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黑麟之主
前方沉浮着没有止境的黑暗。
那并不是真正无光的黑暗，似乎有淡淡的微光不知从哪里传来，稀释了浓厚的黑暗。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身影站立在前方。
看不清是面对着，还是背对着。只有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
西琊朝着那边走去。
……啊，想起来了。他和杜若在逃跑的半路，遇上了这个人。
杜若扶着他，朝着黑影走去。
视野晃动着。不，或许是黑暗本身在晃动。身躯像是泡在沉不下去的河里，不停地随着水浪漂摇。
唯独那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前方。
他朝着那身影走去，一直走去。距离却看不见缩短，好像眼前的几步距离是天与地的差距，永远也走不到那里。
他意识模糊地朝着那身影走去，一直走去。
地面晃动得更厉害了。
整个人忽轻忽重地，不知道到了哪里。他开始向着水底沉去，意识却好像正在向上飘离。水底究竟有什么呢。他不知为什么忽然开始渴望沉入水底，好像水底藏着神秘的宫殿。然后他忽然想了起来，河水的下方，是另一片河面。一瞬间，他像是被从沉沉浮浮的水浪里抛了出来一般，浮出了水面。
西琊一下睁开了眼睛，粗糙的石壁映入了眼帘。
又被“暗”困住了么？他困倦不堪地想道。
……不对。明亮的光从左手边洒进来落在身上，映亮了周围的视野。
这里是个山洞。
西琊猛地一下翻身坐了起来。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筋骨血肉都像是抱怨一般地痛了起来，他哼了一声又躺了回去。
这么说自己是得救了？他扭头打量周围。这里看上去的确是个天然的山洞。洞壁并不高，不过似乎很深，看不到尽头。日光从洞口洒进来，在地上映下一大块明亮的光斑。
西琊又稍微休息了片刻，便挣扎着爬了起来。
身上的伤口已经被人包扎过了。他尝试着站起来，发现之前断掉的那条腿意外地竟恢复得很好，居然已经可以勉强走动了。
……我到底已经昏迷了多久啊？他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身边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询问的人，他便扶住石壁，慢慢向外走去。
走出山洞，明亮的绿叶映着暖熙的日光，猛然撞入了眼帘。风恣意地从耳畔掠了过去。从山坡上可以望见远处的山峰和大地。雪峰上的积雪在阳光下仿佛遥远的传说。天蓝得刺眼。
西琊忍不住猛地深吸了一口气。
在雪山之巅待得太久了，简直要忘记凡尘正是春天。
一个声音忽然传入了耳际：“醒了？”
西琊闻声回首望去，一个人正站在一旁山崖的尽头。那银灰色的头发与浅灰色的眼眸，在茫茫雪原之上或许是浑然一体，然而站在这样的山间却未免太过醒目。广袤无垠的湛蓝天空在他身后铺展开去，苍翠的草木依附着山脉起伏的轮廓生长，唯独他恍若残冬的最后一声叹息，格外不合时宜。这副尊容，想要认不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居然是他？！西琊猛地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那人一言不发，径直朝这边走来。西琊站在原地，满脸警惕地注视着他。那人走到西琊跟前，看了看他，道：“你居然这么快就苏醒了。”
“…………”西琊愣了愣，觉得有些搞不懂眼前的状况。
“你伤势颇重，体温下降太快，起初还以为已经无法可救了。”
“…………”西琊想了想，问道：“……杜若呢？”
“他去为你们找寻食物，大概很快就会回来了。”
“……是你救了我？我昏迷了多久？”
“不到一天。”
“什么？”西琊吃了一惊。周遭太过平和，云雾飘渺离散，草木宁静兴荣，衬托得昨日的混乱惨烈如同发生在遥远的过去，他总有种自己已经昏迷了很久的错觉。
“还有什么想问的，一起都问了吧。”那人说着，在旁边一块山岩上坐了下来。
西琊身上伤势还没有痊愈，虽然比起正常情况这恢复速度已经算是惊人了，不过久站还是难免吃力。他见状，便也找了个地方坐下了。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
“我是圣兽王身边的祭神，这次是奉命来保护你。”
“……祭神？你是祭神？”一瞬间，有什么穿过时光的流水，拨开记忆的迷雾，来到了眼前。西琊猛一击掌，说道：“难怪我就觉得你看着眼熟啊！你是叫做……”
“渺羲。”
“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恍若飞鸟一般，穿透袅绕云雾，跃上渺渺九天。
祭神渺羲。
“所以说，搞了半天只有你才是自己人？”
“现在看来是这样没错了。”
“那你不早说？”
“你有让我说完过一句话么？”
“……呃，好吧。”不过虽然知道了对方的身份，需要搞清楚的问题仍然有很多，他得先把思路理清楚才行。幸好渺羲看上去很有耐心，静静等他开口。过了片刻，西琊问道：“山主和执火神山的人为什么要抓我？”
渺羲看了看他，道：“你听说过黑麟么？”
西琊茫然，摇了摇头。
“果然，山主已经说过，你的记忆里并没有关于黑麟的东西。”
“那这个黑麟究竟是什么？”
“古籍里有记载，‘黑麟现，白麒亡’。山主他们是想通过你找到黑麟。”
西琊苦笑了一下，道：“我本来以为自己只不过是碰巧跟着迷迭他们去巨野泽，没想到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把我带到那里。”虽然这些事昨日就已经知道了，然而此刻想起来，还是令他觉得难以置信。转眼之间，好像整个世界都对他残酷起来。他原本真正珍视的东西，就只有这么一点，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忽然倾洒出去了一捧，便所剩无几了。
“我之前一直暗中跟着你们，那神喻祭司未必像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渺羲说道。
“…………”西琊沉默了一下，说道，“那些跟踪我的猎骨者呢？他们又有什么目的？”
“这我也不清楚。”
“可是你们为什么这么肯定我会知道黑麟在哪里？我连黑麟是什么都不知道。白麒又是什么？”从目前渺羲告诉他的事情看来，这是让他最为不解的问题。
渺羲沉思片刻，道：“你对我们的事究竟知道多少？”
“你们？”
“你现在看到的并不是我真正的样貌，你以前接触过这样的生灵么？”
“这我知道，每年迁徙一次的白鹰在接近人类居住地的时候，也经常会伪装成接近人类的外貌。”
“不，它们伪装的只是最外层的皮肤毛发的形状，与我们半神有本质上的区别。”
“半神？”
“简单来说，就是拥有与神族类似的能力，但却不如真正的神族强大的生灵。”
渺羲话音落下，忽然他周围的空气便剧烈地波动起来。西琊肉眼看不见变化，只觉风从四面八方被掀起，汹涌地朝着那人奔去。一瞬间，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具若隐若现的庞大身躯，几乎覆盖了整个山头。
西琊猛地吃了一惊，然而还没等他看清，那虚幻一般的庞大身躯便如同烟雾一般消散了。
“……刚才那个……那才是你真正的样子？”
“没错。”渺羲道，“你有没有想过，像半神这样真正的形态比通常的样子庞大得多的生灵，平常的时候身躯的其他部分究竟在哪里？”
“难道……”西琊转动眼珠看了看周围，“它们就在这里？”
“人类可以控制自己的四肢活动，而有的生灵可以控制耳朵转动，有的可以控制眼睛同时转向不同的方向，有的可以控制身体改变颜色或者发光。而有的生灵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强到一个程度，甚至可以控制身躯的每一个微粒。现在这样对我而言，不过是把身躯扩散到密度极低的状态而已。”
渺羲说完，西琊忽然感觉颈间一紧，呼吸骤然变得困难起来，就好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用力地勒紧了他的脖子。他本能地想要挣扎，然而抬起手来，却发现根本抓不到东西。他的手徒劳地扑打在空气里，完全无法阻止那股力量。
然而突然间，那股力量便毫无痕迹地消失了。西琊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有些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自己的颈间。
“对半神而言，我的身躯一直就在这里，只是你们看不见。就像方才那样，哪怕我杀了你，你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你现在的样子，只是你变化出来的幻觉？就像传说故事中的妖怪化形？”
“不，人类毕竟不是半神，只能直观地看到我们从寻常的形态变成原形，理解有误差也难免。实际上，现在你看到的也是我身躯里实实在在的一部分。这是最关键的脏器与组织所在的部位，如果不维持完整便不能保证身体的运转。虽然大部分的身躯可以化作烟雾一样避免损伤，然而唯独这一部分却不能如此，这就是半神的核心。”
“核心最初的形态只是一团不规则的血肉，就好像你们腹中的内脏与骨骼。通常情况下，半神都会选择把核心改变成一个完整生灵的外形。不过核心的变形十分危险，因为在变形的一刹那，所有的脏器都会停止运转重新组合，生灵实际上是处在濒死状态。所以一般确定了一个形态之后便不会再变化。圣座最初是因为需要经常与人类打交道，所以才化作人形。此后他麾下的半神多半也是如此。所以这世上当然还有选择不化作人类形态的半神。”
“但是既然核心如此重要，你们就这么把核心暴露在外，不怕危险么？”西琊便问。
“只是你看上去是暴露在外的，实际上即便是此刻我也被自己的身躯包围着。当然，在面对强敌的时候，还是需要恢复成真正的形貌，将核心完全保护起来。不过若是平时一直保持完整的身躯，能量消耗太大，行动也容易遇上不便。”
“原来半神和我们相差这么多。”西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道，“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黑麟并不是半神，它是真正的神族。”
“等等，”西琊一惊，“不是说圣兽王是这世上唯一的神族么？”
“没错。圣座通体雪白，所以被称为‘白麒’。顾名思义，‘黑麟’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毛发漆黑如夜。一直以来，圣座是这世间唯一的神族，可想而知，黑麟的出现会带来多大的影响。”
西琊思考了一下，虽然也不是不能理解渺羲的意思，但总觉得没有实感，仿佛在听什么传说故事一样。比起黑麟，他倒是更在意这个问题：“但是我为什么会牵扯到这件事里？”
“对半神来说，即便身躯可以扩散，然而其他部分也不可以离开核心太远，但是真正的神族却不存在这样的限制。而黑麟与世上绝大多数的生灵都不同，它在这世上只会与唯独一个人建立联系。”
“就算是这样那又能说明什么？你该不会告诉我黑麟身体的一部分一直跟着我吧？”
“…………”渺羲默默地看了看西琊的头顶。
只见一只巨大的眼睛悬在西琊的头上，好似一轮诡异的红色满月。光芒落在如晶石一般透彻的虹膜上，折射出天真却又冰冷的光芒。觉察到渺羲的目光，那晶红色的眼珠动了动，俯瞰下来。
“……真的跟着？在哪里？”西琊吓了一跳，抬头望去。
“反正你也看不见，无视就好。”
“……你说得倒轻松。”西琊觉得有点慎得慌。他仔细想了想，觉得渺羲所言似乎有些说不过去的地方：“既然这样，圣兽王为什么要让你来保护我？”
“圣座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
“…………”
“如果他要杀你，早就动手了。比起这个，我倒是觉得山主的行为更令人在意。”
“的确，如果你真是奉了圣兽王的命令过来，那他为什么还执意不肯收手？”
“他向来不信任我。不过他此次的行为的确有些古怪。”
比起山主，西琊倒是觉得眼前这祭神的行为更加古怪。照他先前所说，像山主那样将西琊视为敌人反倒是正常的反应，不知祭神是为何想要救他。他当真是受了圣兽王的命令么？不过这些此刻对西琊来说并不重要，至少目前渺羲还是可倚靠的同伴。
“但是黑麟怎么会找上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它啊。”
“不，你肯定见过黑麟。”渺羲说道。
这世上翻天覆地的洪流，在起初往往都不过是微小得令人难以觉察的源头。一滴水珠，一缕细流。大多数的人，总要等到命运的潮水积少成多，汇聚成汹涌浩大的洪流席卷到自己家门口时，才会挂着一脸刚从睡梦中惊醒一般的茫然，仓皇应对。
有的人却一早就嗅到了变化的气息。
“你一定见过黑麟，谁在你的记忆里动了手脚？”
阳光从头顶洒落下来，映在落灵苍白的脸上。她身上受了不少伤，鲜血在修长姣好的身躯上斑斑驳驳地绽开。
迷迭坐在一旁，焦虑地打量着她。之前摔下来的时候，大部分的冲击都撞在了落灵的身上。虽然是掉进雪地里，可伤势也不轻，不知有没有伤及骨骼。
正想着，忽然，她像是觉察到了什么，抬起眸来。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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