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突生变局

　　黑暗从四周包围着他，视野之中什么都看不见。也没有声音，只有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声持续地响起，似乎要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时间长了，他甚至都有些不清楚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声。或许，是黑暗本身在发出这样的心跳与呼吸，也不一定。

　　他能隐约听见水浪的声音，好似海浪冲刷着岸边，一遍又一遍地拍打在心上。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来自墓地的萧索味道。

　　墓地是什么味道？他不知道。海边怎么会有墓地？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是一片被淹没在海水之下的墓地。每天听着永无止境的海浪往复，无人知晓。

　　他心里并不慌乱。他其实很清楚，这是在“暗”的体内制造出来的幻境。他是第一次遇上这么庞大的“暗”，即便在巨野山系里，能够成长到这般大小的“暗”也是不多见的。不过，没有什么值得惊慌，只要了解了这种生灵的特性，要逃出去其实并不困难。

　　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爬到了墓地的上方。

　　海底的泥沙淤积在他的头顶，这是一条从海底之下挖出的通道。而墓地则掩埋在脚下更深处的地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脑海中，这条通道却好像是透明的。他就好像是悬浮在半空一样，感觉到墓地在他的脚下铺展开。

　　墓地里是无数冰冷的灰白石碑，石碑上空无一字。仿佛一片诡异的植物，静默地延伸开去。而在墓地的中央，有一个挖开的墓穴。墓穴里没有棺材，只有一名清俊的少年静静地躺在里面。他面色苍白，紧闭着双眼，看上去没有一丝生气。

　　长殿下！念殇忽然开始慌乱起来。不，别让我看这个。

　　他仓皇之中下意识地抬起手来，似乎想要挡住自己的视线。然而他的手臂却好像变得透明一般，视线径直穿过手臂，落在了那个墓穴中。

　　他于是干脆闭上眼睛。

　　然而这时他才忽然惊觉，这本来就是在一片黑暗之中，他怎么可能看见墓穴与少年。这些画面，本就直接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根本无处可躲。

　　死去的少年忽然睁开了眼睛。

　　夜色中，几人各自站在山坡上，一时都静默无言。

　　翻飞的光点太过晃眼，盯久了像是连视觉都会受损一般。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了黑暗之中沉睡的远方。

　　只有那人独自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山顶的中央。

　　云层被山主驱散之后，雷声就渐渐变小了。寂静的夜晚笼罩下，人本能地不想说话，就好像大声说话会吵醒什么不祥的东西一样。

　　时间拖得越长，似乎就越发令人不安。灵魂本来就极其脆弱，所以才需要肉体的庇护。虽然在山主画出圆阵之内，山风与严寒之类的外界干扰都明显减弱了，然而灵魂还是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坚持很久。只见夜空中闪烁的光点渐渐变得黯淡起来，原先四处游动的“水母”也消停了许多。

　　山主很明显是打算直接从西琊的记忆里搜寻他想要寻找的东西，只是不知道西琊的灵魂能不能坚持到他搜寻完毕。也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

　　只见圆阵之中，一些光点开始熄灭。又或许并没有真正熄灭，只是光亮减弱到了人眼无法辨识的程度。忽然，只听一声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夜幕中听来让人心头猛地一渗。循声望去，就见连接着西琊与主魂的锁链上猛然迸出裂纹。

　　“够了！”迷迭忍不住说道，“这样下去他的主魂真的会散的！”

　　山主并没有反应。他闭着双眼静静地站在最高处山岩的中央，似乎在凝听着旁人无法捕捉的言语。

　　忽然，又是一声清脆声响，一侧的主魂锁链已经开始断裂。

　　迷迭心中焦急，却又不敢贸然冲进去。灵魂的事情她也不太懂，如果此时打断山主，不知会不会反而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山主看上去仍旧没有注意到周围灵魂让人不安的状况，他沉浸在对西琊记忆的搜寻之中，只是似乎情况并不十分令人满意，他皱紧的眉头完全没有松开的迹象。

　　迷迭只听锁链震动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仿佛催魂令一般让人听来心惊。循声望去只见锁链剧烈地摇晃着，像是被这山间呼啸而过的夜风所牵引。之前的那处裂痕迅速地扩大，整条锁链开始从那处崩毁。

　　没有时间了！眼看锁链就要完全崩散，迷迭大惊，来不及多想便往上奔去。实在没有办法，那就直接破坏圆阵。

　　就在这时，山主睁开了眼睛。

　　本来已经开始崩散的锁链忽然凝固住了，它的那些碎片好似时光停滞一般地定在了半空，随即竟然转而彼此拼接复原，顷刻间又恢复了原状。锁链之上完全不见了断裂过的痕迹，就好像方才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见主魂顿时一僵，随即却又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连接着它与西琊的锁链随着这个动作猛地晃动起来，哗啦啦响成一片。这声音猛然像是一把冰凉的刃切开空气，笔直地穿进耳朵里，听得人既心烦又心惊。那主魂的抽搐也越来越剧烈起来，就好像是一个空心的布玩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里面疯狂地操纵着它的行动，牵扯着它的四肢一样，由内而外地扭曲起来。忽然，它的一条手臂整个地往内缩回了自己的身体里，就好像是把衣服的袖子拉进内侧一样，只留下几根格外短小的指头暴露在外。由这个变化开始，它的整个身躯开始完全变形，好似纸团一般被揉成了一团，转眼间就整个化成了一个半透明的球体，被锁链牵扯着埋进了西琊的胸口。

　　一瞬间，原本一直四处胡乱纷飞的光点仿佛风暴一般地旋转了起来，围拢到西琊的身边。一顷刻之间漫天的无数潋滟光点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漩涡，光点迅疾地旋转飞掠着，电光火石般闪过眼前。它们一边围绕着西琊盘旋，一边势不可挡地朝着他的头颅之中涌去。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就竟然完全从视野中消失了。

　　浮在半空的那只“水母”轻柔地飘了下来，它上面垂下的纤细线条伸到西琊的全身各处，然后没入他的血肉之中。随即它也整个沉下来，没入他的皮肤之下，看不见了。

　　西琊微微地动了动，并没有醒过来。不过，至少他还活着。

　　迷迭站在圆阵的边缘，仍旧有些难以置信地大睁着双眼，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还不等她缓过气来，就见山主大踏步地快速朝着西琊走去。

　　迷迭一下子觉察到了他的杀气。

　　其实根本不需要经受过特殊的训练，此刻任何人都能感觉出山主身上的杀意。没有任何活物会想要靠近此刻的山主。

　　“山主大人。”却听迷迭出声唤道。

　　山主顿了顿，转头看向她。他的眉间藏着一抹杀气，分明不是很有耐心的样子。迷迭本能地感到了退缩，她不由得默默握紧了自己的掌心，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逼迫自己鼓起勇气。

　　“……结果怎么样？”她明知故问道。

　　山主微微皱了皱眉。迷迭拼命克制住想要后退的冲动，面对着他的目光。

　　不过幸好山主还觉得有必要跟其他人说明一下，只听他道：“他的记忆里没有找到黑麟。”

　　“没有？”迷迭一时感到十分惊讶，“难道真的不是他？”

　　“不。”山主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西琊。他什么都没有说，迷迭却本能地觉得他的视线并没有落在西琊的身上，而是游离在西琊的上方。那里有什么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对西琊来说，就如同是宣判的罪证。

　　“肯定是他。”只听他道。

　　“那我们现在……”

　　“既然找不到黑麟，留他也没有用处了。”

　　“……等等！”迷迭急忙道，“那黑麟的事怎么办？”

　　“能够直接除掉黑麟当然最好，如果不能，除掉他也不错。”

　　“可……”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山主的语气冷了下来，脸上却隐约浮现出了笑容。

　　“…………”迷迭沉默了片刻。她的脸色更白了，夜色一般的眸中，神色正在剧烈地闪动挣扎。终于，那神色恢复了平静，化作一片死寂。

　　“我明白了。”她轻声道。

　　山主转过身，朝着西琊走去。他仍旧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虽然灵魂都已经回到了体内，不过之前的行为似乎对他身体的损伤太大，一时半会看来是不会醒来了。

　　不过，反正他也永远没有必要再醒来了。

　　就在这瞬间，忽然只听山主一声闷哼。

　　他低下头，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侧腹。只见一道熔岩般的金红色光刃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穿透他的皮肉，从腹部的前方穿了出去。这刃大约一米长，通体都是炙热熔岩一般耀眼的光芒，不知是它发出的光芒，还是它原本就是光芒本身，远远望去都似乎能感受到逼人的热气。

　　还不等他自己动手去拔，那光束忽然烟雾一般地散开，化作万千光沙，继而进一步地散作更细小的微尘，消失在空气中。

　　大量的鲜血瞬间从他的伤口里涌了出来。

　　山主抬手捂住伤口，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

　　就见那些完全散入空气中的微尘在迷迭手边重新恢复成肉眼可以看见的烟雾状，向着她的右手涌去。只不过它们此刻已经不是方才熔岩般的金红色，而是变得略带一点金色，泛起的光泽却为银白。这些烟尘萦绕在她的手边若隐若现，好似一抹挥之不去的幽魄。

　　山风吹拂过迷迭夜灵一般的黑发，她注视着对面的山主，说道：“抱歉，山主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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