水冲洗着地上的血迹，还有人正把黑衣人的尸体扔进江里。
杨宪见她出来，便忙上前劝了回去，只说外头这些打打杀杀的事自有他来处理，怕这场面惊着她。
她远远瞧见卫江没事，也不坚持，就回房间去了。
——
船行得很稳，江面上一阵寂静。
大概是新换了地方不适应，又或是身体的原因，公孙缨一直睡不踏实。
直到四五更时才打了个盹，偏又梦到小时候抱着卫江在船上四处躲避锦衣卫追杀时的情景。耳边接着传来一阵燕哨的声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便醒了。
窗外刚刚有些发白，江面上一片浓重的雾气，什么也看不见。
两个陪嫁的小丫头挤在一张床上，头抵着头，呼吸均匀平稳，熟得正香。
又传来几声燕哨之音，好像有人上了船。
公孙缨随便披了件衣服，轻手轻脚地出了船舱，掩上门，便朝甲板上走去。
江面上水气很大，甲板上一片湿漉漉的。血渍已经没有了，刀枪砍过的痕迹却仍然清晰可辨。看样子，廖广进大概带来了十几个人，也不知最后逃走了没有？
隔着浓重的晨雾，依稀望见桅杆下面站着两三个人正在说话。其中一个大概是杨宪，他身边站一个鸦青色披风的男子，背对着她，看不清脸；那挺拔的身姿和发间那青玉簪，倒有几分像周玉。
看不太真切，公孙缨不禁走近了几步，听声音果然正是周玉。他正对杨宪说道：“……连我的船都敢盯，任他是谁，一概不留活口！”
杨宪看到公缨，朝她拱手道：“夫人。”
周玉转过身，一改方才凌人的训话口气，微笑地说道：“你怎么来了？”
公孙缨到他近前，却正瞧见几个鸦青色短衣襟打扮的人正十分敏捷地在桅杆上蹿来跳去，像是在挂什么东西。拢目光细看时，不禁吓了一跳！
是人头！
那些人头的发髻上拴着麻绳，正吊在桅杆最显眼的地方。——其中一个她是认识的，正是昨天想杀她却最终没能下手的廖广进！
那血淋淋的人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瞬间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怎么了？”周玉见她脸色大变，忙上前一步扶住她。
胃里一阵翻腾，公孙缨转过身一手掩面，不住地干呕。最近几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只是一阵恶心干呕，却到底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是不是病了？”
周玉扶着她，一手在她背上轻抚着。
但是，眼前的这些事，令她几乎不认识面前这个男人了。
——这真的还是那个待人始终如谦谦君子一般的周玉吗？为何只是一夜之间，他竟变得如此狠绝？！
起初听李子瑜说起在京城发生的事、揣测周玉报复朝廷的居心，当时心里还有些将信将疑，如今看来竟是真的了。
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桅杆上的人头，似乎脚下还有那个人残存的热血，只觉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你别碰我！”她用力地推开他。
“到底怎么了？”
周玉一脸茫然地问。
“你为什么这么做？！廖广进已经要逃走了，干嘛还非要全都杀掉？！你把锦衣卫的人头挂在桅杆上，到底是想干什么？！”
周玉没想到她竟然说出“廖广进”的名字，吃惊的表情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你见到他了？”
“他是来杀我的。”
公孙缨皱着眉别过脸，垂下眼睛望向江面，已经没有勇气再看那残忍的场面。
周玉立刻就明白了：他是沈定边的义子，设计除掉沈定边的时候他也在场；肯定是因此怀疑是公孙缨布的局，便趁着迎亲的机会来找她寻仇！
“他已经放弃了！”
平静了一会儿，公孙缨再次转过头，悲伤地看着周玉，想到昨天那个心存仁慈的可怜人，说道：“他并没有真的伤害我，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为什么非要这么残忍！”
“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周玉正色说道：“我要让世人知道，这江东是我的江东；任何胆敢触怒寒江盟的人，无论是谁，都只有这一个下场。”
公孙缨突然意识到，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但一看到桅杆上那狰狞的人头，心里又是一阵不住地恶心干呕。她什么也没说，捂着嘴，转身一路跑进船舱。
看着她的身影，周玉有些心疼。但这是原则问题，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觉得你这话有点重了。”
穆顺皱着眉说道：“这一大片人头挂的，哪个小姑娘见了不害怕啊？你当全像咱三当家的那样啊？”
穆顺本是无心，但话一出口，见他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便忙说：“我，我说错话了。”
“我觉得你该过去瞧瞧她。”杨宪过来打圆场。
“嫁入我们寒江盟的女人，这种场面早晚要习惯的。”
周玉冷冷道。
“不是，我是觉得她最近有些怪。”
杨宪补充道：“她上船之后就没怎么吃东西。起初我以为是晕船，可又觉得不太像。”
周玉不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杨宪觉得已经暗示地很明显了，可看他好像还是没明白，只得继续说道：“……她会不会是有了？”
“有什么了？”穆顺眨眨眼，问道。
“不关你事！”杨宪不耐烦道。
周玉却不傻，自上次有肌肤之亲，想来差不多快两个月了，不由心下一动，当即进了船舱追公孙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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