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滴血的三星刀 2
“这是什么地方?”司明华问道,“你是谁?”
“我叫周雅仙。刀不知为什么,周雅仙突然对这年轻后生产生了一阵怜悯,“我看你醉了,才请你进来坐坐。”她望着那张慢慢变得红润的年轻的脸,陡然产生了一阵冲动。她轻轻地、尽量显得温柔地说:“我给你打盆水来洗洗脚。早点睡吧!”
“不,我得走!”司明华虽然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地方,但他已经猜到了几分。他感到极端的厌恶,差点儿又吐了起来。他站起来,刚走到门边,周雅仙已经抢上来,一把拉住他:“大少爷,在我这儿住一夜吧!看你醉成这样……我……我只要五十万,不,三十万也行!”她几乎是在乞讨。三十万,在那个年代只够买一斗米。
司明华坚决地挣脱了她的手,把门拉开,一阵冷风吹来,他不由地打了个寒战,脑子里也更为清醒了。这里决不是他停留的地方!他正要跨出门,突然听得后面传来一阵抽泣声。他回头一看,那女人“噗”地跪在他面前。
“大少爷,求求你,住一夜吧!我会好好伺候你。我……我家里有……有四日人……”周雅仙呜呜咽咽,泣不成声,脸上挂满了泪水。
司明华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一个女人,为了一家人活命,竟然恳求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来蹂躏自己!这使他感到可怕!这时,他看见地上被他吐得肮脏不堪,便掏出钱包,拿出两块银元,轻轻地放在桌上:“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他一转身,走出门外。
司、盛两家联姻,在仁安县城,虽不是什么大事,但因两家都是名人,却很引人注目。凡是知道的入,莫不认为这是一桩门当户对的美满良缘。一些和这两家略有瓜葛的人,在庆贺之余,大都有些羡慕,周雅仙就是其中的一个。其实,她和司、盛两家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平时并无来往。但几年前,她受过盛逸云大夫的恩惠,对盛家的事也就格外留心。
那是五年前,她还没有操此下贱的行业。有一次,她的儿子生了重病。她抱着孩子到城里找郎中。一打听,大夫的诊费都很贵,而且只收银元。她身上的几张“法币”,还不够请人开张方子,更不要说买药了。走投无路的周雅仙来到盛大夫开的药铺门口,站在门外,左思右想,怎么也不敢走进去。直到药店快要打烊了,她还坐在石阶上抽泣。这时,忽然听到耳边有人问她:“大嫂,你怎么啦?”
她抬起头,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正在看着她,身边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姐。
“我……我……”周雅仙看了看怀里的孩子,不觉又是一阵伤心,只顾低头哭泣。
“是不是孩子病了?”那中年妇女伸手在孩子头上摸了一下,“哎呀,烧得很厉害呀!”
“看病干嘛不进去?”那位小姐竞走过来搀扶她,“快去,我爸爸在哩!”
周雅仙擦着眼泪说:“我带的钱……不够。”
“先看病要紧!”那中年妇女把她带进了店堂。
这一天,盛逸云大夫不但给她的孩子开了方子,还在自己的药铺里为她买了药;不但没有收她一分钱,还让她住在自己家里。苏淑宜亲自叫人给她煎了药,当天晚上就让孩子服了。
那一次,周雅仙带着患病的孩子,在盛家住了四天,直到孩子的病情好转,才千恩万谢地回去。临走时,盛大夫还给她配了几天的药。
对盛大夫一家的恩惠,周雅仙从来没有忘记,她总想找个机会报答。可是日子实在太艰难,连一日三餐都顾不上,她哪有力量呀!
这天黄昏,吃了晚饭,周雅仙照例来到一个小茶馆里,想招呼一个主顾。突然听见一个同行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嗨,我说那盛家姑娘也是个苦命人,怎么好端端的,在洞房里让新女婿给杀了!”
周雅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她听到盛家姑娘四个字了!
“你们说谁,哪个盛家姑娘?”周雅仙问道。
“还能是谁!就是盛大夫的小姐呗。”
很快,周雅仙就打听明白了。原来是司家出了事。她一想那个日子,不觉“啊”的一声,“原来那天晚上,我见着的就是司家大少爷!”
她真后悔,要是早知道那后生是司明华,她一定留住他,说什么也不让他走,然后把他送回家。可是现在什么都晚了。她坐在自己家里,怔怔地发愣,连出去拉客的心思电没有了。
就在这时,忽然门被推开,一个身穿短衣,头戴礼帽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今晚没有客吧!”他打量着房子,大模大样的,“我要在这儿住一夜。”
周雅仙见来了客人,连忙打起精神,“没有。”说着端来一杯茶,“大哥,请坐,先喝口茶,一会儿我给你烧点心。”
“你别忙,先陪我说说话。”那男人坐下来,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
周雅仙坐下了,心里却有点犯疑。一般找上门来的,都是熟客。她是“暗门子”,不是熟客不会这样乱闯。可这个人,却是头一次来。他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有了这点疑心,她看他的模样,暗暗地吃了一惊,好面熟呀!怎么好象是……
“刚才在茶馆里,你说你看见司家少爷了,是真的吗?”那中年男人问道。
周雅仙心里有些忐忑,她笑笑:“我也是瞎猜。她们说司少爷是元宵晚上出走的。正好那天晚上我看见一位少爷从这儿走过。也拿不准。我不认识司少爷。”
“后来他往哪儿去了?”
“他没有说。”
“走哪条道?”
“这边。”周雅仙指了指路。
中年人仔细地看着周雅仙,忽然眉头一皱,似乎想起了什么。他问:“你叫什么?”
“我叫周雅仙!”她坦然地说,这是她当了暗娼以后才改的名字。
“你是瑞阳人吧?”那中年人眼睛里突然露出一丝亮光,冷森森的。
“不,”周雅仙看这男子确实象她以前见过的一个熟人。那会儿,他已经二十多岁,自己当时只有十四岁,女大十八变,二十年后的今天,估计他不会认识自己。她说:“我是本县乡下的。”
“没去过瑞阳?”中年人紧紧地盯住她。
“没有。”
“我看你很象我认识的一个人。”
周雅仙故意笑了:“不会的,你是生客。我可从来没见过你。来,吃点瓜子。”她捧出了一盘西瓜子。
那男人仍然在细细地端详着她,过了好久,才慢慢地摘下了头上的礼帽。周雅仙猛然看见他头上有几个“戒疤”。她吃惊地说:“怎么,你是和尚?”
“和尚又怎么啦!”那男人毫不在意,顺手在周雅仙脸上捏了一把,“和尚也是男人,不比别人少点什么,你放心。”
周雅仙板起脸:“我不接和尚。师父,请你走吧!”她打开了房门。
和尚生气了。他走到周雅仙面前:“当了暗门子,还有那么些臭规矩!老子有钱,你管我是和尚还是道士!”
“菩萨要怪罪的!我不修今生,还想修个来世呢!师父,你行行好,走吧!你有钱,到别处去吧!”她连拉带推地终于把这个和尚送了出去。
和尚边走边骂:“臭婊子,你看不上和尚,老子还看不上你这老太婆呐!”
周雅仙一转身,就把房门关得紧紧的,今晚再也没有心思去拉客了!幸亏他没有认出我,她想。
三
1948年五月,明华出走已经三个多月了。
这三个月中,司、盛两家各处打听,就是没有找到明华。所有的亲友、同学,谁也不知道明华的下落。他好象已经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盛梦兰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活泼的、无忧无虑的少女了。她哭过,也伤心过,但慢慢地她变得深沉起来了。她常常独自沉思,似乎想得不少。
有一天,盛家的佣人到楼上禀告苏淑宜,说是有个女人要见太太。苏淑宜本来想推托不见,可那佣人说:“太太,这女人说她知道姑爷的下落……”
“什么?她知道明华的下落,”苏淑宜连声说,“快请她上来。不,我们下去。”
盛梦兰早已抢先下了楼。
楼下客房里,有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正在等着。盛梦兰一看就认出了,是那年在她家住过几天,她父亲曾救活过她儿子的乡下妇女周月娟。她有点惊讶,这女人怎么会知道明华的下落!
“大嫂,原来是你!”盛梦兰热情地招呼她,“你快坐。”
“月娟嫂,这几年,你怎么也不来我们家玩玩?”苏淑宜亲切地对她说,“孩子都好吗?”
周雅仙站着,显得很拘束,她喃喃地说:“太太,小姐,我……我真不好意思,这几年……”
“大嫂,快坐下。”盛梦兰急于知道明华的消息,她问:“你说你知道明华的下落?他现在在哪儿?你快说。”
周雅仙还有点犹豫,但她也明白,事已至此,哪能遮遮盖盖?她说:“前天,我到法云寺烧香,看见一个年轻的小和尚,很象司少爷……”
“啊!”盛梦兰听说明华当了和尚,先是目瞪口呆,后来鼻孔一酸,就滚出了眼泪,好容易才没有哭出声来。
“你没有看错?真是明华?你怎么认识他?”苏淑宜也急了,连连提出了几个问题。“你快说是怎么回事?”
周雅仙前天去法云寺烧香。出来时,迎面遇到一个眉清耳秀的小和尚,很象司明华。起初,她还不敢肯定,就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从走路的模样看,越看越象。小和尚走到法云寺的后门时,周雅仙忍不住大叫一声:“司少爷!”那小和尚立即回头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就走了进去,把门关了。周雅仙敢肯定这就是司明华,所以,她匆匆地赶来报信。
“你认识明华?”盛梦兰还有点不信。
周雅仙只好嗫嚅地把元宵节晚上的情况说了一遍。边说边哭,头也不敢抬。
苏淑宜顾不上别的,立即叫人把司秉炎请来商议。
听说儿子出家当了和尚,司老先生大为吃惊,愣愣地没了主意。
“亲家,明华有什么伤心事?”苏淑宜阀道。“说来惭愧!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可我这个做父亲的,对这事却一点不明白。他能有什么伤心事?竟然要出家为僧!况且,从订亲后到成亲那天,明华一直兴高采烈。不知为什么进了洞房,会变成这样,实在叫人莫名其妙。”
看来司秉炎委实不知内情。苏淑宜尽管很惊诧,却没有流露愤怒的神色:“他和兰儿结了婚,拜了堂,有什么事,他得把话说清楚,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一走了之。走,亲家,我们找他去!”
“这……”司秉炎觉得路远迢迢,她不必亲自去,再说究竟是不是明华,也还不一定。他的意思,由刘婶陪着梦兰和他一起先去法云寺看看。如果明华真的在那里,再想法劝他回来。苏淑宜想了一想,也就答应了。
法云寺是个大丛林,原先有几百个和尚。现在少了些,连“挂单”的僧人,也还有上百人。知客是个四十岁不到的中年和尚,他接待了司秉炎和盛梦兰。
司秉炎自然不便把详细情况告诉他,只说自己的儿子因父子问发生一点纠葛,忿而离家,听说现在法云寺。他母亲因此卧病在床,新婚妻子朝夕思念,恳请劝其回家。
那知客一听,马上查号簿,却找不到有司姓子弟。他说:“近日是有几个俗人请求剃渡,但尚未传戒,算不得正式和尚。如果他们要回去,倒很容易。只是这里没有姓司的,会不会是传言有误?”
司秉炎一听,眼睁睁地望着陪同前来的周雅仙。周雅仙只好把她看见的情况说了:“我还叫了他一声,他也回头看见我,不会错。”
“师父,能不能把这几位都请出来,让我亲自认认。”盛梦兰在一旁着急地插话。
“这……”知客感到为难,他手摸念珠,微微笑道,“如果人在这里,这样做只怕反而难以转圜。这样吧!诸位稍坐牛刻,我去禀告方丈。”
过了好久,知客出来了,把他们带到东边禅房门口。接着,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奇特的场景。
在禅房里,八个尚未剃渡受戒的俗人,身穿僧衣,一字排开坐在床上。在他们对面,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和尚,这是法云寺的堂头,住持僧悟圆法师。
悟圆法师要那八个俗人坐在他对面,双目微闭,眼鼻眼观鼻床观心,默诵佛号。他自己则在结上跏的趺坐。过了一会儿,外面突然传来几声呼喊,先是一个老人的声音:“明华,明华,你听见我的声音吗?你快回去,你娘已经病了,你有什么委屈,回去都好商量,明华……”接着是个青年女子的声音:“明华,你害得我好苦呀!你要出家,也该和我把话说明。难道你要我这样不明不白的过一辈子吗……”话音凄楚至极,叫人听了感到揪心。
禅房里的人莫名其妙,一个个停止了念佛,睁开眼睛茫然四顾,不知出了什么事。
外面,老人仍在呼喊,青年妇女已经泣不成声,只听见阵阵哭声从门外传入。
这时,虽然没有人站起来。悟圆法师已经注意到左边第三个青年人的眼角涌出了泪水。但他只动了动眼皮,仍然闭目端坐,只是脸色变得异常苍白。悟圆法师心里明白,他就是司明华!他一声不响,注视着这个年轻人,看他有何举动。
外面的喊声又继续了几次。悟圆法师见这位年轻人并没有下座去会见父亲、妻子的行动,他知道,再继续下去,也无济于事。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下座开门,对等在外面的知客说:“请司先生明天再来。”
这天晚上,悟圆法师把那个年轻人叫到他的丈室里,劈头盖脑就问:“司明华,你刚才为什么不认父亲、妻子?”
“上人,弟子并不姓司。”
悟圆法师莞尔一笑:“我并没有问你姓不姓司。他们也只叫明华。你怎么知道这个明华就姓司呢?”
年轻人哑口无言。他果然是司明华。
“师父!”司明华“噗”地跪在地上,痛苦地对悟圆法师说,“请师父成全弟子,早日传戒,使弟子得以解脱烦恼!”
“阿弥陀佛!”悟圆法师摇摇头,“世人都以为进了佛门就可以解脱烦恼,其实都错了。佛门清静,怎能容得把俗世的恩怨带进来!如果进了佛门,仍为俗世的烦恼缠绕,则青灯黄卷,暮鼓晨钟,只会使烦恼日增,哪里谈得上解脱!那又出什么家?做什么和尚?明华,你是读书人,该知道什么叫六根清净。你的六根净了吗?”
“这……”
“人生贵在解脱。成佛作祖,也无非是参悟。你年纪轻轻,俗缘未断,何必急急忙忙走这条路?你要知道,这木鱼声声,香烟缭绕的日子,并不是你这种富家公子过得的。你回去吧!与其让佛门多一个不诚的和尚,不如让世间少一个不孝的儿孙。听我的话,回去与家人团聚。让慈亲无失子之痛,使新妇有画眉之乐,这也是善举。”
“不,弟子决不回去。”
“为何如此决绝?”
“上人,”司明华抬起头。悟圆法师吃惊了,那是一张万分痛苦和绝望的脸,脸上泪痕斑斑,“弟子实在有难言之痛,望上人体谅。”
“善哉!”悟圆法师不敢再逼他,轻轻地说,“明华,你先回去睡吧!明天再说。”
“务必请上人成全。”司明华恭敬地稽首。
“阿弥陀佛!”悟圆法师叹了口气,“你想想,白发倚间,红颜守帏,为人子者,于心何忍!”
司明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这位德高望重的堂头和尚亲自把他送出方丈,在门口还再三嘱咐:“明华,晚上好生想想,是非恩怨,总要从头解起。只要一心向善,菩萨能以身伺虎,世问哪有解不开的怨结!你风华正茂,就该好自为之!勿为一念之差所误!”
司明华满怀幽怨,怔怔地从方丈室走出来。穿过一条狭小阴暗的走廊,在转角处,突然被人拦住,耳边听到一声轻轻的佛号:“阿弥陀佛!”
他一看,这是个不认识的和尚。好象也不是本寺东、西两序的头首。他连忙站住,低首合十。
“跟我来!”那和尚面无表情地对司明华说,也不等他回答,就自顾往前走。
司明华有点犹豫,又不便拒绝,只好跟着他来到法云寺后面的菜园角上。这里有几间低矮的平房,平时并不住人,只用来存放种菜的工具。这时,屋里黑沉沉的,一点亮光也没有。那和尚走了进去,司明华在门口站住了。
“进来!”那和尚在里面叫他,同时“哧”地划亮了火柴,点燃了一支蜡烛。
司明华走了进去。那和尚立刻把门关好,转过身来,把手一挥:“你坐下,我有话说。”
这和尚年约五十,穿一身灰布僧衣,白粗布袜,黑色僧鞋,身材瘦小,貌不惊人。可是在司明华的眼睛里,他全身上下,好象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外衣,冷冰冰而又阴森森的。
“请问师父上下如何称呼?”司明华问道。
“我叫智宏。”那和尚淡淡地说,“我在这里‘挂单’已经十多天了,没想到会遇见你,也是有缘。”
“请问师兄,有什么话说?”
“师兄?”智宏突然冷冷一笑,“我和你父亲是兄弟相称,你该叫我叔叔。”
司明华吃惊了:“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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