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 风起云涌
定国神人一屁垮三军，迫使敌军一夜之间连退四十里，逃回北国，再无动静。
消息一传回京，立刻引起轰动。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然而这样的欢喜却并没有真正到达每个人心里，有一部分人，尤其是皇宫中栖息已久的那部分人，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豫思殿。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空旷的大厅回荡。
云贵妃瞪着龙宣豫，面目扭曲得几近狰狞：“你还不明白吗！龙诺已经是国师，根本没法再加封了，封赏就只能落到龙宣宁头上！等他们一班师回朝，皇上就必定会封龙宣宁为太子了！”声音最后有些歇斯底里。所幸豫思殿的内侍已经被支出去了，不然云贵妃的形象可要毁灭殆尽了。
“能者居之，有何不可？”龙宣豫捂着火辣辣的颊。
“你——你——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思进取的东西！”云贵妃咬碎一口银牙，恨恨的一甩水袖，愤怒的转身就走。
“殿下？”门口的侍豫见云贵妃气呼呼的出来了，不禁推门探问。
“没事。伤口又崩了，过来给我换药吧。”
“喏。”
坐在茶案边，看着对面给他拆绷带的侍豫，龙宣豫苦笑：“连你也不明白吗？”
“胜负还未分明，不是吗？”侍豫小心的挑起最后一块粘在肉上的绷带，用棉球沾水清理干净，拿起桌上的药慢慢洒在伤口处。
“对我来说已经很分明了——我输了。”龙宣豫看着侍豫给他包扎，语速很慢，希望侍豫能把他的话听进心里。
“你甘心就这样放弃？”侍豫坚定的神色终于有了松动，露出微诧的表情。
“是。而且……我觉得人生不能一味的追逐前方，有的时候，也该放慢脚步欣赏身边的风景。现在才知道，其实有很多东西或许更值得我们去珍惜。”龙宣豫收回包扎好的手，满脸温和的笑意。他从前只知道除奸扬善，秉持公义，也因此忽略了身边许多关心他、在乎他的人，现在他要好好的弥补回来。
侍豫顿了许久：“……你变了。”
“不好吗？”龙宣豫挑眉。
“殿下喜欢就好。侍豫誓死追随。”侍豫单膝跪下明志。
“好啦，走，我们看看嫣然去。”嫣然那时一听说他受伤了，顾不得五个多月的身孕，一路撞开嬷嬷们，从豫思殿后阁一直奔到皇宫正门，冲到送他回来的车驾前。这份心意，叫他如何不感动！
*
乾明宫。
龙宣墨求见皇帝得到“宣”，刚踏进外殿正宇殿，就撞上王毕史。
“大皇子！微臣参见大皇子！”王毕史在皇上寝宫看到龙宣墨，显然很激动，只差没抓着龙宣墨的手不停说“这孩子好样的，知道这时候要讨好皇上”了。
可惜他似乎误会了。
龙宣墨淡淡朝他微笑着点点头，不亲不疏的寒暄了几句，便以不能让父皇久等为由辞别了。
甫踏进圣和殿，龙宣墨便一甩袍袖扑身跪下：“参见父皇！”
“恩。”皇帝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父皇！——”龙宣墨忽然有些动情的长唤了一声，终于成功引回皇帝的思绪。
“怎么了，墨儿？”
“父皇，您就放了烈弟吧！他——他已经疯了啊！为什么还要把他囚在天牢！儿臣昨日去看望他，他都，他都不认识儿臣了！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了！这样的他，根本毫无威胁，也不会伤害任何人了！就算他曾经有错，可是现在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已经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惨重的代价了啊！父皇！——”龙宣墨跪着上前抱住皇帝的腿，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
“……”皇帝嘴唇动了动，最后眉头一凝，重重拂开龙宣墨，倏然站起：“胡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朕不取他性命已经是仁慈了！今生，他就给朕安份的在天牢里过完这辈子吧！”
“父皇！”龙宣墨睁大眼。
“好了，如果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那你可以走了。”皇帝挥挥手，下了逐客令。
“父皇……”
龙宣墨还想说什么，却被都林总管打断：“殿下，请。”
知道再没回转的余地了，龙宣墨擦了擦眼泪站起身，跟着都林总管一路出了乾明宫。站在乾明宫门口，他朝都林总管施了个大礼：“麻烦都林总管了。”
“能为殿下效力是咱家的福份。”都林总管立刻伸手扶住。他自然是听懂了龙宣墨话里的潜意思，却答得含糊，不应也不推。
龙宣墨无奈的苦笑，点点头表示了解，失望的迈步离去。
都林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拱桥后，才转身回了乾明宫。
一踏进圣和殿，他立刻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皇上……”
“你先出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都林总管楞住了。
他十三岁起进宫服侍皇上，到现在已有四十余年，跟皇上的感情自是不消说，皇上更是从来没把他当过外人。除了十四年前赐死玉瑶皇妃时曾把他赶出御书房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外，皇上从来没对他说过要一个人静一静的话。
但都林总管很快回过神来：“……喏。”弯腰退出，不忘把门带上。
因门被带上，圣和殿内光线有些暗。
伏在桌案上，皇帝思绪如麻。
在他年少时，他的父皇就曾告诉过他，大一统的时代就要来了！这句话一直深深烙印在他心里，在他霸气飞扬的岁月里打下信念的印痕。
他二十即位，选贤取能，二十三平定四王叛乱，励精图治，二十四除握权奸臣，整顿朝纲，二十五推行民生政策，国泰民安，短短数年，百姓安居乐业，苍穹人口翻了一倍！二十八岁他亲自率兵攻打楚越国，连拔十余城，苍穹威名一时震扬天下。
可是在他三十二岁那年，命运却陡然生变。
他自拿下楚越十数城后，雄霸之心就无限膨胀，经过四年精心准备，他引兵北上，企图拿下北国。不曾想，他人生的一役就在祁连山下开始转折。
都只道北国苦寒之地，物资并不丰富，却不曾想北国军队的战斗力竟远在苍穹之上！也正是那一战，奠定了北国军事大国的地位。
那一次，他一败涂地。
灰心失望之余，他带着残兵败将回都。然而，神并没有彻底遗弃他，在他最痛苦，最失意的时候，神给他送来了他命中的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有着瑶台仙子一般的美貌，倾国倾城已经不能形容她的美丽。那时，她被他的马意外冲撞，无助的跌坐在地上，只是呆呆抬起头，用那双晶黑剔透的眼看着他。她的眼睛很美，美得能诱惑人在不知不觉间停了呼吸。但是她的眼里没有神采，一片茫然，像被剥夺了灵魂一般，没有半点生气。
就是那一刻，他像受了蛊惑一般，朝她伸出了手。
他不知道如果时光倒回，他会不会再次伸出手，但是他知道，有她陪伴的日子，他真的觉得自己得到了整个世界。
直到现在，想起那些在一起的日子，他还是会忍不住嘴角上翘，微笑，然后掉下泪来。
君王霸业，她是牺牲品。
所以他痛恨宣宁，尤其痛恨他那双眼睛，那双完全袭承了她的眼睛！每次看到宣宁，他总会恍惚的以为看到了她，看到她睁着那双魅丽的眼无语问他，问他为什么！
抱住头，皇帝龙在天发出微弱的呜咽。
他是帝王呵！
她死了，他的心也空了。他发现自己再无斗志，往日的帝王霸业梦竟一去不复返。站在她的陵墓前，他终于意识到，他老了。
于是他开始荒芜朝政，潜藏锋芒，专心培养，耐心等待。等待那个传说中可以实现大一统的新帝出现！等待那人来帮他完成他未完成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他牺牲了最爱的女子，所以不论如何，他一定要完成它！
群龙无首，藏龙显形。只有在没有太子的情况下，所有的皇子才能各展才华，争夺太子之位。不论其他人的死活，最后活下来能取得胜利的，就一定是最优秀的，也是最适合吞噬其他国家的新帝！
几个皇子中，撇去被废弃的龙宣宁和未成年的龙宣野，也就那三个人最为出色。但是，大皇子龙宣墨为人太重感情，至情至性，谦恭友爱，偏却是帝王之家最忌讳的，若他即位，最多也就是个仁君；三皇子龙宣豫心性聪敏，胸有正义，但是他缺乏霸气，没有野心，若他即位，必定是个圣君，却终究只能是一国之君。
三个人中，他真正最看好的，是和他年少时最为相象的龙宣烈！——他心计不深，不够聪敏，也不得人缘，但是他有霸气，够血腥！一旦有了目标，就会毫无顾忌的去实现！即使失败，却敢作敢当，胸襟直率。
盛世需要的是贤仁之君，但若想乱世崛起，一统天下，就非得有野心、能驭军的暴肆君王才行！
友爱，仁义，正义，公允，都是绊脚石！
只有不断的杀戮，才能踏着敌人的尸体，完成最后的大一统！和平，是在毁灭一切的战争之后才会有的！盛世，是在颠覆一切的繁华之后才能出现的！
……
可现在呢？
龙宣烈竟然疯了！
这叫他情何以堪！这么多年，他一直暗中培养，默默注视他成长，不着痕迹的引导着他往那个梦想的方向前进，可如今——
拉扯头发的胳膊不经意间碰到桌案上的茶杯，“乓”的一声落地摔了个粉碎。
惊得坐直，看着一地的瓷渣，龙在天彻底迷惘了。
*
莫府偏厅。
“舅舅！你不帮我，我真的会死掉的！”
“……”
“……你难道真的希望我叛国通敌，向北国寻求帮助吗！！”眼泪啪嗒掉在地板上。
“不是已经叛了？”莫禾终于低低出声。
“我——我是被逼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走上那一步啊！可是你看，所有人都有母亲，都有后台，惟独我没有！”
莫禾眼神一动。
“所有人都鄙弃我，蔑视我，现在，连你也要抛弃我了吗，舅舅！”
“不会。”莫禾心里一软，站起身。
“舅舅！”孩子扑进莫禾怀里，眼泪滂沱而下。
“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摸着小人儿的头，莫禾给出承诺。
“与其乞怜别人，看人眼色苟延残喘，为什么不由我们把握主动！”
“……”
“不行吗？……算了，是我不该强求，我本就没资格……对不起，让舅舅为难了。”
“我……再考虑考虑吧。”
“舅舅？——恩！请舅舅务必看在娘亲的面子上，救救我吧！”
黑暗中，莫禾的脸被罩在阴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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