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放下
湘凌打姜智淳的手机,但他关了机,她打到他工作的法律事务所,那裏的总机说他已经下班,请她留话。
「可以告诉我他的地址或是家中电话吗?」湘凌急迫地想寻找和他连络的方法。
「抱歉。」总机冷然的回答:「我没办法。」
这倒是湘凌预期的回答。
那她该上那裏找他呢?
站在大街上,湘凌这样自问。
对她而言,姜智淳热诚、友善,是专业的律师,也是她的朋友,而与他相交多年的琮铭,因为欣赏与信任他,不仅在事业上对他大力提携,还高兴他将与他姊姊共结连理。
这样的人会是那个冷血、狡狯的凶手?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不管是出于疑心或是某个荒谬的念头,她都必须找到他。
但是他在哪?
遍寻不着他,她只得先回医院,却没想到她想找的人,竟会在她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推开病房的门,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病房裏不见赵淑伦,只看见站在病榻旁俯视着琮铭的姜智淳,为什麽他会出现在这裏?琮铭的母亲呢?她在脑中迅速地转着,不自觉地绞紧了双手。
「姜律师…」她轻喊出声,姜智淳闻声抬起头,和她的视线交接。
「你怎麽会在这裏?」她带着警戒问:「伯母呢?」
他静了几秒才回答:「杨组长刚刚过来,想找她谈话,我说我会陪着琮铭,她才离开。」
「她刚走?」
「嗯,不到三分钟。」
「你…」湘凌定睛看着他,他仍是那个友善、亲切,显露着对朋友关心的律师,一点也没改变,变的是她,她的心裏有着满满的疑问。
「你怎麽会来医院?」
「我关心琮铭,当然要来探望他。」
「但是是谁告诉你他在医院?」
他的目光闪了闪,「我恰巧打电话给岳母,她对我说的。」
她怀疑地看着他,这时,一束光线移了位,投射到他泛着笑容的脸上,使他的脸就像漂洗过似的烘亮,她看到他带笑的面容,心裏窜过一阵强烈的震颤。
她脱口而说:「你知道我曾在中坜的育幼院,见过杜德明的照片吗?」
这句话似乎引起姜智淳的兴味;「那怎样?」
「我没见过杜德明,却对他有种眼熟的感觉,就好像我曾在哪裏见过和他肖似的脸。」
「…」
「今天我才想到,既然杜德明与他的舅舅血缘相近,他们应该也有相似的外貌,我会觉得他眼熟,或许是我曾见过他的舅舅│杨彦的缘故?」
「妳认为妳见过杨彦?」
「那有可能,不是吗?」湘凌说:「我听说杨彦被一对教书的夫妇收养,他大可改名换姓,以另一种身份出现,那人可能是他的客户,也可能是他的职员…」她看着他,很大胆地想确认;「更可能是他最信任的朋友│他的律师,不是吗?杨彦!」
姜智淳直直望着她,眼中有某种危险的光芒在迸裂,然后他扬起头,笑了出声:「从我的养父母收养我后,就再也没有人用这个名字叫我了。」
她的脑子轰然作响,真的是他,这个曾做她的辩护律师,也和姚琮琪订了婚的男人│竟然就是他们在找的人。
听他亲口承认,她反而无法置信。
「你…那一晚在琮祐别墅裏的是你,你杀了他?」
他耸耸肩说:「当他想要插手与他无关的事,就不能怪我心狠手辣。」
「那丁晓文和你的外甥呢?你为了确保身份不被揭露,连他们都可以谋杀?」
他又露出了笑容,似乎乐于解释他的理由;「为什麽妳认为我会杀害自己的外甥?我连碰他一下都没有,他就吓得摔下楼,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而丁晓文,她是我的女朋友,她跟踪我,看到了我杀了陈振强的经过,她没报警,却将它透露给她在酒吧碰到的姚琮祐知道,直到姚琮祐找上他以为是她男友的我的外甥想了解真相,我才晓得她竟然背叛我。」
原来是这样,琮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可能听说丁晓文坠河,才惊觉内情果然不单纯,后来他到高雄找了侦探调查前,先和杜德明约了见面的时间,但没想到杜德明没来,却来了姜智淳…
「怎样?我满足了妳的好奇心了吗?」
湘凌注视他,仍不明白一个顶尖的律师,社会的菁英份子,不採取法律的行动解决过往的恩怨,却以谋杀的方式,一错再错,回不了头,他有什麽问题呢?
「为什麽?」她不能理解,「即使当年陈振强侵吞了抚卹金,逼死了你姊姊,你是律师,你可以让法官来审判他啊,为什麽你却用了最极端的方法?」
姜智淳的笑容略敛,脸上是一种没有后悔馀地的表情,他很冷澹地说:「妳怎麽知道我不想呢?虽然我没有一天不想让他得到应得的报应,但事隔二十年,再次和他碰面那一天,我决定用寛恕代替仇恨。」他停了一下说:「我只要他坦白前愆,登报为他做过的事情道歉,我就愿意抛开过往,真正寛宥他,但他却放弃我给他的寛大的赎罪条件,他不想身败名裂,以为只要我消失,就一劳永逸,像他二十年前做的一样,但不幸,这次幸运之神并不站在他那边,在我察觉他的企图而反击之前,我知道唯有杀了他,才能一消我心头之恨。」
所以他杀了他…湘凌凝望着姜智淳,她不怕他,奇怪地,当她知道他曾有的一丝慈悲之后,她反而对他生出了怜悯,「二十年前他曾要你消失?」
姜智淳讥讽地笑了声;「就跟当年一样,妳以为我姊姊怎麽死的?琮铭推测陈振强为了不让侵吞抚卹金的事东窗事发,才会处心积虑地赶走我姊姊,但为什麽他不曾想到,阻止东窗事发更好的方法就是杀了她?」
「你是说…陈振强把她…」
「推下楼。」
声音来自病房门口,湘凌惊愕地循声转过头,她看见了灰白着脸,站在门边的姚琮琪。
而接下来的发展就不是她能预测的。
姜智淳一个箭步,捉住了姚琮琪的手。
「妳知道?」
「我看到。」姚琮琪想起那天放学后,她跑到公司,但父亲外出开会,她便留在他的办公室,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忽然她看到右翼大楼上好像有人在争执着什麽,她开了窗,探出头,在那当儿,她看到一个女人被她父亲的特助从楼顶推下,那惊骇的画面还是她生平仅见。
那个跟上楼的小男孩同样也是目击者。当他搥打着陈振强,骂他是「凶手」时,也看到了站在开敞的窗边,满脸惊愕的她,而他猜测她也看到了他姊姊被推下楼的那一幕。
当警卫捉住他,想把他带下楼时,他像泥鳅般地从他们怀裏挣脱,依着方位,他寻到她所在的那间办公室,冲开门,一见到她就捉着她的手,一连迭声地问:「妳看到了是不是?妳都看到了?」
就像现在捉住她的手一样。
她望着他,想寻回当时那个肮髒、流着鼻涕的小鬼,但她寻不到,眼前的她看到的是个俊秀、英挺的青年,而且与她订了婚。
「妳是那女孩?」他也回想着什麽。
「对!」她已从过去的梦境回到现实来,现实是这个男人是他的未婚夫,却也是杀害她弟弟的凶手。
「是你杀了琮铭?」她无法置信,但她听到的却是铁一般的事实,不是做梦。
他的声音很冷,彷彿来自地狱的迴声;「别忘了,妳也是帮凶呢,当年若是妳肯说出真相,就不会有二十年后的种种…」
「你是什麽逻辑?」姚琮琪奋力想挣开他的掌握,但他的手臂却像铁钳似地锁住她。
那时她为什麽闭口不提?坚称她什麽也没看到呢?并不是为了袒护向来讨好她的特助陈振强,而是…而是…她几乎想不出理由,只记得她当时受了很大的惊吓。
这并不是她的错,她错的只是错看了他。
「放开我…」姚琮琪扭着身,只想挣开他。
湘凌目瞪口呆,感觉她的手被轻扯了一下,低下头,她看到琮铭睁开了眼。
「放开她!」琮铭低喊,试图坐起身,但伤口未癒,一下子绷带又渗满了血。
「琮铭!」湘凌着急,不知她该阻止那一边。
姜智淳瞧着他们,彷彿意识到一切该划下句点了,过去在他不得不为的信念下,他制止不了自己的行动,但现在,即使他能杀了他们,那又如何?他能突破法律的重围吗?该结束了,只不过在结束前他还想要任性地做一件事…
他用手捂住了姚琮琪的嘴,一面拖着她,将她拖上了十五楼│医院的楼顶。
姚琮琪几乎吓呆了,一时忘了挣扎,他挟持她做什麽?她望着他发红的狂乱眼神,猜不出他的目的,只是当他拖着她上了楼顶,她突然了解,他知道大势已去,决定做个了结。
他要死,但他打算带着她一起走。
她不想死,她激动挣扎,但他的双手扼住她的咽喉,在她几乎窒息的当儿,他死命拖着她的身子,攀过护栏。
她的双脚悬空,只要他一鬆手,她可能就摔出护栏,跌下楼。
她打着哆嗦,只能捉住他,生怕他放手。
「放过她!」湘凌赶了来,远远地对他们大喊,在她身后,还有三名医护人员。
「对!不要做傻事。」没遇过这种状况的医护人员似乎也手足无措。
但姜智淳就当他们不存在似的,没有回头,他只专心地对紧捉着他颤抖的姚琮琪说:「妳想起来了吗?在鸿展大楼的楼顶,陈振强掰开我姊姊的手,将她整个人从护栏的缺口推落下去,而她发出一声惊喊,随后什麽声音都没有…妳想起来了吗?」
姚琮琪抖着双唇,如果能够回到二十年前,回到当时的现场,她当然会鼓起勇气,出面做证,但那真的有差别吗?事实上报復与宽宥都取决于姜智淳的一念之间,就像她是否该为他的疯狂行径担起责任,也取决他的一念之间。
楼梯口传来杂遝的足声,一下子楼顶汇聚了许多人,她听见杨士彻不疾不徐地对姜智淳喊话的声音:「姜律师,你该悬崖勒马了,即使有再多人陪葬,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更无法让你姊姊重生,况且原凶已死,仇恨也该终结,放过你的未婚妻吧。」
姜智淳听而不闻,也无视楼顶紧张的气氛,他坚持地再问姚琮琪一遍;「妳想起来了吗?」
「我从没忘记过…」姚琮琪流下了泪,不是慑于姜智淳的威胁,而是真心后悔:「我很抱歉。」
曾经,陈振强为了堵住他的嘴,派人找到他,他记得肋骨被打断、头颅被撕裂、痛彻心扉的感觉,后来换他找上陈振强,他却决定抛开旧恨,只要他真心悔过,跟他说句道歉。
他的宽大简直像个圣人,如果那时陈振强向他道歉,一切或许就会不同,丁晓文、他的外甥、姚琮祐、黄姓侦探、涂秀霞,他们也不会死,而他也能卸下仇恨。
得到自由之身。
当他听到姚琮琪的道歉,彷彿得到某种心灵的解脱。
终于他鬆开了她,也鬆开捉着护栏的手,这时他的身子往前一俯,像鸟一样张开了双臂,他的眼前闪过丁晓文充满爱意却又绝望的脸、姚琮祐死前睁大眼睛的脸、涂秀霞慌张却又力图掩饰的脸-那个慌乱的表情让他知道原来她认出了他。
还有他的外甥畏缩而恐惧的脸;他怕他,怕得跌断颈子,他是他姊姊唯一的骨血,如果他要为他做过的事后悔,第一件便是后悔让他的外甥枉送性命。
「啊!」姚琮琪在姜智淳放开她后颤抖地抱着护栏外缘,闭着双眼,不敢看那具轰然坠落到地面的身体,他结束了生命,却放过她,这样表示他不怪罪她了?
「手给我,我来拉妳。」耳边一个声音这麽说,是郭湘凌,她的眼神中透露着同情和关切,像是希望给予她安慰似的,她应该是最能了解她感受的人,一时之间,她对她的厌恶和成见都奇异地消逝无踪,攀过护栏后,她一直强忍的激动情绪在接触郭湘凌的双手时,再也无法克制,抱住她的肩头大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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