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永暗之光 二

　　据说在光常年难以抵达的地方，经年累月不曾化开的黑暗经过时光的发酵，最终就有可能会发生质的改变，化作拥有生命的东西。这样的东西藏身于黑暗之中，外形与黑暗无异，称之为“暗”。

　　而根据它们所存在场所的不同，又可以细分为幽谷之暗、隧洞之暗、极渊之暗、永夜之暗等等。除却这些自然造化，常年不见天光的地窖、百十年尘封地底的墓穴，都有可能养出“暗”来。

　　西琊还听说过，要判断一个地方究竟有没有“暗”，其实非常简单。只要朝里面投射一束光，如果光能够如同一束芒剑一般划破黑暗、映亮周围，就说明里面没有异物。如果光束落进黑暗之中，如同照在了一面无法透过的墙上一般，没有几步远就已经被周围的黑暗吞噬，就说明有“暗”静静地潜伏在空气之中。

　　“暗”在年幼的时候十分弱小，然而经年累月的成长之后，却有可能成为庞大而可怕的生灵，因为它只要活着，就能无限地长大。有时候，甚至能占据整片峡谷。虽然刚开始那弱小的“暗”不会造成任何威胁，只会悄悄地躲藏在阴影里。然而成长之后的“暗”却可以对生灵进行捕食，通过构筑幻境，来将这些生灵困死。

　　他是被“暗”给吞噬了。

　　一瞬间，身上的重量消失了。西琊坐起来，发现下方石砖冰冷平整的触感也消失了。脚下变得柔软起来。手摸到的地方也感觉到了些微的弹性，甚至恍惚间好像有了热度，就如同身处在什么生物的内脏之中。

　　西琊试着往前摸索，发现那些尸骸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甚至就连他手上的伤口也消失了，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不过这些尸骸自己可没有想过，所以说尸骸果然是真的，是被困死在此处的生灵。至少第一次出现的尸骸应该是真的，后面这些或许就是自己的幻觉了。

　　那么，这里难道是“暗”的食道？

　　可是“暗”为什么要把这些生灵吞进来呢？它根本就没有吃它们啊。西琊困惑地想道。他似乎是知道答案的，可是一时却想不起来了。可恶，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不管怎么样，既然这里是“暗”的食道，继续沿着往下爬，或许就能找到出口。既然自己已经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了，应该就不会再陷入循环的幻境之中了吧。

　　反正也只有两个方向可以走，西琊猜了一个方向，沿着管道往前爬去。

　　果然，这次走了很久，都没有再遇上之前那些尸骸。看来大多数的生灵都是刚被吞噬进来不久，就被幻境困死了。西琊爬时间长了，开始有些疲惫，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又开始混入繁杂的思绪。

　　……说起来自己之前好像感觉听到了迷迭的声音啊……是错觉？还是她也被吞进来了？

　　西琊忽然想起了刚醒过来的时候耳中偶然听到的一缕薄音。

　　迷迭？她也在这里面么？不知道会不会遇上她？

　　就在这瞬间，西琊忽然感觉身后有一个东西跟了上来。

　　他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行了，别想了。他连忙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去想后面的那个东西，赶紧找点别的事情来想。

　　他拼命在脑子里搜寻其他的东西。就算要陷入幻境，至少也宁愿是好一点的幻境。

　　他想起了居安。

　　没错。暖春的居安，盛夏的居安，深秋的居安，寒冬的居安。阳光碎落在小径，随着风轻轻地摇曳。绽放的花树恍若明霞一般映入眼帘。金黄的树叶随着秋风，飘落在清澈的小河。冰雪覆盖的季节，天地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一朵朱砂般的梅花，绽放在茫茫的白雪中。

　　不知过了多久，等西琊意识到的时候，后面那个东西已经消失了。

　　忽然，他看见了光。

　　幻境？不，似乎不像，至少不是他脑子里想出来的。西琊看见从管道出口的地方透进了光，映亮周围的管壁。西琊仍然无法看见周围管壁的形状，但是却透过它们看见了远处的那一片光。

　　准确地说，从西琊现在所在的地方望出去，就仿佛根本不曾存在什么管道一样。极目望去，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如同悬浮在空无一物的虚空之中。

　　然而虽然因为毫无差别的黑暗完全蒙蔽了人肉眼判断距离的能力，所以无法估计远近，不过很清楚能够看到下方有一片柔和却又炫目的光。

　　澄澈却又深邃的黑暗中，没有任何被照亮的地方。那光只是安静地存在于黑暗的深处，仿佛是宇宙的中央。那并不是什么东西在发光，那就是光本身。是穿透树叶在地上印下金色脚印的光，是落在池面遗落满湖银鳞的光。但又和它们都不一样。

　　西琊慢慢直起身躯，愣愣地注视着那片光。他完全地被眼前无与伦比的景象震慑住了。

　　远远望去，光如同化作液体，在那方流动翻涌。又像是在极夜中央静默燃烧的日核。却又是那样的静谧，感觉不到一丝热度。

　　仔细看时，那光仿佛是被盛在某种看不见的容器之中，能够看出光时而如浪潮一般轻轻拍打着外壁，却始终只在那一块地方的中心流动。

　　不，若说“看不见”、“无形”，感觉就好像这空间存在什么透明的东西，组成了管道壁障一样。然而这样的认知只是一种误解。组成管道的是黑暗，盛起光的是黑暗，形成无尽虚空的也是黑暗。之所以看不见黑暗，是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是黑暗。只有光能够透过它们，传到人眼里。

　　这是一个与他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空间。

　　忽然，只见几道光陆续从头顶上方落下来。它们无声地汇拢成一条光流，穿过黑暗沿着肉眼无法看见的管壁，一路无阻地从顶端一直流向中央的光池。

　　像蜿蜒的光蛇，又仿佛坠落的芒星，顷刻间滑入了那片光的深潭。如同水滴入海，立刻就找寻不见了。只见中央翻起一道光，如同浪头一般拍在黑暗上。随着惯性往上爬去，勾勒出那容器一侧的弧度来。

　　却见那光越来越小，就好像被容器壁给吸收了一样。最后恍若残烬里一点微弱的火星，一闪便彻底湮灭在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很快，又有光从上方沿着管壁滑落下来，进入光池之中。

　　西琊忽然明白了。

　　黑暗中隐藏的无数条管道，包括自己脚下的这条管道，都通通连接向中央那个唯一的目的地。

　　远处那一潭涌动的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将光盛在中央的那看不见的容器，那不是什么虚空中的神迹，更不是宇宙的中央。

　　那是“暗”的胃袋。

　　没错，他想起来了。既然草木能够吸收阳光而生长，存在直接吞食光亮的生灵也并不奇怪。虽然“暗”必须在没有光的地方才能诞生，然而似乎“暗”成长到一定程度之后，却会反过来以光为食。

　　也就是说，在黑暗的地方会有“暗”，然而在完全黑暗的地方，反而不会有“暗”。因为即使有“暗”诞生，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因为找不到食物而饿死。

　　自己被吞噬的那个时候，一定是因为手上的断箭反光，才吸引了“暗”的注意。而其他那些被它吞噬的生灵，要么是和自己一样因为意外情况，要么直接本身就能够发光，才会遭此厄运。

　　不过看眼前这情形，这“暗”出乎意料地庞大，恐怕整道山谷都被它占据了。那个时候它从山谷里爬出来，应该是为了追逐渐渐西斜的日光。的确，如果说就凭他手上那点反光，就能让这般庞大的“暗”挪动整个身躯从深渊之下爬出来，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他顶多只是“暗”在吞噬夕阳余晖的过程中顺便搞到的一点零嘴而已。

　　西琊如此想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逼近。

　　毕竟，在全然的黑暗之中，黑暗本身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若非有着野兽一般的直觉，根本就无法觉察。

　　西琊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附在了他睁开的眼睛上。柔软的，感觉不到温度，悄无声息地就靠近到了如此地步，直接覆上了湿润脆弱的眼球壁。

　　西琊霎时大吃一惊，条件反射地猛一闭眼睛往后一退。那东西被从眼球上扯落下来，顿时在西琊的眼球上撕出一阵细微的刺痛，仿佛原本它正吸在眼球壁上。

　　西琊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扑，抬起手臂挡在眼睛上，护住了整个脑袋。

　　然而接下来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西琊一只手护着头，另一只手支撑着往回爬了一段路，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放了下来。

　　果然什么事也没有。

　　西琊伸长手臂往前方那一片化不开的黑暗中挥了挥。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那东西没有追上来，只是无声地消失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

　　一想到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居然一瞬间贴到了他的眼球表面，西琊不由得一阵恶心。

　　难道那也是自己的幻觉么？

　　不对，他根本就没有想过类似的东西，怎么会是他臆想出来的？

　　但是“暗”不是以光为食么？又怎么会……

　　西琊想着，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摸向自己的眼睛。只觉手指探进了一个空落落的黑洞里，一种不知名的植物散发着辛辣的气味从黑洞的深处生长出来，缠上手臂往下延伸而去。

　　西琊猛地一惊，条件反射地一下丢开手臂想要甩掉那东西。

　　手指一下打在了一旁的管壁上。

　　西琊一声痛呼赶紧把手收了回来。那一下敲得挺狠，指甲里肯定出血了。不过多亏如此，他倒是从惊悚的幻境中脱离了出来。

　　这地方还真是……能自己把自己吓死啊。西琊心有余悸地想道。但是为什么“暗”要攻击他的……

　　西琊猛然明白了过来。

　　……眼睛！是眼珠表面的反光！

　　他赶紧往四周一打量。刚才一时紧张没有注意，现在一看这地方果然已经看不见远处的光潭了。

　　原来如此啊。看来接下来得当心一点了。

　　西琊轻吸一口气，又往着光潭那边爬去。

　　远远望去，光潭重又出现在了视野中。西琊赶紧垂下眼帘，抬起一只手挡在眉上，只偶尔用余光瞥一下远处那流动的一池光。食道仍然在向前延伸，同时倾斜着往下通向胃袋。西琊一直沿着它往前爬，几乎到了光潭的正上方。他简直已经没办法回避从光潭映入眼中的光芒，只能尽量地眯缝起眼睛。光潭从近处看比想象的还要大得多，像一个湖泊。光在其中流动、荡漾，令人目眩神迷，仿佛从上方俯瞰着一轮溶化的太阳。

　　还好，就这样子来看，皮肤表面还有衣服表面的反光还不足以引起“暗”的兴趣，暂时只要当心眼睛就够了。

　　忽然，手一下子按空了。

　　好在西琊已经有了之前的经验，没有一头直接扑下去。他把手往回收了收，摸索着下方的食道壁。果然，在前方不远管道猛然往下弯折，看这样子估计是直接通向了下方的胃袋。

　　要是从这里跌下去，恐怕就不好回来了吧？

　　这黑暗中隐藏的无数食道，应该都只通向一个胃袋。毕竟这无尽黑暗之中，他只见到了下方这一处光源，也就是说所有被“暗”吞进来的东西最终都会汇聚到这里。那只要反方向爬回去，或许就能找到出口。

　　却就在这时，只见“暗”的胃袋上方忽然探出一股黑烟，漫过光潭上方。仿佛是半虚半实的黑暗藤蔓，又恍若是蜿蜒过境的浓墨长蛇，在光潭之上留下一道暗影。刹那间便已越过半个光潭，伸向半空某处。

　　西琊只听一声惊呼，便见一个人影猛然被从半空之上拖了下来，一下摔进了光潭之中。

　　……迷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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