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燕剪水波 1
这首《男儿第一志气高》，是由上海的南洋公学附属小学乐歌课老师沈心工于一九零三年，依据日本童谣《手戏》所作，当时流传很广，唱到大江南北，是我国最早的学堂乐歌。文韵在父亲的学堂里曾经听学生们唱起过，现在，在花雨村听到学生们唱这首歌，感到格外亲切。
“长长长，亚洲第一大江扬子江。源青海兮峡瞿塘，蜿蜒腾蛟蟒。滚滚下荆扬，千里一泻黄海黄。润我祖国，千秋百岁，历史之荣光……”
小孩子们生性活泼，爱动爱唱。他们在院子里跑着玩着唱着，把文韵的情绪也调动了起来。她放下手中的小楷笔，推开窗户，静静地站在窗前看学生们，笑了。
“韵，在看什么呢？”文韵正看得有趣，忽见林子涵从窗前经过，笑着问她。
“在想乐歌的事。老哥，没有现成的课本，咱们这里的歌又太少，如果咱们自己能根据咱们这里的民歌曲调，结合学生们的实际情况编歌词，学生们肯定会很喜欢的。”文韵边说边走出了屋子，和林子涵一起看着玩耍的学生们。
“这样肯定很好！但是，编歌曲很费事的。”林子涵沉思着说。
“如果能把学生们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就好办了。”文韵看着院子里欢快玩耍的学生，说。
“调动学生们的积极性？你是说让学生们来编歌词？”林子涵问。
“是啊。”文韵看着林子涵，点了点头。
“我怕他们写不出来，写歌词有很多讲究的。”
“这个没事，我上课的时候顺便给学生们说一下编写的方法。以前，我父亲给私塾的学生编写学堂乐歌时，给我说过方法的。”
“那好啊。你先简单写个方案，我看一下，行的话就让学生来编写。”
“行，我现在就去写。”
文韵说干就干，她走进厢房，坐在桌前，拿出小楷笔，在草纸上写了起来。林子涵看着文韵认真的样子，悄悄地伸了伸大拇指。
三月的春天，很暖和。
文韵很快写好了方案，让林子涵看。
林子涵笑着说：“俺小妹写的，我还不放心？”
文韵见林子涵这样，知道他怕麻烦，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就把大概意思给他说了，说写乐歌除了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外，还必须有丰富的内容。林子涵听了，补充着说，内容上可以多一些积极向上的东西。文韵点了点头，刚要修改，林子涵又补充说，还可以来个鼓励，谁的歌词写得好，就把谁的歌词帖在学堂教室外边的光荣榜上，然后再从里边挑选出来，谱成学堂乐歌，让大家唱。文韵听了，很是赞同。
林子涵和文韵利用上课的间隙，把编写歌词的想法给学生们说了，学生们都很兴奋。他们跃跃欲试，积极性很高。
林子涵让文韵写了通知，贴在了公告栏上。写歌词的公告贴出去才一天，就有学生给文韵和林子涵送歌词。文韵和林子涵看了，都觉得歌词不很合适，太短不说，有的比较拗口，很不适合学生演唱。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私下里和学生个别谈，因此也没有往光荣榜上帖。
学生们见两个老师要求这样严，就有些胆怯，不敢再写了。
没有人写歌词，文韵感觉有些为难。
在教室门口里，文韵遇见了刚下课的林子涵。她对林子涵说：“老哥，咱们得降低标准，宽松一些，只有这样，学生们才敢写了让咱们看。学生们写的多了，咱们选择的余地也就大。”
林子涵轻轻地点了旱烟，一边抽一边听文韵说完，他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说得也很有道理。咱们挑选一些相对比较好的歌词贴出来，做个示范。这样，可以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暂时咱们先不急着谱曲子，等遇到合适的再谱吧。”
文韵点了点头，说：“我以前在家的时候，听父亲说，上海那里的学堂乐歌很多都是采用日本明治维新以后的学堂乐歌的曲子，咱们也可以用仿着用咱们这里的民歌曲子。老哥，你看怎样？”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咱们这里别的不多，山歌的调调特别的多。”
“只是，这样的话，在曲子上就没有了创意。”文韵有些担心地说。
“没事，咱们又不是专门搞音乐的，只要能让学生有兴趣、能对学生的教育有帮助就可以，不用考虑那么多。”
“嗯。”文韵点头。
“对了，写歌词学生们还很陌生，有空儿你写一首给学生们做个师范。”
“老哥，我怕写不好呢。”
“你的文才我知道的，没问题。”林子涵充满期待地看者文韵，笑着说。
文韵听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上完课，文韵又看着学生写作业、温习功课。放学之后，文韵回到厢房，感觉有些累。她想斜靠着被子先休息一会儿，可是，刚靠上没一会儿便睡着了。睡梦中，她回到了江南。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文韵听见父亲唱着小曲儿推门回家的声音。
“爹——”文韵喊着，欢快地迎了上去。
“韵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捎个信儿，让爹去接你？”父亲看见文韵，很是高兴。
“爹，我妈呢？”文韵没看见母亲，问。
“你外婆生病了，你妈去看你外婆了。”父亲说。
“啊？外婆家在吉安，那么远，妈怎么去的？”文韵有些担心。
“我雇了辆马车，把你妈送去的。”父亲说。
“外婆的病怎样？”
“没事，她是想你妈了，想让她回去住几天。”父亲说。
“哦。”文韵舒了口气。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是谁人在书房里读书？文韵看着父亲，父亲不语。她顺着声音找去，见书房的门关着。文韵正想去书房，却看见母亲坐在堂屋的窗户底下给她缝棉袄。
“妈——”文韵喊着，扑在了母亲的怀里。
“韵儿，你回来了？”母亲见文韵回来了，急忙放下手里的针线，用手抚摸着文韵的脸，心疼地说，“瘦了，瘦了……”
“妈，家里的人呢？幺儿呢？”
“幺儿在屋里读书呢。”母亲说。
文韵看见母亲苍老的容颜，有些想哭。她想去找小弟幺儿，却见了父亲的背有些驼了。她轻轻地喊了声“爹”，却发现喊不出声音。
“山坡上，小河边，花朵开得艳。春风拂面不觉寒，燕子水波剪……”
文韵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有人在唱歌，声音柔柔的，很好听，同时还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脸上绕来绕去。她睁眼一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雪枫已经进来了。看文韵醒了，雪枫就把手里的狗尾巴草从文韵的脸上移开，顽皮地笑着说：“做梦了？梦见谁啦？”
“鬼丫头！雪枫，刚才你唱的什么歌儿？”
“我瞎唱的，没有名字。”雪枫笑着说。
“你把刚才的歌儿唱完。”文韵对雪疯笑了笑，说。
“我是看今天天气好，就随心地唱了。”雪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好听。清晨钟，傍晚鼓，光阴似穿梭。沉醉美景人不觉，瞬间已千年……”文韵接着雪枫刚才的的歌轻声唱着。
“不愧是才女，好！”雪枫见文韵随口唱了出来，伸出了大拇指。
“我也是随意唱的。雪枫，我想把咱俩唱的歌儿写出来，帖在学堂的光荣榜上，给学生提个头儿，你看怎样？”文韵微笑地看着雪枫说。
“好文韵，别逗了，这方面俺不懂，你让学生看了笑俺呢。”雪枫说。
“不会的。这首歌浅显易懂，意境和寓意都好，对学生们应该很有启发的。”
“那就随便啦。”雪枫说完，顽皮地笑了。
文韵一直惦记着歌词的事儿。晚上，文韵在灯下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林子涵给她的《国学唱歌集》，见里边多是从《诗经》、《楚辞》和古诗词中选出来的，很受启发。这本《国学唱歌集》，是上海城东女学音乐教员李叔同在日本求学期间于编印出版的音乐书，因为内容主要是为了弘扬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遗产，所以被很多学校当成了教材。这本书里，配用的曲谱主要是西洋和日本曲调。
“这种方式很不错，可以在轻松愉快中让学生学习知识，受到教育，比以前那种枯燥呆板的死读书强多了。美中不足的是，这些曲调都是从外国拿进来的，如果能用学生熟悉的曲调，那该多好啊。”文韵一边看一边思考，“花雨村的学生对民歌很熟悉，可是，民歌不适合学生在学堂里唱啊。该怎么办呢？”
夜已经很深了。
文韵回头看了看睡得香甜的雪枫，见她一只胳膊露在被子外边，就站起来走过去，轻轻地给雪枫掖了一下被子。雪枫睡意朦胧地翻了个身，说了声“不早了”又沉沉地睡去。
文韵走到桌子前，看见雪枫唱的歌词还没有整理出来，就用针头拨了拨蜡烛，坐下来，提起小楷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了起来。
“山坡上，小河边，花朵开得艳。春风拂面不觉寒，燕子水波剪。清晨钟，傍晚鼓，光阴似穿梭。沉醉美景人不觉，瞬间已千年。”
写完，文韵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才放下笔，去睡觉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文韵就早早地起来了。她见宣纸上歌词清晰匀称，满意地笑了。她找了块抹布，打算趁学生还没有来，先把歌词帖在光荣榜上。可是，当她来到光荣榜前，却见上边已经有了一首歌词。
“是谁的呢？”文韵有些疑惑，看了看下边的署名，也不认识。
“小妹，早。”文韵正在困惑，见林子涵笑着走了过来。
“老哥早。韩梦是谁？这歌词是韩梦写的？”文韵看着光荣榜上的歌词，有些不解地问。
“韩梦是咱们学堂昨天才来的一个女生，这个歌词她说是在她姐姐帮着写的。”
“‘时间如流水，一会儿，太阳就西垂，孩子们，学完放学归。大家认真想一想，今天功课可学会？先生的教诲，你可曾违背？父母翘首盼，放学路上可徘徊？回家要孝敬长辈，功课别荒废。孩子们，努力啊！明天再相会。’嗯，写得是不错，也很符合学生的年龄特点，就是有些眼熟。”
“这是她姐姐让她模仿着李叔同的《夕歌》写的。虽然是模仿，不过，确实很符合咱们这里学生的情况，所以，我就把它帖在这里了。”
“我说呢，怎么看着似曾相识。以前，我在家的时候，常听父亲私塾里的学生唱李叔同的歌。李叔同的歌，节奏明快，很好听的。”文韵点了点头说。
“李叔同的歌很多人都喜欢，他的这首《夕歌》是和着民间乐曲《老六板》的曲调填写的。”林子涵解释说，“《老六板》是江南丝竹里的乐曲，旋律清秀、流畅、简朴，对比效果明显强烈，很适合学堂儿童演唱。”
“我听说很多学堂乐歌都是留学生根据外国音乐的曲子，填写上适当的歌词……”
“是啊，咱们国家的学堂教育一直不很重视音乐，新学堂建立后，学校才开设了音乐课，但却缺少教材。为了应急，很多学堂歌曲都是旧曲填新词。不过，这种现象也是暂时的。”林子涵充满信心地说。
“嗯。”文韵点了点头。
“咱们先让学生学着写歌词，如果学生家长中有人能帮着写，那更好，你也可以少一些心。”林子涵接过文韵手里的歌词，看着文韵，关切地说，“韵，你昨天又熬夜了？注意休息，别太累了。”
“老哥，没事的，只要学堂能办好，我也高兴啊。”
文韵和林子涵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活动栏的光荣榜上帖歌词，正忙着，却见研墨笑嘻嘻地从内院里向这边走了过来。
“研墨，什么事？”林子涵问。
“老爷，夫人亲自下厨给您熬了红枣莲子羹，已经让紫衣送到了书房，说让您趁热喝呢。”
“知道了。你去把我书房收拾一下。我出来的时候，墨盒没盖，毛笔也没刷，怕干了不好用。”林子涵吩咐研墨。
“好的，老爷。”研墨说着，一溜小跑着去书房了。
“研墨这孩子，真机灵。”文韵看着研墨的背影说。
“这孩子，很懂事。那年我去江南，回来的时候在路上看见他被饿得快不行了，就救了他，这孩子就一路跟着我来到了花雨村。夫人见他可怜，就让我收下他做了书童。那年，他才八岁啊。”林子涵感叹着说。
“他老家在哪里？”
“他也说不清楚。他说，从他记事起，他就在外边要饭。”林子涵摇头说。
“这孩子也真可怜。不过，这样也好，他可以安心地在你这里。”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一直把他当成林家子弟来培养，闲的时候就教他读书写字。他也很聪明，一学就会。”林子涵说着，开心地笑了，“你还没吃饭吧？一会儿，我让研墨给你送碗红枣莲子羹。”
“老哥，这个就不用了！我喜欢喝米粥。”文韵笑着说。
“你说的是江南的白米粥吧？白米粥很养人的。”
“是啊。记得小时候，每天早上，母亲都给我喝白米粥。在我的童年认识里，早上喝白米粥天经地义，我甚至觉得天下没有什么事情是比喝粥更重要的。喝完粥，我就到父亲的私塾里去读书……”
“你小时候肯定是个乖乖女。”林子涵看着文韵甜甜地笑，不知怎的，忽然很想知道她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我不是，我小时候很淘气。那时候，家里刚遭遇变故，父亲变卖了家产，带着全家人逃到了乡下，隐姓埋名，过着很简朴的生活。我和邻居家的孩子总喜欢到田野里去玩，捉蚂蚱、逮小鱼儿、捞螃蟹，有时候还爬到别人家的树上摘果子。大人们怕我们走远了出危险，也担心女孩子家这样疯玩被人笑话，就到我母亲那里告状。”
“告状？告什么状？”林子涵有些不解。
“怕我大他们的孩子带丢了呀。”文韵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看不出，我的小妹小时侯还这么淘气。韵，你也别客气。在这里，和你家一样的，你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只管和我说。”林子涵笑着说。
“那，你让研墨给我送一碗红枣莲子羹？”文韵看着林子涵，忽然顽皮地说。
“小妹不和我客气了？这样才对嘛！一会儿我回去就让研墨给你送过来。”林子涵认真地说，“你不知道，这红枣莲子羹有很好的滋补作用，尤其是对女孩子。”
“哦？”文韵有些不解。
“红枣补血啊。”林子涵看着文韵，笑着说。
“嗯。”文韵听林子涵这样一说，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一下，小声说，“老哥，还是别送了。夫人专门为你熬的，你不喝，夫人知道了会伤心的。”
“韵，你不知道，夫人每次都给我熬得多。没事，我再让研墨回去盛一碗。”林子涵笑了笑，说。
“老哥，你不怕夫人责怪？”文韵有些担心。
“不怕，我直接和夫人说。你不知道，夫人也多次和我说过要我多照顾你呢。”林子涵看着文韵笑着说。
“夫人真好。”文韵说着，向内院望了一眼，冲着林子涵顽皮地笑了笑。
“她从小读过很多书，通情达理，从来不干涉学堂里的事情。”林子涵自豪地说。
“嫂夫人很贤惠啊。”文韵听了，赞叹着。
“那是。有一年，我生病了，起不来床，她整整伺候了我一个月，毫无怨言。”提起夫人，林子涵眼里充满了感激。
“家里不是有丫鬟吗？”文韵有些不解地问。
“夫人不放心啊，她怕丫鬟伺候不好，就亲自伺候我。每日给我煎药熬汤，说着宽心话，很体贴。我躺在病床上，本来情绪不好，可是见夫人总是笑呵呵的很乐观，也就慢慢地看开了。”林子涵愉快地说。
“那也是老哥你人好啊。否则，夫人也不会这么尽心。”
“俺有什么好？抽烟、喝酒、玩麻将，一身的坏毛病。”林子涵笑着说。
“那算什么毛病啊？男人嘛，都有这些嗜好。”文韵也笑着说。
“你不知道，俺的坏习惯多着呢。”
林子涵说着，对文韵笑了笑，回书房了。
太阳从东山头露出了半个笑脸，给花雨河的水面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文韵早晨出去到河边散步回来，见学堂的学生陆陆续续地来了，端坐在教室里很专心地读书，有些奇怪。她猜想可能是林子涵在教室里，就走到窗前，果真看见林子涵在教室里辅导学生。林子涵背对着窗户，没看见文韵，文韵也不去打扰，轻轻地回到了厢房。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鸟雀唧唧喳喳的鸣叫，只听见学生朗朗的读书声。
文韵看着研墨放在桌子上的花瓷碗里的红枣莲子羹，不由得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热乎乎的。
自从来到花雨村，文韵在林子涵的开导下，文韵已经放下了过去的事情，心情渐渐变得开朗了。虽然，闲暇时偶尔也会想起以前、想起萧云，但也是一晃而过，如过眼云烟，再也激不起感情上的任何波澜。
林子涵曾语重心长地对文韵说：“小妹，这个世界上，对你来说，没有人会比你自己更重要了。你如果不爱惜自己，别人谁还会来爱惜你呢？开心生活，认真过好每一天。”
文韵回想着这些，脸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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