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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色字头上一把刀


  何为太平盛世?

  在黔州这么个偏僻的地界儿上,平头百姓们的心愿很简单:一年之中只要大部分时日不拾兵刃就是太平,一月之中总能得些总兵夫人的贴补恩惠就是盛世。

  黔州刺史相对于总兵,更像是个摆设。

  总兵夫人出身皇商世家,是个不差钱的主儿,时不时出资接济贫民,更时常为黔州百姓寻乐子、谋福祉。

  七夕佳节乃是总兵爱女生辰,总兵夫人每年就数此时最为高兴,流水宴席时常由总兵府上延至黔州中心街道,彻夜燃尽烟火、点上数万花灯,得了不少与民同乐的美名。

  可惜总兵夫人抛头露面数回,却从不舍得将爱女示于人前,百姓印象中的这位千金,不过是个戴着幂篱的绰约人影。

  付小姐凭空担了不少貌寝有疾的揣测,心底对她娘这等阔绰手法很是不满。一来太烧钱,二来自己实在无力配合她出演。

  每每遮住相貌为人盛长寿面时,少不得听几句人丑心善的揶揄——须知付小姐对于今生酷似前世的容貌,可是十分满意兼万分得意的。

  好在十三岁那年生辰,付小姐托了云游的借口,总算躲过一回总兵夫人安排的愈演愈烈的生辰相亲宴,寻了黔州几多儿郎,让她远远相看品评,势要她看穿人心,日后莫要为人所骗。她不好表现得太聪明,实在疲于应付,只得借口云游。

  你以为她当真是在云游?

  其实那日么,付小姐爬上黔州的城楼,边喝个小酒边欣赏焰火,边不时向万人簇拥、乐在其中的总兵夫人投去嫌弃的眼神。

  付夫人的性子中,是有几分侠气的,这与她自幼熟读各式民间杂谈脱不了干系。她那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理论,慕容云向来只有面上点头笑笑、暗中嗤之以鼻的份。

  天下人各有各的活法,何用你一厢情愿地兼济?

  彼时一心钻营保命的慕容云,只觉着这想法天真得可笑。自然他内心真正的想法是,与其兼济遥不可及的天下人,何不先救一救近在咫尺的本王我。

  作为男人,寻求女人庇护的心思能有,却是万万说不出口的,何况本为单恋的郢江王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个底气。

  可如今见着这一番官民同乐之景,只觉前所未有的真实。全甄的想法或许并非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至少在黔州方寸之地,实现了她兼济天下的一腔抱负,而黔州百姓的爱戴喜悦,也是出自真心。

  黔州虽小,如她这般心怀百姓的胸襟,何处不可成其天下。

  自叹弗如。

  付小姐于城楼最高处,点燃数十处烟火,而后寻了个僻静虚掩的所在,蜷缩着喝闷酒。

  至高之处,与天接壤,五光十色的盛景壮阔,模糊了天上人间的一线分明。

  天花无数月中开,五采祥云绕绛台。

  照亮全城的欢欣雀跃,想来她会喜欢。

  总兵夫人与全城百姓抬头共赏城楼之上密密麻麻的烟花千树,于那仿若流星坠落的通明夜晚,感受到了人世间最通澈不过的灼灼欢喜。

  人间至乐至美,着紧的人都在,皇权富贵,也抵不过此刻心安,换不来此景充盈。

  而那个沉迷皇权富贵无法自拔的人,用美酒灌下解药在肚,可惜解药痛达五脏六腑,比所中之毒还要歹毒。她痛得浑身发颤,眼前模糊,只能依稀分辨那人笑逐颜开的眉眼。

  终是笑得自嘲。这么些年了,她愁眉不展觉着忧心,她自得其乐又觉着刺心,她终究,还是自私得不希望她忘了自己。

  即便时刻提醒自己一厢情愿来得卑微,不可妄求哪怕一丝情意,可真到了为人取舍的境地,眼睁睁看着她步步迫近,仍然畏惧心惊,仍会肝肠寸断。

  我为你舍弃所有,连命都可以不要,竟只换来你决然相逼,可知只须你一个眼神,我便无有不应。我爱惨了你,却因此惨败,这事实如此残忍,我却不信也得信。

  爱为执念,一厢情愿有时更甚。多少人口中说着、心里自欺,可世间终究没有几个傻子,只知付出不求回报之余,面对挚爱之人的一再打击,还能毫无怨尤、继续自欺。

  什么云淡风轻、默默守候,都是扯淡。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亦没有白享的情意。付出更多的那一方所得甚微,难免怀恨在心,即使通透如活了两世的付小姐,此时通红双目之中,也不知是恨她多些,还是恨自己多些。

  情爱份上无圣人,更多的,是斤斤计较的小人。

  疼痛深处,落入一个干净怀抱,于那镇定心神的松竹香气之中,浑忘了几许爱恨妄念。

  一是难得任性,一是难得温柔。

  付小姐闺名付云七,付总兵于当年抓周宴上不输不赢,到底拗不过全甄,由得夫人定了这么个再浅显不过的名字——慕容云行七。

  全甄将女儿养得容貌性情与旧情人别无二致,却再难唤出一声“七儿”,倒是付总兵唤得起劲,也不计较女儿如情敌一般不待见自己,只是有些担心夫人愈发严重的癔症。

  付小姐三岁懵懵懂懂行了拜师礼,此后四年再未见过段刺史。一文一武两位先生代为教授课业,而他自己,除了送些书册典籍,再没尽到人师之责。八岁那年大病一场,好容易捡起了荒废许久的功夫,便被赶来探病的段刺史试炼一番,呃,打了一顿。十岁的时候,知晓身世,段刺史赠短剑以为生贺。

  而她用这把短剑,由段刺史引着,杀了此生第一人。

  那日阳光明媚,一大一小换了粗衣麻服,在黔州街道上转悠许久。付小姐懒懒摊开一掌,过滤着细碎日光,眼角余光微扫,很快锁定个不请自来的送命之人。

  遂向段师父作出个“卖身葬父”的口型。

  段刺史淡笑摇头,负于身后的手还未及抚上她有些凌乱的双鬟,便立时咳得直不起腰来,仿佛即刻就能咳死过去。付小姐不甘示弱挤出几滴眼泪,忙将人扶到墙角坐下,哭嚎得愈发卖力。

  “爹啊~你死了女儿可怎么活哟!”

  “爹啊~你死了女儿也没钱下葬啊啊啊啊啊!”

  “爹啊啊啊啊啊呃啊啊呃~”

  一面不忘应景地打个哭嗝,一面递去个怎么还不死的眼神。

  成功吸引了不少围观群众。

  段师父哑然失笑,不知怎地觉着惬意。

  没有华贵的舞台,没有苛刻的观众,演的只是最平常不过的生老病死,向来精湛的演技也不知拙劣了多少。可就是这么一场无利无弊的玩闹,竟也生出些许隐秘的贪恋。

  无所不能的段刺史,也是个没有童年的孩子。

  而另一个汲汲钻营的人,正趴在他瘫坐于地的身上哭得起劲,看似句句椎心泣血、仿佛下一刻就能追随他而去,实则将全身重量玩儿命往下压,边嚎边狠狠捶打其胸口,生怕他死得慢些,放跑了猎物。

  段师父终于在她惨绝人寰、鬼哭狼嚎的抽抽中,被打得胸口发闷、浑身脱力,气得,呃不,咳得晕死过去。

  当真是不负众望、喜大普奔的结局。废话,这爹不死,好戏还怎么接下去。

  一般这种时候,要么是个玉树临风的富贵公子英雄救美,要么是个肥头肠脑的好色之徒辣手摧花。在付小姐看来,两者并无区别。

  谋色而已。

  并且口味够重的她,挑中的是后者。

  黔州民风淳朴,亦不乏三两恶霸,而围观群众中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这个一脸横肉的中年男子,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好色之徒。

  一切只是因为,他是个和尚——黔州名寺方圆寺住持清严大师的大弟子、有望继承住持之位的检端。

  据传此人精通佛法,谈经论道之间可见通天本领,虽奉佛法,却时常效法道家为人卜测命数,十算九准,颇得民望。事实上,这位检端师傅的行径,可一点也不端正。勾结官员巨贾,霸占貌美妇人,就连有些姿色的稚子,也是不分男女地狎|玩。可惜表面功夫做得充足,至今无人识破。

  也不敢识破。

  检端一脸慈爱地摸摸女童的脑袋,半蹲着身子,一派悲天悯人之姿,嗓音里纵|欲过度的颓靡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莫要哭了,贫僧替你安葬令尊可好?”

  女童满脸泪痕,一双妙目流转,却是勾魂夺魄,直直望来的委屈心伤,不由勾起检端许多不可描述的怀想。

  剪水秋瞳,配上秀气琼鼻,点缀一枚樱桃小口,铺陈在绝色无瑕的雪白细腻画卷之上,该是何等的钟灵毓秀,凤集鸾翔。山河万里,寸寸销|魂,又如何品评得尽。

  说是饕餮盛宴也不为过。

  为了一尝那几能掐出水来的鲜嫩,遂将鱼水之欢的地点拟在了一处荷花池旁。

  当真是个格调极高的和尚。

  色迷心窍的高僧难得露出呆愣模样,险些维持不住普度众生的形象,不由暗恼妖|精勾|人,目中的猥琐垂涎却愈发明显。他轻叹一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不过温言安抚了几句,那女童眸中隐隐约约的魅|惑就渐而化为感激涕零的纯然。须知娈|童之癖的起因,便是贪恋介于清纯与妖媚之间、那一丝禁|忌般的致命快感。

  检端和尚借了悠悠众口,轻易就哄得腹中饥饿的女童随他用饭。至于昏死过去的她爹么,则唤来几个跟班抬走,面上送去医馆救治,暗中不过搬得远些。预料到她爹即将沦为轻拿重放的快递一件,付小姐的良心一点都不痛,装模作样地哭几声,也就牵了好心师傅的手,一同往翅成楼的包厢而去。

  可惜原本该成为他人鱼翅盛宴的付小姐,非但没能教屡战屡胜的检端和尚如愿,反过来成了刀俎、烹了鱼肉。检端和尚还未从手心温软触感中回味过来,就被人卸了整条胳膊,还未察觉一丝一毫疼痛,就被兜头的迷魂药粉浇了个不省人事。

  付小姐淡定洗手、擦手,才算完成一整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段刺史推门而入,见她正端坐桌前恭候,面容冷凝、不见慌乱,不由浮上分明的赞许神色,拍拍身上灰尘,也于对面坐下。

  忽略身高差,对视冒火花。

  终是段刺史败下阵来,心下只觉幼稚好笑。她再如何天赋异禀,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自己如何逼视细瞧,也都是半真半假的懵懂样子,藏着半丝半缕的桀骜狡黠,倒不如直接点。

  “为何选他?”

  “他为祸百姓。”

  神色空洞,倒很有几分为人棋子的自觉。

  段刺史不上当:“为何不杀他?”

  那双眸中就闪过疑惑,正对上段师父略带玩味的眼神,无知得不知惧怕:“有用。”

  “此人对黔州官员商贾了如指掌,的确可堪利用。”段师父老生常谈温和若水,也没漏掉她眼底一缕不耐。

  “总兵虽不齿黔州大小污吏,却不能握住把柄就杀,为免成为众矢之的,势必要容下这班蛀虫。握人把柄固然好,就怕落个群起而攻之的下场。”

  他以过来人的口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简单来说,就是你不能因小失大,帮了总兵一时,害了总兵一世。他不慌不忙,如此笃定地跟个孩子讲道理,料定她不会深思,料定她刚好听得懂这一层。

  付小姐表示不吃这个安利,面无表情道:“师父可以早点说。”

  迷魂药很贵的(O_O)。

  她一脸肉痛凝视满地药粉的眼神出卖了心里话,段刺史神色复杂,这货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

  试探还未说出口,就见她从袖中抽出短剑,干脆利落地抹了倒地之人的脖颈,杀气森然行至他身侧,就着他衣袖擦干净了剑刃,而后又淡定地洗了一回手。

  我是不是该感谢她不嫌我脏。素有洁癖的段刺史内心是崩溃的。

  付小姐坐回对面,解释得漫不经心:“你的剑,你来擦。”

  段刺史就觉得今日好为人师的美好心情被破坏得一干二净,却只得稳住全身叫嚣的鸡皮疙瘩,把自己挖的坑填完。

  “今日你有必杀此人之由。”

  付小姐将虚心求教的死人脸进行到底。

  “杀人为己。”

  段刺史眼见那人眸中染上血色,透出几许癫狂,终是老怀宽慰。那和尚神情猥|亵,她掩饰得再好,他也瞧得见她眉宇间的恶心。

  付小姐靠在镂花窗边,逗弄着池中探头探脑的一朵含苞芙蕖,将晶莹露珠颗颗剥下之余,不得不暗叹翅成楼临池而建、巧用空间的精妙格局,摸摸眼角残余的血性,吃透了段师父同样九曲回肠的心思。

  行事不拘他人之意,杀人只图心中快慰。

  呵,不就是不想她这枚棋子,成了别人的么。此外,检端勾结官吏,显是有些来历,他哄她杀了,也未必不对他有利,她并非孩子,若非日后有所倚仗,怎会如此听话?

  疑心就此埋下。

  实则段师父胸怀宽广,想教的只有为帝为人不为己而已。

  帝王心术,始此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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