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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弑母往事


  慕容云小的时候,还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孩子,也没有谋夺天下的心思。跟随身份低微的生母住在梁宫西南角的烟石轩,享受着梁宫最低生活标准——三餐温饱、衣食不缺。

  烟石轩后的一方荒地,四季都有野花洋洋洒洒。深深浅浅的蔷薇爬上宫墙,仿佛渺远的烟火气的歌声,抚慰着终老于此的不安分。

  一个不受重视的庶皇子,没有必要去加害。寻些小小的乐事,日子就这么混过,倒也活得洒脱。

  宫女出身的生母,好容易生了皇子,也只得一个贵人位份。冷宫里呆久了,渐渐挑剔起自己的儿子,埋怨他木讷寡言、不懂得讨好贵人。

  大人想要的,远远超过小孩子的理解。

  慕容云七岁那年,倒是遇上了此生的贵人——孝昭仁皇后。

  可正应了那句话,贵人未必是好人。

  那时他小脸脏污,正撅着屁股,在御花园里偷偷摸摸采些紫菊,孝昭仁皇后瞥见花丛中躲闪的身影,屏退了一干婢子,舍了娉婷步伐,猫着腰儿,满脸抓了现行的小孩子般的神气,就这么绕到他面前来。

  丝绢的清凉触感,她神光湛然的笑靥,还有那样轻柔的呵宠的怀抱,对一个藏头露尾的庶皇子来说,实是一桩天大的诱惑。

  某个人从小,就对女色有着近乎偏执的爱好。

  “你喜欢菊花?”

  慕容云被那苏合香熏得云里雾里,天籁轻轻巧巧敲打在心口,酥得外焦里嫩,连行礼都浑忘了,却也不敢迎上那双高贵的凤眸。不自觉往身后香软的怀抱缩了缩,握紧了手中几支紫菊,低头喃喃得仿若梦呓。

  “母亲喜欢。”

  他唤她母亲,恭敬疏离,却还这样有孝心。

  “你喜欢吗?”

  皇后执意想听他的答案,他却想不明白她这样做的原因,只得循例装作缩头的乌龟,讷讷着不言语。

  他害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意味着危险,而他宁愿不要富贵,也要固守安全。

  皇后心叹,真是堪怜。

  她愈发搂紧了他在怀里,给他讲了一个黄巢起义的故事。慕容云眨着一双水眸认真听完,她不时拨弄着他下巴的软肉,教他笑着放下了戒心。小脑袋老成地摇成个拨浪鼓,英挺得胸有成竹,只等她开口诱惑。

  可见慕容云打小,就会是一个耽|于美|色的昏君。

  “你听过这个故事?”

  皇后攫住那双与她极为相似的眸子,传递着温情,诱哄着真心。

  慕容云后来想,他蛊惑人心的本事,大概是从她这儿得的启蒙。

  小脑袋一本正经地念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皇后慈爱地摸摸他的头:“你觉着黄巢如何?”

  “鼠目寸光。”

  皇后用手中紫菊去挠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引得小东西打了好几个喷嚏,她倒畅快拍手,笑得恶劣满满。素手捻帕,轻轻擦拭他气得发红的鼻头,凝着小可怜儿的委屈模样发起呆来,越看越觉着称心可爱。

  她托腮笑着作花痴状:“接着说。”

  “黄巢以人|肉为粮,失了民心;一朝得势,灭了斗志,在奢靡日子里掩耳盗铃。”

  “他起义出于私利,而非公心,又不能藏好私心,就会引来众愤,这皇位来得容易,也坐不长久。”

  她捂着檀口作赞叹状:“真是深藏不露!你从哪儿读来的?”

  “打扫崇文院的宫女内侍们讲的。”

  宫女内侍哪会读史,不过是她通了关系,时常派人偷渡几本书来给他读。

  好小子,愈发通透了。

  她起了坏心眼,凑上去与他鼻尖相磨,蹭得小东西咯咯开怀,露出微微的狡黠来。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二字又该如何论?”

  “善用,而非仰赖。顺良民之意,拂刁民之请。”

  国家大计顺应民心自然好,可君王决策自有道理,不该因此画地为牢。

  他小小年纪,语气里倒颇有上位者的潜质。

  真不愧是她段瑚棠的儿子。

  冷宫因了皇后娘娘垂爱,日渐热闹起来,而母亲看慕容云的眼神,却愈发怨|毒。

  他不明白,自己不过是陪着尊贵的皇后娘娘消遣消遣,盘活盘活他们拮据的日子,怎就惹得她吃心。

  他的心被划开一个缺口,自由的风掺杂了爱|欲,鼓成待扬起的帆,不复从前的淡泊安宁。

  那夜雷电交加,冷宫里失宠的妃子险些活生生地掐死七岁的皇子。而慕容云也是在那个夜里,用烛台亲手刺死了自己的母亲。

  他愧悔、自责、恐惧、伤心,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后果前因,他做了天理难容之事,他合该遭到天谴报应。

  他缩在墙角抱头痛哭,头痛欲裂也想不明白,为何往日还算和蔼的母亲,竟疯了一般非要置他于死地,任他如何挣扎辩解,也拦不住她杀他的决心。

  皇后娘娘如神仙妃子般地出现,涉着一地的血污狼藉,轻轻将他搂在怀里。

  万蚁噬心渐渐被她抚平,无依的萍蓬陷入绝境,她伸出手来,他视作光明。

  慕容云永远记得那夜他伏在她怀里无助哭泣,仿佛哭尽了一生的泪水,却又幸运地等来了天赐甘霖。

  皇后领养他在膝下,他与尊贵的太子兄友弟恭,恍如一场幻梦。

  他天真地以为,他遇到了至善之人,她像一尊菩萨,度他过了死劫,容得下他的污点,不嫌弃他的卑劣。

  结果怎么样呢,为着这份恩情,他练就一身肮脏本领,替太子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脏事。太子以仁德著称,而他隐在阴影里,还要被人指点无情阴狠。

  他终究成了他厌弃的黄巢,沾染满手血|污,视忠孝仁义为无物。

  他不愚蠢,只是爱得卑微;他知道那些不是小恩小惠,至少他这么认为。

  他的眉眼,终究与她愈来愈像,一如愈来愈近的真相。

  慕容云,实为孝昭仁皇后之子。只因身世存疑,便被她来了个偷梁换柱,成了无名宫女的孩子。而那可怜人真正的孩儿,早就替他担了污名、被活活摔死。

  他终于明白,为何那个温顺的母亲要掐死他,为何那个锋利的烛台离他那样近,为何那个雨夜她匆匆赶来、衣衫齐整。

  他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痛什么,不知道该怨恨,还是继续感恩。

  他恍惚记起与她插花闲谈时,她问他的志向,他说要从军去,她问为何,他答宫闱阴森、杀机四伏,不若战死沙场来得干净,起码知道是谁落的刀。

  她那时笑得晦涩,凤眸歉意宛然,不知灼伤了谁的眼,却装作未见。

  他这样胆小,他甘愿做刀,他难得糊涂。

  他想要的,只是过一些懒洋洋的日子。然后像小孩子占着一盒爱吃的零嘴儿那样,死死地守住眼下的小幸福,生怕被人抢走。

  他想要爱想疯了,换来的却是失望与荒凉。

  毒|草在胸腔蔓长,慕容云仇恨命运的不公,他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明白过,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活。

  他的成长,停留在那个雨夜。有人用虚情假意,换他遍体鳞伤,而他屈居在渍满毒|药的羽翼之下,只等着毒|发身亡。

  我也是你亲子,你用我的狠|辣来成全你另一个儿子,你欺骗我利用我,你眼睁睁看着我发霉发烂,你于心何忍。

  孝昭仁皇后临去前也没能等到小儿子,她睁大失了神采的凤眸,没忘了挣脱丈夫强留的双手。

  她怨他不信自己的清白,害得小儿子没了嫡子的名份,颓唐绝望、沦落至此。却不敢深想,自己将小儿子用作踏脚石的决心,会否因此而改变。

  她永远不会明白,她强迫一个小孩子亲手杀了母亲,杀了唯一的依靠的时候,那个她眼中早慧的孩子,就注定了夜夜噩梦、堕|落成魔。

  他消磨仁善来取悦贵人,他觉着自己既然脏了,就不妨脏得彻底。

  不知不觉他真的贪恋,而她真的狠心。

  她在内心的一个角落里,怨恨着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只因他成了她不贞的所谓铁证。他越聪明乖巧,她越想将他变作利刃,好似将污|点变为装饰那般有成就感。在这个过程中,她不记得她是一个母亲,不记得这是她的骨血。

  她用最残忍的手法去驯化,自以为这是一种历练,却彻底毒哑了他。他在漫长岁月里小心翼翼地藏好心肝,舔舐伤口,呼不出一声痛来。

  没有人心疼他,他一直都明白。

  慕容云听着宣告孝昭仁皇后薨逝的钟声,一滴泪也没有流。

  他要掌上江山、皇权翻|覆,来成全他为所欲为的悍然报复。

  没有谁知道,老虎在成为老虎之前,或许只是一只巴望着吃草的兔子。

  这回忆就完结在这里。

  付小姐同宋管事入了第二层密室时,倒都没太多惊讶。一张铺满金银珠玉的温床,一地散落的账册卷轴,仿佛都在意料之中。

  账册上录的,自然是燕回楼与文武官员的银钱往来;卷轴上绘的,则是各色美人,还有各色春|宫,署了姓氏名谁,署了时间地点,算不得权|色交易的铁证,或许只是留作纪念。

  唯一不对的是,同样的账册竟有三本。

  障眼法考验着两双火眼金睛,结果自然是败下阵来,教他二人将一本沾了金粉的真账册收入囊中。

  宋管事有些疑虑:“未免太过容易。”

  付小姐就更疑虑。

  珊澜堂这个名字,本就教她不适,而第二层密室里的格局布置,从汉白玉的穹顶到珊瑚雕的灯盏,也像极了那个人喜欢的穷奢极侈。

  账册上的官员,大多是弘王亲信,那个老者,应该就是他的亲外祖,镇国公李素。

  那个人死了这样久,但愿只是自己多想。

  宋逍见她脸色惨白,环着手臂似是极冷,不由就软了口气,将争得面红耳赤的账册递过,堪堪触及她发顶的手僵在半空,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好好好,不同你争了。”

  温柔耐心,带着讨好,藏着宠溺,十足哄孩子的口气。

  有些傻气的模样映入眼帘,看得某人心头发酸,眼圈儿红红地瞪过来,强装着不识好歹。

  边猴急扯过账册纳入袖管,边傲娇抬起下巴爱卿平身。

  “早这样不就行了。”

  宋逍就想,也不知这辈子,能不能见着她哭的模样。

  你不哭,是因为找不到肩膀么。

  “七小姐……”

  她闻声看去。

  他却欲言又止。

  她何其敏锐,却只捕捉到怜悯,就又无谓地拍拍手,笑得云淡风轻、伤痕浅浅。

  “你我皆是棋子,还不许我伤怀片刻?”

  他僵硬地勾一下嘴角,垂眸半晌,抬头笑意温润,道:“也好。”

  付小姐眸中闪过兴味,却很快没了猜度心思。

  登徒子的兴趣浮在面上,只看得见一个色字。

  第二层密室为人彻底清扫,比之付小姐装模作样的贪婪,宋管事置身金山银山间的目不斜视,就显得尤为清新脱俗。

  这么多,确实也带不走。

  两人真正感兴趣的,是也许存在的第三层密室。

  床塌边的那盏珊瑚壁灯,雕成菊花样式,夜明珠嵌在当中,青白荧光刺穿朱色珊瑚,竟透出淡淡的紫色微芒。

  紫菊。

  女子鬼使神差地抚上那丝缕花瓣,素手不自觉收拢绽开的寸寸紫红,疯狂而克制地将攥在手心里的东西连根拔出,就连身后男子的喝止,也未曾听见。

  那雕着百花图的石墙,伴着机关运作的轰响,就这么分开在她眼前。

  第三层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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