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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我想做人


  许多人这一生,都在做违背初衷的事。

  初心,谁没有初心呢?到头来都是要喂狗的啊。

  七夕佳节,某人的及笄之日,在大理寺的牢狱中度过,这地方她来过三回,可笑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梁帝将姚监副与弘王关在相对的两个单间,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是教他二人越狱时有商有量,还是教姚监副劝劝弘王,不要再负隅顽抗。

  弘王殿下嫌这地方龌|龊,保持了将近三个时辰的英挺站姿后,总算捡了个干净点的床角,坐了下来。

  对面姚监副早已躺下,睁着一双死鱼眼,是个死不瞑目的丧气样。

  不知怎地,弘王殿下口中责备的重话,就变成了轻飘飘的家常。

  他说:“阿绛,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她说:“我只想见见父亲母亲,看看他们究竟长什么样。”

  自然在他眼里,她是个无名无姓的人,可实际上,她的确未曾见过父亲母亲,真正的属于她的父亲母亲。

  弘王殿下终于笑,笑她总能引起他的共鸣,从而逃避责罚,他本想留她作个妾侍,可她偏要女扮男装,混入须眉之中,她说她不想做美人,她想做人。

  他几乎真要认为,她是天地而生的精魅,落入凡间,成为棋子,成为玩|物,历经磨难,还是想做人。

  而他呢,他也是没有双亲的人,可他必须表现出合适的怨愤,给监视此处的人听,表示他仍孺慕所谓的父皇。

  他重复当日被带下去时的怒吼,然而并无半分恳切,只是麻木的低喃,“百姓有冤,可诉于县官,臣子有冤,可诉于君王,儿子有冤,该诉于谁。”

  姚监副跟着呢喃,眸中满是不解,如同沉入一个魔咒,冷笑泠然,似一泓清泉,渐渐结了冰,冻在喉咙口,“该诉于谁?”

  她披头散发,笑出一口白牙,遮住一脸的诡谲与邪恶,掺杂些许发自内心的欢喜,狠戾而滑稽,残忍又可悲。

  他看不见她的面容,只觉眼中跟着发涩,疼得恨不得剜下来才好。

  他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痛苦,只知道她拼命守护的人,认不出她,或者认出了,还是想她死。

  这种痛苦,他未曾经历。

  他这一辈子算得上顺风顺水,原本只是昭廉太子的庶长子,母亲又不受宠爱,没成想东宫一场大火,他与慕容昭换了过来,他亲眼看见自己的母亲,拖着慕容昭葬身火海,而他成为尊荣无比的弘王殿下。

  梁帝虽宠爱李贵妃,却明显更喜爱廉王,他看得出来,梁帝欣赏直爽的性子,于是他从不掩盖自己的聪慧,也渐渐发现,自己终究逃不过庶子的命运。

  他本不想这么快翻脸的。

  父皇,谁让你立了太子,还不肯给我活路。

  弘王殿下等对面那个人笑完,看见她瑟瑟发抖,异常美,春雨坠梨花,细微处抖动的神经绽放绚烂到极致的美丽,必是临迫死亡的华丽篇章。

  那凄惘迷离的眼神,妖精似的女子,一眼就要勾人魂。

  时间都静止,他仿佛老僧入定,又是红尘俗人,七情六欲都占满,无法自制。

  他心里的人,一直是桑琰,否则也不会教她有了孩子,更不会怀疑她之余,还保她性命,嘉宁险些害死她,还被他狠狠责骂,勒令下不为例。

  可她呢,他一直觉得,她是个心性坚定的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却独独在对他的美人计上,半途而废,究竟是他太没魅力,还是她心中另有他人。

  她心里或许有桑琰,却更有那个人吧。

  他瞥见阴暗中的人影,表情像深冬一般清冽,一笑又将冰雪融化了,“阿绛,恨你师父吗?”

  她抬起脸,弯着唇角,葳蕤生光,半露倾城芙蓉色,“没有他,就没有我,欠他的,我总要还的,还完了,剥他的皮吃他的肉,才算公平。”

  有人望着她含笑眼眸,被她口中沾着毒液的话语蜇得跌退,他不能置信,她竟恨他怨他到这个地步。

  是了,是他害她沦落民间,成各方操纵的棋子,成杀人不眨眼的行尸。

  尧姜殿下眨眼,终于扳回一城,大胜之后,高呼痛快,傲气凛凛。

  而他恍然神伤,如入迷局,进退维谷。

  这的确是她的心里话,临到最后,最危险的时候,她想告诉他自己的恨意,想告诉他若要陪她赌下去,来日就莫要后悔。

  她记得那个缱绻的夜,潜伏着汹涌浪涛,沉沉爱意不过表象,最真切内里血肉模糊,腐朽不堪,皆是一头凶兽,只恨不能将对方吞噬。

  他害死慕容云,害得慕容尧姜执迷权势,割舍最爱的人,生不如死,他坦诚,是为了更好地操纵她,可心里,焉能没有防备,焉能没有忌讳。

  他替她挡不了风雨,全是在招风惹雨。他卷她入这凄风苦雨,哪日他后悔了,就能抽身而返,逍遥自在,而她不论成败,注定成困兽,难善终。

  她自始至终,都是他的棋子。

  血海深仇,真真是血海深仇。

  尧姜殿下气昏了头,口不择言,逮谁咬谁,咬得满口血沫,捂住腹下的伤,五脏六腑一阵翻涌,喉头腥甜再难忍住,终于吐出血来。

  她疼得跌在地上,打滚,愣是一滴泪没掉。

  她还在笑,凄厉如鬼魅。

  她腹腔里的血好似流不尽。

  全甄,你知不知道你堂姐武艺高强,我与人合力,虽伤她根本,又付出何等代价,你把我关在这里,是要我活活痛死吗。

  她是有预感的,所以故意气走暗处的那个人,她说不上为什么,大概是不想再欠他,她知道这很愚蠢,反正她英雄救美已经够愚蠢的了,再愚蠢一点,好像也差不多。

  她扭曲了五官,那张假面险些掉落,感到铺天盖地的死亡气息,终于开始懊悔。

  真特么疼。

  早知道换一种死法了。

  弘王殿下奔过来,盯住她,她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保持微笑,没有求他。

  他终于确定,她气走那个人,是真的想死,她是个疯子,永远做不成人了。

  直到此刻,尧姜殿下才发现,她其实一点也不想留在这里,利用一切,一日日地算计着,如何借别人的手,达到目的,篡位篡得理所当然。

  她发现自己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她宁肯慕容尧姜从未存在过,也好过做那个一哭一笑都不由自己的尧姜殿下。

  她的野心向前,她的本意退后,只为了活着,可活着又为了什么。

  每往前一步,都得舍弃什么,都那么艰难,她会迷茫,会犹豫,会胆怯,会累,会伤,会疼。

  她把每一样东西,所有人的性命,包括她自己的,都称了斤两,与魔鬼讨价还价,换片刻的得失,到头来还是要输个精光。

  她被雷峰塔压久了,魂魄好不容易回来,千年万年的疼痛,瞬间也都回来了。

  她不停地吐血,呼吸越发困难,模糊了字句,只有她自己听清,“凤凰…凤凰…何…不…高飞还…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

  四周的声音渐渐隐去,世界缓缓沉入黑暗,却又骤然变亮,她像是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慕容云在马上驰骋,孝昭仁皇后说,我儿善武,可堪为将。

  笑话,都是笑话。

  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之中,便会一味软弱下去,会心有所系仍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

  更何况,某人两世都这么倒霉,死都死不利索,死都好面子,非要说自己不想活,主动上交性命,不给阎王添半分功勋。

  从此天地少一祸害。

  慕容衡瞪眼,瞪出越来越多的血丝,地上的人渐渐没了声息,仿佛彻底死去,再无技俩回天。

  他不知道该不该救她,她伤了昔妃乃不争的事实,梁帝教段辜存来听她的绝情话,便是绝了他救她的心,可见梁帝为了昔妃,必要置她于死地。

  他一拳砸在地上,砸出殷红的血,愤恨又凄惶,昔妃昔妃,又是昔妃,不过一女子,怎就能左右他的决定,他的人,他想救,便救了。

  弘王殿下正欲喊人,就见谢院判从阴影里跳出来,他步伐慌乱,呼吸急促,很失了几分风度。

  谢喻努力不把视线移到那人身上,而是急于向弘王献媚,“臣闻陛下遣人来此,殿下可有不适?”

  弘王殿下摆手,叫他先去瞧姚监副,务必要把人救回来,他得偿所愿,眉梢喜色还未压下,待探到她的脉,又成了沉重的忧虑,还有几分莫名的伤感。

  他鼻头酸得要命。

  傻子,叫你置身事外,莫要插手,竟伤得这样重。

  谢喻将药丸捣碎了给她喂进去,捏住她下颌,用热水溶了药一顿猛灌,药汁不停从她嘴角溢出,好在带足了药,终归是喂进去了些许。

  弘王殿下看清姚绛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一道道近乎妖异的血痕,忽觉莫大的惋惜,这惋惜攫住心神,钩连血肉,沉沉往下坠,坠到无边地狱里,再也看不见她纯然哀伤的笑靥。

  他忘了问谢院判何以会带如此多的伤药,仿佛早有准备,他只记得与她初见,那娇媚如梦似幻,唯有怅恨如此真实,真实得他不忍卒读,敬而远之,又神魂颠倒。

  她仿佛要蹦起来,“我是狐狸变的,我第一天做人。”

  阿绛,你若真是狐狸变的,还是早些归去罢。

  你懂法术吗,可人懂心术,佛说,大千世界,一切皆因果,不过都是在承受业力罢了。

  命运纠缠,爱恨情仇,若连人都做不了,又如何驾驭。

  慕容衡心想,比起阿绛,我总是个人,我不会像她那样为人棋子,活得艰难,死得孤寂,我总有选择权。

  我虽常后退为求稳妥,可那不过是因我自私软弱,不愿舍了现下的荣华富贵,而去博一场须豁出性命的天下至尊。

  他看住昏迷的她,一双眸子渐渐清亮,仿若刚刚琢出的黑玉,通透而水润,在烛火下流转耀眼光芒。

  可叹一枚棋子如此决然,至死也不肯乞怜,慕容衡身为男儿,既然入此绝境,怎能没有一博的勇气。

  弘王殿下下定决心,总算入了谢喻的局,他想起尧姜殿下对此人的评价,不由一阵苦笑。

  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亡命。

  殿下,你有胆有识,有勇有谋,最大的坏处,就是不及他惜命,可知若非我及时赶到,你这条命,就保不住了,那咱们的局,又有何用呢。

  我只求殿下让我看一眼,殿下曾许诺的繁华、富强,殿下的神采历历在目,怎就不作数了呢。

  谢喻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从黯然神伤,坐到心灰意冷。

  他如今本就是弘王的人,若她有个万一,他要另投明主,易如反掌,他可知道弘王的真实身份。

  可当他摸到她冰凉的脉博,探到她冰凉的呼吸,那一刻,他心跳骤停,头晕目眩,不知身在何方,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放弃她。

  他近乎疯狂地给她灌药,不管什么灵丹妙药,不惜血本地给她,都给她,什么身家性命,什么抱负理想,都给她,只求她能醒来。

  他触到最冰凉的她,触到最死寂的绝望。

  人都是寻常人,不幸的人不能天真可爱,进而阴狠可恶,这都是天地规律,他曾经多么讨厌她,最终成了她这样的小人,才明白她活得多苦。

  那种想解释又无从说起的无助,那种心向光明却卑微自弃的痛楚,那种为人所叛却无可辩驳的幽愤。

  仿佛抛弃礼义廉耻,做的每一件事,就都是不择手段,毫无反驳的底气。

  你我能有多脏,你我能有这世道脏吗,人心如此卑鄙险恶,老天如此不辨是非,皇室如此虚伪无耻,这天下黑白颠倒,藏污纳垢,你我怎能脏得过它?

  殿下,你何需感到卑贱,分明是你用自己染血的手,换得旁人的安宁干净,她又有何资格,指摘你不择手段?

  不过是道貌岸然。

  弘王谋刺一案经查,乃昔妃联合虎贲营昭武副尉袁懈,串通领侍卫内大臣,联合禁卫军演的一场好戏,为的是陷害弘王。

  此事是否系太子主使,不得而知,却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梁帝勃然大怒,赐死一息尚存的昔妃,皇后见其死状,夜夜梦魇,病入膏肓。

  那名紫衣乐师,与皇后有所来往,昔妃盛宠已久,又兼她曾经的身份,皇后难免忌惮,梁帝恨昔妃自作主张,恨得必要杀了她,却也没忘给她报仇。

  她的命,是他的,谁都不配取。

  弘王殿下平安出狱,而他那位幕僚,就成一具尸首。

  据传弘王殿下善待姚监副的遗孀,接姚夫人入王府,善待到了床上。

  付夫人收到醉仙楼的食盒,她一打开,是全潋的人头。

  血迹未干,热气腾腾。

  附字条,其上书:开盒食之,盼君加餐。

  她对上那张熟悉的脸,终于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摔得满身尘土,好不容易爬起来,只有阖上食盒的力气。

  她惊魂未定,唤来宋管事,请他欣赏他死去的亲娘。

  他并无一丝骇然,仿佛对着一碗肉汤,闭目深嗅,发丝舒适地轻颤,那气味香浓可口,笑意就带上几分宠溺。

  “她本性刚烈,夫人又不是不知,夫人因旁人陷她入狱,且此人屡次害她,为何不杀?”

  他依旧恭谦,可俊眉微塌,却有责怪之意。

  某人将计就计,一为逼弘王反,二为换一位领侍卫内大臣,才好控制禁卫军,杀全潋么,也只能屈居第三。

  全甄为了这第三的原因,害她又遭一回罪,在他看来,是万万不值当的。

  他想到她可能的遭遇,神情微滞,欲言又止。

  全甄眼睛发红,见他走神,更是惊怒交加,拍案而起,“这是你生身之母!你为人子,一无悲戚,二无愤恨,竟还笑得出来!”

  颜无药抬眼,温润地笑了笑,又放肆地笑了笑,证明他非但笑得出来,还能笑出花样,笑出风度,笑出腹肌。

  他从未说过他这生母的行径,情愿承认自己不孝,仿佛这样,他就站在得利的一方,心里才能好受些。

  他无可辩驳,今日的惊喜,可以让他站到死,而不觉疲倦,然后他听见一阵长笑,风动碎玉,雨丝璀璨。

  送食盒的小厮,也是尧姜殿下。

  她朗声,利落:“无药,杀一个畜生,有什么不可说的。”

  他扶额,佯叹:“自是不及殿下不拘小节。”

  她过千山万水而来,隔着似有似无的雨幕,天空拼凑琢磨她的轮廓,瞧不清晰,却让人安宁。

  她如此鲜活。

  她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耗费心力,他可以看清那些圆滚滚的水珠在她脸上滑落,像流星,璀璨,又短暂。

  他不知不觉去迎她,她伸手来,擦去落在他侧脸的一滴雨。

  他瞧着她,一头一脸的绵薄水雾,苍白狼狈,他满心欢喜,但收敛神色,莫得莽撞,只静静看她,垂首温柔,毫无棱角。

  他半搂着她,压抑叹息,她伤得不轻,也顾不得颜面,索性靠着他,点点他的腮,仰头笑,“小傻瓜。”

  她不动声色,但他清楚知道她的泪,有些咸又有些苦,温热的一滴,穿越喧嚣浮华,落在他手背上,灼灼烫伤了他。

  那夜她伏在他膝头,听他讲完锦衣卫的那八年,轻轻握上他的手,终是坚定,“好,不做畜生,咱们做人。”

  他不在乎她的悲喜过往,因她许下一个温暖又美好的将来,属于他的,有她在的,将来。

  纵使跋山涉水,栉风沐雨,纵使尘满面鬓如霜,也要到达。

  她是他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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