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游影 二

　　惊恐之中，柏安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仿佛想要逃离自己的那一半身躯。然而黑泥翻涌上来，很快就将他整个吞噬了进去。这次不再感觉到黑泥朝着口鼻之中涌去，皮肤好像溶解一般失去轮廓。眼皮似乎也与黑泥融为了一体，泥浆烧灼着眼球。他却没有办法将这些泥浆抹去，因为他的四肢此刻也已经化作了黑泥。

　　就连他的意识也很快仿佛溶解一般地消散开，只剩下眼球上的灼痛，仿佛那成了他身上仅存的部分。

　　陌广拼命从覆盖上来的黑泥之中挣脱出来。来不及多喘一口气，他摸索着找到了沟渠的墙壁，沿着沟渠向一侧走去。方才的混乱之中，他也掉进了中央的沟渠里。经历了一番混战，他也不能确定自己此刻的方位了，不过沿着沟渠也就只有两个方向，大不了赌一把。

　　周围黑泥还在纷纷涌来，它们从两侧的高台上跳进沟渠，几乎要将这沟渠淹没。陌广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脚下有轨道和凹凸不平的碎石，一不小心就会绊倒。沟渠的前方也涌现出黑泥上干瘪苍白的人脸来，堵住他的去路。

　　应该就在附近了吧。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就在这时，他的手指忽然感觉墙壁上有一些水渍。

　　水？陌广心中一亮，赶紧把手指拿到鼻子跟前一嗅。果然，不是水，是油。

　　他连忙抓住沟渠的墙壁，奋力往上攀去。爬到高台之上，果然在附近的地方摸到了提灯的残片。通常提灯设计的时候，都会将灯芯与盛装灯油的地方分开，以免提灯摇晃时灯火直接将灯油全部点燃，引发意外。之前提灯炸裂的时候，火花并没有将飞溅的灯油引燃，可见对方并没有完全破坏内胆。

　　他怀着一线希望，在提灯的碎片中摸索起来。不一会儿，果然摸到了一个类似灯芯的东西。他赶紧伏下身去，对着灯芯吹气。地上的灰尘被气流冲起，刺鼻地扑在脸上。陌广偏过头咳嗽了两下，又对着灯芯吹了几口气。

　　忽然，暗红色的火星在黑暗中闪现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了下去。

　　陌广大喜，赶紧从衣服上撕下一角布料来，探到周围的油渍中。衣料很快将油吸了进去，变得湿重起来。他将沾满了灯油的布料放到灯芯的上方，又对着灯芯吹了几口气。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烬借着灯油很快重新窜了起来。

　　跳跃的火光一瞬间从残破的灯芯亮起，扩散向四方。周围的黑泥像是被这火光灼伤一般，纷纷向后退去。本来只是一小簇微不足道的灯火，此刻在陌广眼中却好似有着太阳一般强大的力量。他赶紧捧起残缺的提灯，朝着之前听柏安声音所在的方向奔去。

　　柏安已经被完全融入了黑泥之中。除了眼球上传来的灼痛，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忽然，一只手从外面探进了黑泥之中。

　　之前柏安所在的地方，已经只剩下翻涌的黑泥，完全看不见人了。陌广凭着印象找去，灯火照亮的地方，黑泥纷纷退去。忽然，他在黑泥旁边发现了柏安的佩剑。

　　他连忙冲上去，将提灯往地上一放，两手探进黑泥之中，拼命想要把柏安挖出来。

　　黑泥在火光的映照下不安地翻涌着往后退去，然而柏安却没有从黑泥之中显露出来。他咬牙往黑泥更深处探去，黑泥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肩头。正在这时，他一把抓到了柏安的手臂。一个圆鼓鼓的东西从柏安的皮肤之下冒起，摸上去还好像心脏一般地搏动着。

　　陌广连忙抓紧这条手臂，另一只手握着佩剑，朝着柏安的这条手臂刺去。

　　剑刃一下刺进了淤泥深处，却完全没有刺进皮肉的触感。柏安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压根没有痛感，甚至没有任何触觉。

　　淤泥黏稠地裹着剑刃，陌广费力地拉动剑刃。剑刃艰难地在淤泥之中划开一道口子，一瞬间那团移动的光点从细缝般的裂口中露了出来。

　　陌广一下松开手中的佩剑，将手伸进裂口深处，一把抓住了游移的眼球。

　　那眼球在手里疯狂地挣扎起来，末端的分支紧紧咬住柏安手臂深处的血肉，丝毫不肯放开。陌广咬牙奋力一拽，硬是扯断了它的尾巴，把它从柏安的手臂之中挖了出来。

　　指缝间，那东西仍旧在剧烈地扭动。不等它再次钻进皮肉之中，陌广把它摔在地上，一脚踩了上去。只听啪地一声，眼球在鞋底下碎裂开来。末端的尾巴扭动着，紧紧缠住他的鞋面，像是还在找寻可以依附之物。然而这次到底是没有可趁之机了，只见它们扭动了片刻，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忽然间，柏安只觉半侧身躯的淤泥仿佛沸腾一般剧烈地涌动起来，随即大块大块地从身上剥落。他的身躯又恢复了知觉，仿佛刚才的全然不过是黑暗中的一场梦魇。

　　陌广探进厚重的黑泥，摸到了柏安的脑袋。他赶紧拨开覆盖的黑泥，把柏安的头从黑泥中挖了出来。

　　只见柏安紧闭着双眼，脸色一片惨白。忽然，他像是溺水一般猛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头剧烈地呕吐起来。黑泥从他的口鼻之中涌出，洒在面前的地面上。终于，他像是把东西都吐干净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方才完全没有感觉到的疼痛，此时像是爆发一样猛地涌了上来。柏安一声闷哼抓住手臂。也不知陌广方才情急之下割了有多深，只觉鲜血渗透手指流下来。然而此刻这血的味道却让他感到了安心。

　　陌广的嗓音还带着受伤之后的嘶哑：“……快走！这灯芯燃不了多久！”

　　柏安挣扎了几下，倔强地想要自己站起来，可惜腿脚不听他的使唤，踉跄了一下便朝一边倒去。陌广抱住柏安，连扶带拖地拽着他往断桥的方向奔去。绳梯挂在断桥的尽头，隐约地浮现在前方。

　　却见提灯残破的灯芯不安地闪烁着，光芒开始变得晦暗。

　　糟糕。陌广心道不妙，赶紧停了下来。然而即便没有了风，灯火仍然迅速地黯淡下去。陌广一咬牙，又继续拖着柏安往前奔去。

　　光芒照亮的范围越来越小，黑泥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有些甚至已经大胆地试图将泥浆裹到陌广身旁拖着的柏安身上，陌广不得不回头用灯火仅剩的微弱光芒驱散它们。

　　幸好视野中已经能够看到，绳梯就在前方不远了。

　　忽然，身后黑泥冷不地扑上来，缠上了陌广的小腿。

　　陌广措不及防，一下扑倒在地。闪烁的灯芯从提灯内胆里滚落出去，彻底地熄灭了。

　　黑暗重又笼罩了一切。一片漆黑之中，陌广只觉黑泥顿时以惊人的势头沿着他的小腿吞噬上来。

　　他奋力挣扎着，向后退去。更多的黑泥从上方覆盖下来。他猛地把手伸进最靠近的那张干瘪扭曲人脸的眼眶里，把那双眼珠从黑泥深处拽了出来。顿时身上的黑泥失去了生气，大团大团地洒落到他身上，最后也只剩下了一块轻飘飘的皮。还不等手中的眼珠找到可趁之机，他就把它们远远地抛了出去。黑暗之中，也不知究竟落到了哪里。

　　又有黑泥翻涌上来。他奋力往后一退，挣扎着爬了起来。

　　还好这回柏安也有了经验，陌广听见从不远处传来他的脚步声。“快找绳梯在哪里！”他连忙喊道。随即自己也在黑暗中摸索起来。

　　周围的黑泥不断围拢过来，陌广的心情也愈发急迫。他竭力地应付着翻涌过来的黑泥，茫然地在周围寻找着。

　　忽然，他的手指碰到了绳索粗糙的边缘。

　　“找到了！在这里！”陌广心中一喜，连忙双手抓住绳梯。却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手上有一丝刺痛一闪而过。

　　完了。陌广顿时心中一凉。果然，一颗眼球从绳梯的背面爬了出来。那是方才陌广丢出去的眼球，它居然无声无息地又爬了回来！

　　陌广大惊，连忙按住那只手腕。却觉那眼球以泥鳅都不如的灵巧扭动着，朝着他的皮肉之中钻去。陌广死死地拽着它的眼球部分，却感觉眼球后面的根茎好似锋利的爪牙，一个劲朝着他的皮肉里钻。撕开他的皮肉，刺进血管之中。

　　开始还能感觉到血肉撕裂的疼痛，然而旋即他的手腕便失去知觉，融化一般变成黏稠的黑泥。黑泥从被割破的伤口处蔓延而出，迅速朝着全身各处扩散开去。陌广的手中还本能地握着那颗眼球，然而神智已经远去，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正在干什么了。

　　忽然，上方有火光映照进来。

　　陌广只觉平素温暖的火光此刻好似刀割一般落在他的身上，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躯，想要躲进阴影里。

　　“头儿！出什么事了？！”上方传来熟悉的人声，陌广一愣，忽然清醒了过来。眼睛一下子恢复了视觉，火光与阴影同时出现在他的眼前。手中的眼球因为被火光照到，有些退缩。陌广趁着这个机会赶紧猛地将它从肉里扯了出来，扔在地上踩碎了。

　　有几个启命司的人已经顺着绳梯爬了下来。陌广把柏安丢给后面来的这几人，道：“把提灯给我！”

　　说罢陌广拎着从属下手中接过来的提灯，将灯油倾倒在周围地上，随即将燃烧的灯芯扔了上去。灯油瞬间被点燃，火光轰地窜起，照亮整个地下隧道。阴影随着火光的摇曳，在头顶诡异地扭动。黑泥被熊熊燃烧的火焰逼得连连往后退去，躲进上方的车厢里，不敢再造次了。陌广这才松了口气，走回来察看了一下柏安的情况：“你怎么样？”

　　“……没事。”柏安摇了摇头。

　　“先带他出去。”陌广便对眼前的属下道。

　　沿着原路返回地上，浅天晕日、纤枝飞鸟，飘然映入了眼中。不过才下去没多少时间，竟然就觉得日光刺眼得令人难以接受。柏安眯着眼睛，眼珠涨得快要迸出来。他站在新绿覆盖的山麓，迎着微风愣愣地眺望着远处王城飞檐琼顶，觉得好像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黑暗中孕育出来一场诡异梦魇。

　　陌广站在一旁与启命司的人说着话。

　　“这么说，墨隐阁被那人抢走了？”

　　“是啊，那里面装的可是传说中上上上上代从归墟里带出来的宝贝。”陌广皱着眉头咂了咂嘴，道，“一想到要把这事汇报给老大，我就想辞职回家不干了。”

　　他说着，回头见柏安已经恢复过来了，便问道：“喂，你带来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却见柏安一愣，道：“……什么？不是你让他来接我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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