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三十七 寒痛

　　再醒来的时候，眼前是熟悉的绿色，翻个身，也是圆弧形的软垫在身下。我还是像从前一样被关在气泡中，浑身没有一点痛楚，也不觉得元气有什么不足。难道，刚才发生的那一切，都是梦境吗？

　　转了个身，一对白惨惨的眼珠子正盯着我看，吓得我本能往后一躲，顺带着气泡也颤抖着往后漂移一段。距离远一些，这才看见，眼珠子的主人竟然就是沐霖。她将脸贴在气泡边缘，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其实，对于沐霖而言，也没什么瞪不瞪眼睛的，没有眼皮阻隔，怎么看都是愤怒地瞪着。我看她这样愣愣地看着我，觉得很好笑，便戏道：“怎么，瞧着我好看，嫉妒了么？”

　　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沐霖只是个年幼少女，我这样调侃似乎有些过分了。正要说点什么转移一下话题，却听沐霖冰冷的声音道：“你没什么话问我吗？”

　　我一愣，讪笑道：“问了啊，我问你是不是嫉妒我好看啊。”

　　“刚才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对吧。没什么想问吗？”她就这样直勾勾盯着我，似乎要穿过我的脸，看进脑子里。

　　“没有。我连自由都没了，还问什么呢？”我试着拨动气泡，让自己远离沐霖，“万一死在这里，知道的越多越不快乐，那又是何必呢。只可惜，没能帮到你，觉得很惭愧啊。”

　　她张大了嘴，吐出一本书，道：“没关系，不能履约并非你所愿，我并不怪你。这是你要的书，我带来了，只是现在不能递给你，可惜了。”

　　我看着湿漉漉的书，心里默念道：确实可惜啊，那么好的珍藏就被你浸泡成这样了，不知道书上那些蝇头小字是不是还能看清，那些本来就刁钻古怪的图案是不是更加奇艺难懂。哎，托付她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运送方式呢！太疏忽了。让一个只有颅骨可以动，住在湖底的小姑娘带纸质东西，真的是太欠考虑了。

　　叹口气，看着还在滴水的书册，我无奈道：“书，先不提了吧，我现在也不想看了。你要休息吗？我现在有点困倦，想要睡一下，晚安啊，霖霖。”

　　翻身不看她，我用手按住了心口最憋闷的地方，悄悄长呼出一口气，想要强迫自己平静一些，却怎么也做不到。勉强闭上眼睛，却总是看见言风放下我转身而去的背影，那样陌生。直挺挺的背，带着装出来的坚强，他肩头轻轻抖动，是为了我吗？

　　纪冰离世四年，他就放下了千百年的感情，转而倾心于我，这可能吗？

　　可是，和我对望时，他眼中闪烁着渴望和激动，这份情苏难道是假的吗？

　　脑子里一团杂乱，一边逼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事到临头自然会知道所有真想，一边却难以克制的猜测他们话语背后的隐情。我对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睡得着吗？以前看你无忧无虑，还以为是你洒脱，或者是你爱他深沉所以忽视了这些事情，没想到，你什么都不知道啊。”沐霖阴恻恻的笑着，道：“你不想说，那就让我来说吧。我的故事虽然单调，但从没人听过，也算新鲜吧。”

　　我正苦于无法控制思绪的烦恼中，听她这样说，便急忙接到：“说吧，我没睡呢。”

　　“小时候……”沐霖说到此处突然顿住，然后哈哈大笑道：“哪来的小时候，我死的时候才十三，原本就是小时候呢。嗯，其实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十三岁之前简单而幸福，十三岁那一年就彻底黑暗起来了。那天，我和几个玩伴在水边洗衣服，说是洗衣服，其实半是做家务半是玩耍吧。总以为一辈子就像娘亲一样，情窦初开就嫁了，相夫教子直到老去。那时候，家里正在张罗我的亲事呢。”

　　我回转了身体，侧躺看着她。沐霖眼神空灵，似乎在回忆着，“女孩子，总是爱美的，到了婚嫁时候，就会越发在意这些，我自然也是不例外。几个小伙伴玩水弄湿了头发，我怕样子不好，就低头对着平静的水洼照看。突然，玩伴们就惊叫起来，我吓了一跳，连忙抬头看过去。呵呵，她可真美啊。眼波流转，胜过了我们村子最美貌的姑娘，我一下子就觉得害羞起来，连忙往一个女孩子身后躲藏，生怕被她看见了我狼狈的样子。她微笑着，目光扫过我们每个人。我只觉得脸上热辣，更加低了头不敢看。”

　　“她轻声道：‘我好看么？’我们这群傻姑娘，连话也不能说，只拼命点头。她看了看，笑意更加盛了，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道：‘你们想和我一样吗？’我们一愣，更加拼命的点头。她看我们这样回答，便丢出一条长长的纱巾，道：‘想变美的，就跟我来吧。握着丝绦，跟我去个好地方。’”

　　“这人是谁？你就这样被骗到了墨阳山？”我支着身子问道：“再醒了就已经死了？”

　　“要是这么容易，我绝不会有勇气变成冤魂。你要知道，湖底冰冷，墨阳山又阳气弥漫，如此双重折磨可没那么好经受。”沐霖将长长的湿发盘旋起来，把脑袋依靠在上面，做出一副长篇大论的姿势，道：“我醒来的时候，是被关在气泡里的，就像现在这样。不过，我还是活着的，而且，没穿衣服。”

　　“气泡？和这个完全一样？”我心头一阵，急忙起身问道。

　　“就是你猜的那样。呵呵，人心险恶啊，小鲤鱼什么也不知道就从宠物成了宠爱，最后变成助纣为虐的帮凶，还成天介大义凛然呢！相比之下，他才最可笑啊。”沐霖咧着嘴笑了笑，一小片腐肉就跌落下来。她将脸趴在气泡底下，把那片肉粘起来，对我道：“不过，同样是人，咱们就傻气多了，到底比不上人家修行千年的家伙啊。我至今还记得颅骨顶盖被揭开时，那种冷到灵魂的战栗。你知道下体被碗口粗的寒玉刺穿的时候，那几乎要被撕成两半的痛楚吗？我还以为自己整个儿被撕开了呢，当时连哭都不会了。”

　　沐霖突然住了口，我也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只觉得愤恨无比。

　　“我脑子一热就没了脑浆，万幸之下才成了冤魂，想必，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吧。”她突然调笑道：“你怎么来的这里？是鲤鱼用美貌勾引的吗？”

　　想起自己最初来到墨阳山的目的，只觉得面颊发烫，羞愧难当。嘴巴张了张，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岔开话题道：“你原先一心要送我出去，是为什么？”

　　“为了你的血啊。修行中的因果最是阻碍，我想要你的血帮自己脱离湖底，自然也要帮你做点什么啦。思来想去，只有送你出去才算对得起一滴血的大恩。”她帅气地甩了甩头发，道：“好啦，我这一生简短无味，三两句也就说完了。你若能记得曾有这样一个女鬼，也不枉我在世上走一遭了。你若不记得，也无妨啦，总归不是什么光彩事情，你漫长的生命里我又算什么呢。罢了，就这样吧，我要去了，你千万保重啊。”

　　沐霖话音刚落，她悠长的头发就呼呼的生长起来，转瞬之间便布满了整个气泡，混变成一个漆黑浓黯闪烁着绿光的圆球球。发丝交错之间，发出蛇鳞摩擦的声音，十分渗人。

　　我看的心惊，便连忙喊了几声“霖霖”，却没得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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