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芙蓉阁傍水而建，是座两层的水榭竹楼。
可惜眼下已过了时节，又遇前几日才下了霜，塘中只剩寥寥几支残荷。
连绵的秋雨，打在萧瑟的水面和竹楼的飞檐上，一片江南水乡的烟雨蒙蒙之色，倒别有一番秋夜听雨的雅致。
花格窗上垂着秋香色的纱帘，在湿润的秋风中轻轻摇曳。
一袭藕荷色罗裙的小丫头伸出白嫩嫩的手臂，将那窗掩上，把窸窣的秋雨声隔在了外面。
周玉仰卧在床上，脉象平稳，一切如常。
但他已经连续睡了两天，这无论如何都太奇怪了。
公孙缨脸上的疑惑令穆顺十分担心，不禁问道：“盟主他到底？……”
“怕到是不用怕的，只是有些奇怪。”
公孙缨安慰道：“像是用了什么安神的药，却又不像寻常的方子。”
穆顺哪里知道崔裴给他吃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心想着反正人病在这盈月楼里，好歹是出不了什么大事。
正说着，见门口人影晃动，进来几个人。
公孙缨一见来人，神色大变，慌得起身行礼道：“楼主。”
为首的李子瑜一身紫色长衣，腰束一条玉色丝绦，发髻低绾，唇上点着胭脂，群芳之中另有一番韵味。
穆顺虽未见过他，见他身后带着十来个衣着不俗的侍女，那公孙缨也是一脸恭顺，心知必定是个大人物，便抱拳向他施了个礼。
他哼了一声，径自来到周玉床前，伸手搭脉。
“我来给他行针。你们都退下吧。”
李子瑜淡然的声音响起，众人答应了一声，有序地退了出去。
穆顺却站着没动。
公孙缨递了个眼色给他，他却摇摇头，执意要留在周玉身边。
李子瑜转过头，冷冷地看着他：“你也出去。”
“我不能离开盟主半步。”穆顺坚持道。
公孙缨过来扯扯他，低声道：“楼主行针是不许外人在场的，随我到外面侯着吧。”
穆顺还想说什么，只觉得被那双冰冷的凤目瞪了一眼，就被公孙缨强行拽了出去。
李子瑜掀开薄被，将他的中衣解开，看到他颈上那坠子，是盈月楼特制的琉璃药瓶，心里不禁动了一下。
又想起楚鸾提起山东的事，便猜到了几分。
灵巧的素指拈起金针，刺入他身上的几道穴位。
周玉渐渐苏醒过来。
李子瑜面无表情地将针抽出，一一收好，放回匣内。
周玉睁着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看得他都有些不自然起来。
到底还是噗地一声笑出来：
“哈哈哈……”
李子瑜眉梢一挑，怒道：“笑什么？！”
“哈哈哈哈你这个德性……哈哈哈哈……”
周玉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李子瑜的脸一下就红到耳根，抬手就去抽他：“不许笑！”
“‘国民丈母娘’原来竟是个男的！啊哈哈哈哈哎哟！哈哈！别打我啊哈哈哈……”
两人在屋里一阵混闹，在外间的穆顺听到屋里有动静，立刻就紧张地就想往屋里闯，却被公孙缨一把拉住：“不可！”
穆顺哪知道盈月楼的诸多忌讳，担心道：“我家盟主……”
“月影主人医术高超，不会有事的。”
周玉在床上弓着身子，脸捂在被子里笑了好一会儿，终于讨饶道：“好了好了，不笑话你了。”
李子瑜白了他一眼，别过脸去。
“不过你穿女装也挺好看的哎。”
一个大巴掌赏到脑门上。
周玉随即捂着脑门道：“好好好不提了不提了！”
又瞥见他颈上那个空药瓶，李子瑜从药匣中取出一只琉璃的小瓶，将一颗丸药倒在掌心，把它装了进去。
周玉静静看着他的动作，说道：“原来这药是你做的。”
“这百花续命丹配起来十分繁琐，我十几年功夫也才得了这一料。”李子瑜把瓶子上的机关扣好，说道：“就十二位花字头的女魁才各得了一丸。”
周玉点头赞道：“这下可好了，回头吃完了我就直接找你要。”
不想李子瑜却冷着脸说道：“我倒宁可你辜负了这片心，终究是别用到它才好。”
那句话，竟是与当时公孙缨说得一字不差。
周玉闻言，不由得怔住。
“怎么了？”
见他发呆，李子瑜问道。
“没事。”周玉回过神，又说道：“那当年发百花帖的时候，你可知道有我？”
“我猜着是你，后来见着，才知果然是你。”
“可我怎么记得，当时月影主人明明是个老太婆啊？”
“那只是我随便找的替身。百花宴我确是在场的，只是你没看到而已。”
李子瑜一笑，将事情解释给他听。
原来那月影主人本人早就亡故了，依照她的遗言将此位传给了当时的牡丹花魁，仍冠以月影主人的名号继续掌管盈月楼。
那位“牡丹”便是李贤之妻。
说起来，也是一段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
李贤是当时名噪京城的大才子，与牡丹也是在百花宴上结下姻缘。可惜后来李贤因朝廷变故，随着全家迁居隆中。
此时正恰逢月影主人亡故，牡丹也已出嫁不在帮会。
剩下的十几位女弟子因出身与武功各不相同，为争夺帮内地位起了内讧，眼看盈月楼就要分家散伙。
牡丹为了平息上、下九门之争，便以掌门身份留在了扬州。
与李贤这一别，就是十年。
直到听说爱子李子瑜病势渐重，牡丹便将儿子接到了扬州。
而盈月楼家规甚严，绝对不允许男子进入后宅，牡丹便将他扮作女儿留在身边，直到他渐渐康复，还将自己一身绝学传授给他。
数年之后，牡丹听到李贤在隆中病逝的消息，只恨此生缘浅，痛不欲生。
不久，牡丹便把掌门之位传给了李子瑜，追随夫君而去。
李子瑜就这样成了女儿国的新掌门。
听他讲完这些，周玉不无羡慕道：“咱们换换呗！你来管寒江盟，我替你当这‘月影主人’可好？”
李子瑜凤目微合，鄙夷道：“你想得倒美。”
周玉一脸向往之色地憧憬道：“你这盈月楼当真是美女如云啊！我看皇帝的三千佳丽也不过如此吧……”
提到皇帝，李子瑜问道：“朝中的事，你还不打算放手吗？”
周玉苦笑：“朝中哪里还有我的事？赵峥造反的事铁证如山，龙袍我都搜出来了，皇上就是不肯杀他！我一个做臣的，还能怎么样？”
“那本就与你无关。”
“是啊。”周玉叹了口气：“如今我也想开了，与其操那个心，还不如回家娶妻生子过我的安生日子。管他谁当皇帝呢！爱谁谁！”
听到这话，李子瑜总算是稍稍安心了些，笑道：“你现在回去快找人写了八字、聘书，连同聘礼一起送来，我这就帮你了这桩婚事。”
“岳母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
周玉一本正经地作了个揖。
“岳你个头啊！”
“哈哈哈哈哈！”
——
在扬州又休养了两日，这天回刚回到寒江阁，就远远瞧见崔裴正在码头朝这边张望，见他上岸便一脸贱笑地迎将上来。
“恭喜盟主，贺喜盟主！”
“呸！”周玉见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给的那是什么鬼药丸！”
崔裴得意道：“自是良药哇！怎么样，事情顺利吧？”
周玉咬牙道：“哪里就顺利了！你这江湖骗子！害我病了好几天！”
“我早说了此药会有奇效！我指的是婚事又不是你的伤，哪里骗你了？”
周玉恨恨道：“合着你就是明目张胆地算计我啊！”
崔裴啐道：“呸！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若是不病在扬州，盈月楼能把你留下吗？能见着她们正主儿吗？我这是在帮你！”
周玉阴着脸，不想跟他在码头上掰扯这事，便先迈步进了寒江盟的大门。
崔裴笑嘻嘻地跟在后面。
寒江阁是个四进的院子，青砖铺地，隔不远就站着持刀的帮众。
崔裴做主置办的聘礼堆了一地，上面盖着鲜亮的大红绸子。来回忙碌着的小厮们见周玉回来，纷纷停下手中的事行向他行礼道贺。
周玉没好气地回过头，狠狠剜了他一眼。
崔裴不以为然道：
“不用谢。”
周玉不理会他，径自进了内宅。
崔裴照样嬉皮笑脸地揣着袖子跟进来。
才进了屋，周玉就翻了脸，怒道：“你主意倒是挺大啊？！我只身病在外面，万一让人算计了怎么办？！”
崔裴却不以为然：“得了吧！谁没事天天算计着害你啊！现在江面上哪里还有土匪？我是实在看不了你这么磨磨叽叽的，都二十六了还没大婚！老帮主要是还在，肯定会骂我们这些长辈对你不上心！”
周玉闻言涨得满面通红，被他的话生生堵在那里。
崔裴虽然只比他大七八岁，却也是叔父一手带出来的帮会元老。平时闹归闹，认真论起辈份，周玉还真是矮了他一头。
这时，穆顺从外面进来，还没开口，见两人表情怪怪的，像是在争执，试探地问：“底下人说礼已经备齐了，要不要这就送去？”
崔裴拿起桌上一只果子啃了起来：“反正三书六礼我已备好了，你要是改主意呢，现在还来得及！”
周玉扶额，摆摆手：“……送去吧。“
穆顺应了一声退出去。
周玉无比尴尬，崔裴却喀吃喀吃地啃着果子。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崔裴这怪才的一大爱好就是观赏人的各种窘态。
“喂，那三当家的怎么办？总得给人家个交待吧？”
沉默了半晌，崔裴问道。
周玉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
“一起娶进门。”
崔裴万万没想到他会丢出这么一句，愣了半天，才说道：
“这事你自己说去吧！！别特么难为我！！”
然而，并没有人真敢去跟燕灵江提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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