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13章 有我无我 2
可是,父王的一次遇袭,让他意识到,连自己所爱的人都无法保护的他,没有资格给无情幸福。他虽然只是小小一个南诏国的世子,可是,只是那样一个弹丸之国,也充满了权谋倾轧。现在父王活着,他还可以籍口探听中原消息时时跑来,然则早晚有一天,他必须要坐上那张宝座,成为新一任南诏王。那时候,站在他身边的女子,就不得不成为南诏王妃,被一大堆繁文缛节束缚着,半点自由也无。
无情想要的自由,他不能给,也给不起。
他只有,在无情找到一个可以伴她自由翱翔天际的,鹏鸟时,默默地在她身后,给予她无尽的祝福。
他所能做的,所能给的,仅此而已。
清苦的笑,未到唇边,便已没去。
“这位朋友,你已跟了我们很久,有什么事,不妨直说,何须藏头露尾。”对着烟柳林中的青衣人,段怫徐声说道。
柳林中,逸出一声叹息,绵缈无比。
“看来我的轻功还是不精,让你给发现了。”来人有些懊恼似的,慢慢自柳林里踱了出来。
夜色里,来人穿了一身青色干净的绸衣,内里是白色的中衣,腰间系着青色织乌金的丝绦,两端坠着翠玉琢磨而成的蟾蜍。那蟾蜍嘴里含着红翡雕琢成的珠子,随着衣摆起伏,在蟾蜍嘴里来回晃动。青衣人长着一张白净的脸,清秀俊雅,仿佛是可亲的邻家少年,身形有些清瘦单薄,手负在背后,神色朗朗,倒不似他的口气听起来那么懊恼。
“青衣——毒尊。”段怫大是意外。
“可不正是我。”青衣毒尊六儿,笑眼弯弯如月,语气温然,嘴边有个小小的笑涡,却让段怫头皮一麻。
这样一个笑容可掬的男子,明明是一个用毒如同用油盐般不以为意的人,却还能笑得如此温朗,真真可怕。
怎会,被他碰见?
仿佛听见他心里的疑问,青衣毒尊又微微笑了开来。
“段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与洛阳王洛长天,过去曾有些渊源。他如今是西北武林宗主,我客居他处,免得有些人想通了,愿意找我吐露实情时,却不知往何处找我。”
段怫不免挑眉,洛阳王,自然是在洛阳,毒尊怎会来了开封?
六儿笑盈盈,意味深长地看了段怫一眼。
“段公子竟然不知道么?洛阳王要成亲了,此番前来开封迎亲。他在黑白道上,多少有些对头,我与他相识一场,自然是要护他周全,便随他的迎亲队伍一道来了开封。”毒尊似笑非笑地睨了段怫一眼。“你应该知道,洛长天还不是现如今的洛王爷,而只是前代洛阳洛侯爷的庶子洛长天时,是少林寺方丈无心大师座下的俗家弟子。而无心大师与开封大相国寺住持苦悲大师是挚交,洛阳王到了开封地面,少不得要来拜访。人生地疏,我怎能不同他一起来呢?”
也,因此让他意外地,碰见了沈幽爵和段怫。
更进一步,看见了那个让他们呵护有加,照拂周到的女子。
这,是不是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
能让这两人如此小心倍至对待的女子,普天之下,除了月无情,不做他想。
还有,那女子身上,始自西域,辗转流传到中原的虞美人的味道。
而据他所知,除了大内皇宫,中原民间如今并不太有人会有这味毒药。
所以,他跟了上来。
段怫大是意外。
洛长天,要大婚了么?
他竟未留意江湖上这样重要的消息。
这月余以来,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无情的病体上,倒忽略了这些事,是他疏忽了。
青衣毒尊又别有意味地一笑。
“据我所知,刚才那位姑娘身上所中的毒,只有皇宫大内才有,一向是调教那些不听话的宫人用的。宫里还训练了一种特别的动物,那动物嗅觉极是灵敏,几里之外,都能闻见虞美人的味道。只要虞美人之只毒不解,中毒之人身上就会发出一些自己闻不见,那动物却能闻到的气味,可以千里追踪。”
段怫大惊。竟有这等事?
那岂不是,即使万水千山,也逃不出京中那人的追踪?
“你们若带上我,我也许有办法,帮你们摆脱身后可能随之而来的追踪。”青衣毒尊笑了,十分快意,十分开心。
“此话怎讲?难道你能解了小月身上的毒?”段怫不禁心中一动。青衣毒尊,天下至毒,也许,难他不倒?
“……”青衣毒尊不语,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段怫。
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他都愿意一试,哪怕要以他的性命来换取这微渺的一线希望,他也愿意。
段怫点了点头。
“好,可是你得答应我,不能伤害她。”
青衣毒尊郑重地点头。
“好,我答应你,我绝对不会伤害她。”
“那么,请随我来。”
无情看着跟在段怫身后走进门里的人,脑海里时光流转,无数往事潮水般浮现又退去,终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微笑。
“又见面了,小姐。”倒是青衣毒尊,眉眼都在笑。
他终于又见到了她,那么活生生地站在他的眼前,莲香冷冷,眉目盈盈,仅仅笑着,也能让他觉得整个灰茫死寂的人世,都刹那充满了生命的芬芳。
在杭州销金窟没能认出她来,实在是她将自己掩饰得太过成功了,以至于成功地骗过了每一个对月无情的存在那般刻骨铭心的人,包括他自己。
“是啊,又见面了,六儿。”无情扬睫,望着一身青衣,笑容如水的毒尊,“亦或,我应该称你一声阿纳特曼,无我尊者?”
青衣毒尊六儿看着沈幽爵和段怫同时护在了无情身前,有些好笑地微眯了一下眼睛。
沈幽爵是下意识地反应,觉得这决不是一个寻常的名字,否则无情不会用那么无奈的口吻。
而段怫,却是知道底细的。
无情是耆那教白衣派的明性至尚长老和执法至律长老,而在耆那教派最繁盛的天竺,中天竺的吠舍厘、奔那伐禅,东天竺的三摩呾吒,南天竺的羯陵伽、达罗毗荼等国都盛传耆那教,不少君王都是耆那教徒和支持者。古吉拉特的君王鸠摩波罗还规定以耆那教为国教。所以教派长老手中掌握着相当庞大的权利和财富,为防长老权利膨胀,做出有违教义之事,耆那教还设下了一个职位,那是独立与长老院的,地位超脱的无我尊者。无我尊者的唯一职责,就是监督并考察长老,一旦发现长老做出了违背教义的事,就可以行使教派赋予他的权利——生杀予夺的权利——褫夺长老的职位与性命。
而无情,身兼明性至尚长老和执法至律长老之职,原是可以拥有更大的权势的,只是无情并不想在中原推广耆那教,因为师傅从来没有这样要求她。所以虽然她拥有长老的头衔,修习了只有长老才能修习的密术,却仅仅留在中原,从未打算去西域,真正行使一个长老应有的权利和担负应尽的义务。
那么,无我尊者为什么会来?
清明雨夜,销金窟里,莲花说她家主人是阿纳特曼,指的又是谁?
重重谜团,层层迷雾,让段怫一时无法判断青衣毒尊的来意,究竟是善是恶。
“不用紧张,我对小姐没有恶意。”青衣毒尊,亦即是无我尊者烟淡一笑。“我此来的目的,并不是要将她怎样。如果我要对她做什么,早在当初辗转打听到优罗难长老的下落时,就会动手了。”
“那么,你来有何用意?”沈幽爵始终对这个以毒杀人与无形的青衣毒尊没有太多好感,那是一种男人对男人的直觉,直觉地知道,青衣毒尊,也是喜欢着无情的。
青衣毒尊笑意悠然地往前走了一步。
“我只是来提醒小姐,既然你已经以女子之身,承继了明性至尚长老和执法至律长老之职,那么,所有应遵守的戒律,就必须要彻底遵守。我相信,优罗难长老在去职之前,一定曾详细地将教规告诉过你了。”
无情点头。
她知道教规,她一直,都是知道的。
“那么,不要违背它。”青衣毒尊再次笑了,清秀俊雅的脸上掠过满意的表情。
无情深深看着他,明澈清冽的眼底里依稀略过旧日的影象,又不着痕迹地,消失无踪。
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六儿,我们都戴着一层面具,生活得太久了。久到我们以为,那才是我们的本来面目。可是,一旦有一日,我们得以除下面具,那下面的,却又是怎样的面目?只怕连我们自己,都未必知晓。
青衣毒尊没有闪避无情的注视,笑眼里浮浮沉沉着太多让人读不懂的情绪。
无情,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你还是月冷山庄里那个月华卓绝,幽冥无双的月无情,而我,也还是山庄里一个不起眼的青衣小厮,没有这些纷争烦恼,没有这些世事江湖。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看着你就够了,远远的,近近的,只是看着你就够了。
终是,不能。
“早些睡罢。等明日出了开封地界,我会设法将你身上虞美人的毒香,暂时掩盖起来。”青衣毒尊垂下浓密卷长的睫毛,将干净的眸光敛在了眼帘之下。
“好的,你们也早点安置。”无情点头,轻一拂手,似漫天飞雪的月白幔帐,就自客栈屋顶垂落下来,挡住了他们的视线,隔绝成一片素净世界。
沈幽爵,段怫和青衣毒尊从两室相连的隔门鱼贯而出,三人来到隔壁房间。
“尊者有把握压制住小月身体里的虞美人么?”这是沈幽爵一月以来,头一次,看见了希望。
压制?青衣毒尊清秀的脸上露出见面以来的第一重苦笑。怎么压制?谈何容易?
“大相国寺的苦禅大师,难道没有告诉无情压制此毒的办法么?苦禅大师的办法,便是世上唯一的法门,不会有比苦禅大师指点的更好的法子了。我——不是不可以,但我的办法,从来是以毒攻,于无情而言,积重难返,恐怕今后,身体都不会再好起来。”
这样,你们还要我压制她体内的虞美人么?
三人一时俱都沉默,原来,已是绝望之境了么?
青衣毒尊淡然合衣席地盘膝而坐,左右两脚脚背置于左右两腿之上,足心朝天,左手与右手手指相夹,手心向上,默默在心间吟诵大悲咒。
他从未亲见无情的师傅,先代明性至尚长老优罗难,那是一个神一般存在着的人,让人仰之弥高。他从天竺一路打听消息,到得中原,却还是没能见到这个在教内传说中,是护法名王转生投胎而来的男人,却,遇见了他的入室弟子,月无情。
初时,他并没有想隐瞒自己的身份,只是不知道该怎样表明罢了。中原的风雪,不是远自天竺而来的他所能抵挡的,他为她所救,只能以尊者躯,跪地答谢。后来,他替自己把脉验药,竟然发现里头有耆那教不外传的密宗药方,有些甚至是随着优罗难的离去而消失的古方。他心思百转,终于决定等在月冷山庄,希望可以寻到机会,见优罗难一面。优罗难作为教中的长老,离开得太久了,久到有心人觊觎他的职位和那职位所能带来的权势财富。如果优罗难本人不选出下一任长老人选,那么,在长老会半票以上通过后,就会有新的人来接任明性至上长老。然而他不想看见草率地推选新任,他希望能亲见优罗难,听听这个神佛转世般的长者的意见。
却未料,遇见了月无情。
这就是经书上所说的,劫。
他被风雪饥饿折磨得昏沉的神智,在朦胧间,看见一双美丽干净清澈洞明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法华莲开,所有外物,连同被寒冷饥饿考验着的肉身,都在那一刹那,化为乌有。
他听见静寂了十七年直如古井无波的心底深处,不知名的东西,“噼啵”开裂,破土而出的声音。
他想,等见过了优罗难,他便回天竺去,那破土发芽的东西,就深藏在心里罢。
却,一留,已是一十三载。
他早已不是天竺的无我尊者,亦已不是月冷山庄里的六儿。
他破戒而出,成了现在的青衣毒尊。
他已不是他。
而她,始终还是她。
他们中间隔着的,是滚滚红尘。
不曾有我,何曾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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