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不生离不死别
人在快要死的时候,都会想起,最最开始时的初衷。
慕容尧姜活了两辈子,并没有想明白,一开始为什么会想要征战沙场,大概是为了不再苟且,为了热血之中,最最纯然的自由自在。
死又何难?活着,才难。
死得其所,更难。
几多波折苦难,几多鬼蜮沉浮,她并没有忘记,塞外风光,茫茫沙场,热血洗练秽骨,最肮脏,最干净。
“以海为沙,长风绘千变万化;我愿登高,望这天地的图画。
“一场阔别,白云化为千年冰雪;清清泉水,汇成世间一轮新月。”
孝昭仁皇后的歌声,丝绸古道的曼妙动人,荒漠深处的繁华生机,清亮的月牙泉,皑皑的依庭山。
慕容尧姜终于亲眼见到,灵动的水,灵动的沙,灵动的月,不在沙盘之上,而是活生生的美妙动人。
泾流比白玉更美,城郭比黄金更贵,绿洲比翡翠更透,月牙泉中碧波荡漾,依庭山上白雪皑皑。
她的初衷,从获取自由,终于成了家国天下,幸而,这两者并不矛盾——她恣意沙场,为的是将计就计,诱敌深入,彻底扫平虎视眈眈的外族。
她要重开西域,重开丝绸之路,还边关百姓一个升平安逸、富足繁荣。
多么的雄心壮志、宏图伟业,想想就热血沸腾呐热血沸腾!
很可惜,这回带的那位和亲公主,一路叽叽喳喳破坏了氛围……
女帝为掩人耳目,易容做男装打扮,指挥使扮作仆从,不好太过亲近,便宜了某个女子,黏着男装女帝不放。
她曾是燕回楼的花魁牡丹,再之前是京兆尹的千金杜栀。当年工部强占民宅,百姓大吐苦水,她亲父杜积悬因怜悯百姓,未曾履行杀令,被武帝诬陷问罪,满门抄斩。
只有她一个人逃出来,遇上几个地痞流氓,某个面上和雅且风姿仪态无以名状的美男子搭救了她,她本想以身相许来着,后来才知道他蓄谋已久,心比炭黑……
更悲惨的是,他竟然是个女的!
那风神秀颀,不沾片叶尘俗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逼她在西北打探消息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回京还逼她和亲!
她芳心错付嘤嘤嘤嘤嘤!
女帝被她黏得忍无可忍,干脆将杜栀娇软的腰肢勾住,细柳摇花的形状,绵软炙热的触觉,抬起她下巴,喘着粗气,无比风骚地在她耳边低语,“你怎么越来越好看了?”
后面的颜指挥使快要咬碎一口银牙。
杜栀被调戏得呼吸急促,正要一亲芳泽,就被人扯了下去,内力将她震得远远的,嘴角都渗出血来,尧姜与那醋坛对视一眼,既好笑又在意料之中。
她喜欢他吃醋的小模样,感觉重振夫纲。
他原本就是嗜血之人,是她一颗玲珑真心,将他的戾气打磨得所剩无几,他自幼身不由己,却喜欢掌控他人生死,翻云覆雨间,局势陡变,如握着一颗骰子般随性自然。
一身反骨,一点不差。
生生死死,只有对方,没有别人。
即便知道她做戏,还是动了真怒,他知道她曾喜欢女子,即便对她的情深信不疑,可还是抑制不住那一簇欲喷泻而出的怒火,想将那女子杀了的冲动。
这是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戾气。
一对孤佞货色,拿命冒险,永远疯狂。
女帝带着美人儿在西域集市上招摇了大半日,也没遇上行刺的,可还有一日,就到了送公主和亲之时。
虽说再过去就是犬戎领地了,此处刚占领不久,龙蛇混杂,好在黎都统对这一带把控很严,女帝才能慢悠悠地回了西北军驻地。
镇西将军面露焦急,他再如何有把握,也耐不住她一颗找死的心,出去了这么久,他觑了疲惫不堪的指挥使一眼,心道好在有他跟着。
女帝并未看见他满眼痛苦,屏退左右,唯他二人在场时,依然一语中的,“贺之,该为汝父,送终了。”
当日她带他去看黎惺时,就知道他会装疯卖傻,为着不打草惊蛇,也就给他时间消化——地书,本就是犬戎蛮夷所好。
她说:“阿樘六岁那年,他给他下蛊,原本我还只是怀疑,直到阿樘吐出那只蛊,我才知道,所有的猜测,都在变成可怕的事实。”
阿樘自幼就不吃来历不明的东西,以防万一,颜无药教了他吐纳之术,能将吞进去的东西,再原原本本地吐出来。
颜无药当年身上的蛊毒,正是清严给沈度、犬戎独有的蚀心蛊,与阿樘吐出来的,一模一样。
自从她发现黎惺没死,且与阿樘相处时露出异族习性,便开始打探黎惺的出身,结果发现黎惺之父黎断,当年的确带回一个犬戎女俘,极尽爱宠,却红颜薄命。
黎惺身为嫡次子,却刚好在女俘亡故那年出生,女帝有理由怀疑,他根本不是正室所出,而是偷龙转凤。
太上皇相信他这位竹马,女帝却不信,两回黎氏叛乱,他回回被她绊住,看起来为了得一个黎氏的太子。实际上,相国寺内定有他的人,女帝产子九死一生,却未见他有任何施助,可见并不在意女帝的生死,还有孩子的生死。
若女帝死了,大梁乱了,他犬戎就能趁虚而入;若孩子死了,西北军没了指望,必会孤注一掷,奋起反抗,大梁必乱;若孩子没死,女帝为安抚西北军,必会立为太子。
这买卖,怎么算都赚。
他借着女帝的手,除去西北军中不服他的兄弟,把黎止承送到女帝手上,继续控制西北军。
连老天爷都帮他,女帝难产伤了身子,又疼惜太子,多年未曾有孕。
他成功把有着犬戎血统的孙子,送上太子之位,看着女帝为了保住太子,与宗亲世家争斗,仿佛在看一个傻瓜,一个笑话。
女帝之所以确定黎显并不知情,还得益于颜指挥使一番话,他说黎显的生母被犬戎害死,他不会同流合污。这些年黎显的三弟在西北军中任职,与黎止承来往甚密,才是黎惺真正看重的儿子。
镇西将军听完所有真相,终是不甘,近乎嘶喊:“那年他吃了败仗生死不明,我娘北上寻夫,死在贼人手中,他怎会如此绝情!”
女帝便将杜栀唤进来,“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和你娘一样,闺名一个栀字。”
杜栀说:“我爹从西北腾州的妓|馆里,赎回了我娘,当时她被凌|辱得不成样子,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手心里紧紧握着一枚白瓷栀子。”
黎显开始大笑,笑得形容疯癫,泪流满面,“白瓷……栀子……那是她的陪嫁啊!”
杜栀没有停下:“我娘时常头痛,记起许多往事,我爹心疼她,常安慰她一切都会过去,于是她想起来,又忘记。直到很多年以后,她送我逃出去,自己陪爹一起死,她交给我一封信,告诉我来日外族进犯,遇到可托付的贵人,再打开。”
“我奉陛下之命来了西北,来了她痛苦的根源之地,多方打探,察觉她当年遭遇,察觉犬戎欲动,才打开那封信……”
杜栀无声无息地流泪,绝望一点不比黎显少,“她北上寻夫,寻是寻着了,却发现他与外族,相谈甚欢,她被发现,丢给犬戎蛮夷凌|辱,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她盯住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一字一顿,“当年那场大败,本就是黎惺通敌!他残害妻子、陷害兄弟、坑杀亲兵!你还要认这样的人,当父亲吗!”
黎滁通敌,本就是做了替罪羊而已,最终还要被所谓的兄长除去。
一切残酷如斯,女帝停下半个时辰,给她的镇西将军消化。
他终于克化得满目殷红,嗜血又阴鸷,“陛下此来,为着诱敌深入?”
“黎显,黎惺带着西北军,这么多年且战且拖,没进一寸,而你却在短短数年,在黎止承的监视下,几乎凿开了西域,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女帝满目挥斥方遒的意气,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西北,与东南遥遥相对,看似遥不可及。而犬戎一退再退,却绕着弯,通过水路绕到了大梁的东南。”
“他们引朕带了黔州的亲兵来此,真正想要的,是兵力不足的皇城!”
燕京地处东部,东南水路极快,又无强兵防备,女帝远在西北,等她反应过来,犬戎精兵便早已杀入皇城,反客为主。
皇城都被攻克,宗亲定难幸免,慕容氏一朝凋敝,军心定会涣散,大梁便会大势已去,即便占据边关,也早晚亡国。
黎显怒极反笑,“你这回,竟然把阿樘当成诱饵!”
女帝神色未变,“此事始末,我全然告诉了他,他要做大梁的皇帝,总要过这场杀劫。”
他说:“阿樘有犬戎血统,你真能让他为帝?”
她说:“你也有犬戎血统,还不仍是镇西将军?”
女帝一脸理所当然,逻辑依然剽悍,“阿樘是我的儿子,其他的,都不重要。待他亲手杀了黎惺,一雪前耻,我把江山交给他,才能放心。”
镇西将军终于叹气,一切在她面前,好像都成过眼烟云,没有解决不了的困局,只有一时之间的胜负。
她眉目清朗,一丝尘埃未落,一缕挫败未显,早已习惯黑吃黑,然后黑吃黑吃黑。
他说:“那你来边关做什么呢?”
犬戎成了个空壳子,你带这么多人打,又能得到什么呢?
她说:“他们埋伏了奇兵杀我,那是一支擅长蛊毒的军队,咱们不妨活埋了吧。”
他叹,叹得眉目舒展,仿佛重活一回,重获新生,“好啊。”
颜指挥使进来,撅嘴,吃醋,眼里写着你们聊太久了我很不高兴。
黎显无奈苦笑,“兄长吃醋的时候,真像个妇人!”
他奇道:“她这么疯狂,你怎么受得了?”
指挥使笑得温柔,眼睛却在瞟尧姜,“照她的意思做,她要什么,都随她。”
黎显也笑,终于释然。
我起先一直不服气,明明是我先娶了尧姜,为什么她爱的人却不是我。
原来,一句她要什么,都随她,便让我输得彻底。
若堕落于魔窟之人,必先知魔窟之底;若兼爱天下苍生,必先学会爱人。她经历过杀戮,知其残忍,将爱人之心发扬光大,便也成了圣人。
魔鬼什么样?它披着圣人的皮囊。圣人什么样,它耍着魔鬼的花腔。
尧姜,你是圣人啊。
他这样懂你,我也能放心,放心了断我对你的情,放心把你托付给他。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大战在即,而今夜,一双人又在赛马。
待到累了,便躺在织就异域花纹的绸布上,看星星看月亮。
某人色心又起,开始步入正题,“西北这地方,人情豪放,哪个姑娘看上哪个小伙,就披着一大片绸布坐在马上等他,他要是也愿意,就一块儿赛马,然后在绸布之上,翻|云|覆|雨,颠倒乾坤。”
颜无药看着压上来的某人,觉得这张色|脸太膈应,不由推开了些,后者十分生气,眼里只有受伤,指责道:“你多半是找到下家了!”
他笑,感伤又释然,“我只有你,而你却有过别人。”
他说:“那时候,我看到你爱他,那种心痛仿佛从前世就开始,无处躲藏,生平第一次这样无助。”
“我始终以一种卑怯而惴惴的姿态爱你,我并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自己。”
他很认真地看她,要看尽她内心深处的疮痍,“直到我发现,你拼命自救,也会有无力回天的时候,你满身是血,告诉我相识的年、月、日,那个时候我才开始相信自己,相信你在意我,相信我能救你,即便救不了,也能和你一起死。”
他们的感情,在生死之交,彼此心如明镜,终于涅槃重生。
她也终于坦诚:“我一直都觉得,只有权势才能救你,救我,救所有人,真到了快死的时候,才终于肯承认,我并不想权势救我,只想有人救我,不因权势。”
他抚平她干燥翘起的发,抚平所有伤痛纠结惊悸,温柔而情深,“权势,是一种绝望的武器,当你我无所依靠,只能寻求它的庇护。现在,你我互为依靠,再也无需权势庇护。”
她终于落泪,引他轻笑一声,替她拭泪,“尧姜食天下禄,为人上人,是不能轻易哭的。”
他终于搂她入怀,感觉到她瑟瑟发抖,知道她的害怕——她害怕时日无多,将要与他分离,她害怕双目一闭,这近二十年的感情,就会全都忘记。
她说:“也许,我们所最终期盼着的安全感,不过是和心爱的人长厢厮守,朝朝夕夕。”
他讶异,这人难得将情话说得如此正经,孰料下一刻生离死别的悲酸,就将她打回原形。
她在他怀里鬼哭狼嚎,抽抽噎噎,哭得稀里哗啦,毫无形象,“你不要改嫁啊!不要把我忘了啊!”
他无语,一下下拍她的背哄她,忽而就想起黔州那年七夕,她猜对了无数灯谜,赢得一副盔甲,并且穿上它,众目睽睽之下,弹奏一曲《侠客行》。
他看见台上的人,穿着沉重的盔甲,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和统帅天下的气度。也许那时候,他已经爱上她。
那一年尧姜九岁,颜无药十九岁。
尧姜无数次救他,每次都抬起高高的下巴,强调不过只是施舍;尧姜无数次嘲讽他,说你早晚得作死,他听了无数遍,终于了悟一句“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知道她嘴巴毒,而自己,心毒。
她难产那回,他是真想她死的,可他又想起她别有用心的相救,想问一问她,到底有没有半分真心。
尧姜答得痛快,说何止是半点,分明是一颗皎洁堪比明月的心。
这么多年,他每次替她办完事,每次洗干净一手的血,都能看见她不肯入睡的身影,他终于可以笃定地问她“你担心我”,而不必担心答案——她说,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我很想黔州你我斗嘴的时候,很想你装可怜骗我的时候,很想我傻傻地想要保护你的时候……
即便后来我发现,你居心叵测,但我还是可怜你,并且这种感觉,一次次加深,直到无法割舍。
我难产那回,我知道你想我死,那一刻我无比心痛,痛得心好像不是自己的,我想骂你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却又觉得自己挟恩以报无耻在先。
我终究还是心痛,我恍然明白,撇开利益,我对你,还有情义。我想起那年有个神医,第一次见面就给我擦鼻涕,我不停地流,他不停地擦,我哭得昏昏沉沉,分辨不了真心假意,只感觉到怜惜。
那个神医既温柔又欠揍,我跟他斗智斗勇,只为了逃一顿苦药,他跟我唉声叹气,说小姐无法病愈在下又得流离失所——我当然不信,他医术高明,怎会只有付府可留。
他编出一大段身世凄惨来骗我,那落寞又凄楚的神情却骗不了人。
我开始听他的话,甚至帮他教训欺负他的刁奴,我大概受不了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也装作未曾看见他眼中一闪即逝的狠辣。
我一直都知道,他心狠手辣,是什么让我充满底气,一次次杀他,从不担心被他报复。
我难产将死,是他以唇渡药,疯了般不肯放手,在最危难的时候,只有他没有放弃我。
这世上很多人都救过我,为了利益,为了所谓的感情,可只有他,为了恨,为了不甘,为了一个问题,必须得到答案。
这是多么深的执念,又是多么刻骨的感情。
一个本想杀我的人救我,我心头又酸又涩,却还有些甜。他用七年的时间让我明白,原来不管我对他是何感情,都再也离不开他了。
尧姜抱紧了颜无药,眼里亮晶晶写满了“你是我的”。
我不顾君臣之分跟了你,却终究天不假年,往事历历在目,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却也不能分离。
月明星稀,指挥使惨遭调戏,尧姜陛下打了个酒嗝理直气壮,“若不是月亮惹的祸,加上点黄酒来点火,我怎么可能宽衣解带?”
尧姜陛下热情如火,指挥使挣扎未果,只得敞开胸怀,任她吃。
既不生离,也不死别。
不能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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