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时近黄昏。
陈文坚的骑兵已陆陆续续回来了,却始终不见谢瑾原部。
斡难河水被染成了红色,水面上还漂浮着断刀盾牌等物,死伤的士卒或站或躺,三三两两地散布在河两岸。
杨宪收拾残兵,驻扎在原先的鞑靼大营,全军戒备;宁王则在百步之外也安下营寨,两营遥遥相望,却并无进一步动作。
李子瑜一身黑袍,立在营门口遥望着对面不远处的兵营,中军帐里人影攒动,医兵进进出出地忙碌。
——也不知他伤得如何?可有性命之忧?
隐隐有一种揪心的感觉。
甚至于有那么一个瞬间,竟然有种想要直接到对面军营中一探究竟的冲动。但当脚步行至营门口,却又止住了。
正所谓各为其主,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没有回头的可能。
“先生。”
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宁王手扶着佩剑刚巡营归来。
李子瑜脸上那抹牵挂随即一扫而光,他转过身,施礼道:“王爷。”
赵峥阴沉着脸,看了他一眼:“先前先生说此人乃是大患,劝我除之,怎么今天要杀他,却又拦着?本王要举兵灭了他们,先生又说不可,本王全都听从了。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吗?”
李子瑜平静地看着他,缓缓道:“如果王爷只是想要那钦差的命,倒大可不必老远的跑到这来。只须等他打完这一仗,带着阿鲁台的首级回到北平,悄悄杀了便是;又何苦兴师动众来到此地,当着三军士卒放这一箭?”
赵峥冷笑道:“我有什么好怕的?如今朝廷全部能动的兵马都在此地了,我这就杀掉林纪昌夺了兵权,直接一路南下,兵发建康,岂不就大功告成了?”
李子瑜淡淡地看着他,竟露出一丝嘲笑:“大功告成?……呵呵。
如今官军刚刚大破鞑靼,王爷就要同室操戈,且不说此时起兵师出无名,就算收伏了军心,这也才不到十万人;
从北平到建康,就算是一路顺利,那济南府是必经之地,城墙坚固,守将忠勇,粮草充足,王爷可有破城良策?……退一万步说,就算攻到建康城下,尚有长江天险,巢湖水师三万余、战舰千余艘,王爷可有渡江之策?”
一番话竟问得赵峥哑口无言。
当初被林纪昌骗走了三万铁骑,赵峥心里的气就一直不顺;这回看他眼见就要立了北伐的头功,就一心只想要上去掐死他,夺了他的兵权拿来造反,哪里想了这么许多?
沉吟半晌,赵峥到底还是朝李子瑜深深一躬,道:“先生所说极是,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李子瑜见他还算明白,便接着道:“王爷若杀此人,倒是简单的;但是,林纪昌若是现在就死了,却反而对王爷大大不利。”
“那,现在这局面,本王又当如何?”
李子瑜一双凤目微合,缓缓吐出两个字:
“劝降。”
——
大概是太久没能好好睡觉了,也可能是因为伤痛,他的梦境很混乱。
一会儿是火光冲天的宁府,一会儿又是塞北无边无际的荒漠,还有宁王那刺骨阴冷的目光。
而觉得将要醒来时,一睁眼却是身在昔年在宁府之中,强烈的日光灼得人睁不开眼。
后院那棵西府海棠花凋谢了,粉的白的花瓣散了一地。白是白红是红的,十分好看,让人不惹心踩踏。
刚想弯腰去捡时,却见父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仰头去看时,依旧是那熟悉的庄严面孔。
“煜之,我问你,身为将帅者,什么最重要?”
他的答案脱口而出:
“勇气与谋略。”
父亲点点头,再问:“还有吗?”
他又想了想:“胸怀。”
父亲点头,表情却尚未满意。
他垂下眼睛,脑中想到的词却只有:美貌、财富、人格魅力、演技、厚脸皮……那些说出来明显会挨揍的词了。
只好摇摇头。
父亲沉默了许久,吐出两个字:“冷静。”
这个答案似乎太过寻常,听起来完全没有高大上的感觉啊!
他有些不解。
父亲解释道:“顺境或者逆境,喜悦或是悲伤,宁静或是嘈杂,精力充沛或是伤病缠身,只有保持头脑冷静,方能一直立于不败之地。”
暗暗思忖了一会儿,觉得父亲所说的,大概是一种极致的理性*吧。
理性到超越了一切情感和主观,将自己从迷局之中抽离出来,从全新的视角重新看待这个世界。
啊,好像领悟到一个很了不得的境界呢。
再次睁开眼睛时,恍如隔世。
幼年与父亲的那场对话,竟如刚刚发生过一般。
然而,却又难以确定那是否真实发生过,还是说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时思绪上涌,难言之感积在胸口。
深深吐出那口气,仿佛灵魂归窍,接踵而至的便是胸前烈火灼烧般的疼痛,把他完全拉回到现实,让意识彻底清醒过来。
“醒了醒了!”
周玉扫了一眼当前的环境,大帐看着十分陌生,穆顺和营中众将全都挤在眼前,有种在目光之下要被窒息的压迫感。
箭伤在左肩窝处,所幸位置并不要紧,又隔着盔甲,约有寸许深;只是那箭头皆是带着倒钩的,若要从皮肉里拔*出来,也少不得剜出一大块肉去。
周玉用右手撑着勉强坐起来,穆顺忙拿过一只软枕让他靠着,周玉皱着眉把马文正那张大脸推开:“靠那么近干嘛?……都快让你闷死了。”
见他还有力气推人,看来伤得虽重,性命应是无忧了。
众将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
坐起身,周玉才看到窗外天色已经全黑,见帐中陈设器具一应是鞑靼的风格,心想着应该是在鞑靼的大营中,视线扫过众将,独独少了谢瑾原和陈文坚,便问道:“瑾原呢?”
穆顺答道:“刚才探报来说,骁骑营已全歼敌军,正在往回赶。”
周玉点点头,问杨宪道:“现在战况是怎样?”
杨宪简要地把宁王的情况告诉他。
周玉觉着背上一阵酸沉,揉着脖子听他说完,皱眉道:“邓絮,营中还有别的马吗?”
邓絮一愣:“啊,……什么?”
“给我换个坐骑吧,这畜生差点没把我摔死。唉!”
周玉叹口气,看众人还是一脸担心,便安慰道:“一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散了吧!回各营重新清点人数和物资,尽快来报给我。”
众将见他脸色虽是十分苍白,倒尚可谈笑风生,都觉得宽慰了些,便纷纷散去忙各自的事了。
见众人散了,周玉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把马文正又叫了回来。
马文正在他床边站了半天,他却只是呆呆地看着帐篷顶,只顾想自己的事,又不说话。
毕竟跟他一起多年,马文正心知他心中正在谋划大事,也不敢打扰,就站在一旁耐心地等着。不一会儿,医官送了一碗汤药来,穆顺刚要拿给周玉,也被马文正拦下了。
等了许久,只见周玉才缓缓开口道:
“神机营的弹药还有多少?”
马文正答:“火药三十斤左右,炮弹还有四十几枚。”
周玉点头:“你还记得当年在洪都打水匪的时候,黑鸦用的那种土雷吗?”
马文正点头:“记得,那时用的炸药还是我亲自配的。”
周玉继续道:“你把炮弹和火药全都改装成土雷,埋到这大营脚底下。”
“啥?”马文正大瞪着两眼,没明白他的用意:“你这是要干嘛?”
周玉血色全无的脸上浮现一丝冷冷的笑意,咬牙道:“敢用暗箭伤我,我这回不仅要端了他的老巢,还要让他屁股开花!”
“我去准备。”
马文正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心说:以后千万可别得罪这个人……
——
谢瑾原按周玉教的,让骑兵统统丢了辎重一路轻装猛追,终于在天黑之前截住了阿鲁台。到底是鞑靼首领,宁死不降,拼到最后一刻便自尽而亡。
谢瑾原上前割了他的首级,系到大宛马胸前,得意地看着迟一步赶来的陈文坚,抱了抱拳:“承让!”
陈文坚见头功已被他得了,倒也不恼,笑道:“好小子!干得漂亮!”
谢瑾原上了马,陈文坚见他大概刚才与鞑靼近身相搏,手臂上划了一道几寸长的大口子竟也不自知,便抽出佩刀,将自己的战袍割了一条递给他。
谢瑾原一笑,接过来胡乱系上,陈文坚嘱咐道:“回去找医官好好包扎了,别不当回事!”
谢瑾原点头说好。
两人合了兵,又说笑了一阵便并马往回赶。
等到了大营,谢瑾原见宁王也扎下营寨呈对阵之势,便觉十分不妙。
原先的鞑靼大营中挂着朝廷的军旗,虽然岗哨林立,营中伤兵却随处可见;而宁王大营军容整肃,个个精神抖擞,灯火明亮,跟对面周玉的大营成鲜明的对比。
谢瑾原和陈文坚并马渡了河,各自看向自家的军营。
陈文正在马上一抱拳,刚要开口,谢瑾原却突然抢先说道:
“叔,我求你件事呗。”
平时两人混得熟了,私下里谢瑾原也管他叫叔。但这会儿听着这个称呼,陈文坚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其实陈文坚心里也清楚,谢瑾原如今身份贵为郡王,已经这般尊贵了,实在没必要再跟着宁王苦哈哈地造反、掺和这会掉脑袋的事。
但是身处不同的阵营,早晚在战场上相遇,将来终究是两难之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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