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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22章


她推开了好几扇大厅的侧门,只为了能安静地、不受打扰地抽上一口烟。连阳台也不放过。可惜的是,在这样一个婚礼派对上,所有犄角旮旯都塞满了尽情闲聊的男男女女。而每当她背过身,准备忽略那些目光、不管不顾地点燃指尖的香烟时,似乎不管哪个角落都能冒出一名微皱起眉头的侍应生。然后,她从唇边移开烟,熟练又敷衍地道着歉,神情流露出一丝挫败,接着转身离开,寻找下一个地方。

        终于,她找到了一个,靠近正门的转角,有两颗漂亮的垂叶榕和一株绿油油的巴西木盆栽做遮挡。她背靠着墙,左脚勾起,鞋跟也抵在身后的墙上,深深地吸上一口才放下,滤嘴上的粉色镂空爱心让她的心情舒缓了些。不过也没有了接着吸下去的意思。

        吐出烟圈时她的脸正好迎着那个朝自己走来的男人。对方端着两杯快满的香槟,她婉拒道:“你不知道伴娘是不能够喝酒的吗?”

        男人瞄了一眼她身上的浅粉色伴娘礼服,像是并不为此感到困扰,微笑着回她:“可你已经抽过烟了。”

        雅思被他逗乐,于是耸耸肩:“既然这样,”她倾身把烟头在花盆的边缘摁灭,虽然只吸了一口,但自己毕竟不是什么老烟枪。

        “既然这样,我看还是只做错一件事好些,不然就又是抽烟又是喝酒,”雅思再度靠回墙上,要了摇头,“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男人仍旧端着两杯酒,“是你对自己太严格了。粉裙子很适合你。”

        雅思略感到一丝头疼,似乎她接了这个话题,比如回一句“我起来如何”这样的问语,如此他们就该走入调情这个部分了。而这正是她想要避免的。

        于是她并不掩饰地吐露叹息:“我以为这个地方很难有人发现。”

        “确实没有人会在意一位走失的伴娘,”男人的表情与他此时端着酒杯而腾不出手的姿势相配起来显得有几分滑稽,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又游荡开来,“除非她美的让人过目难忘。”

        所以又是调情。终究避不开。雅思垂下头笑了笑,再度开口时带上了几分挑衅的口吻:“若真如此,也不该半天只有先生您一人来吧?”

        “所以在小姐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和在场的男士决斗过了,只有胜利者才能得到这个机会。”

        明明是玩笑话,他说起来倒像是煞有介事。雅思不可避免地为此开怀片刻,她知道自己还不算狼狈,尽管穿着这条意外到来的本不该属于她的伴娘礼裙。她抬头看向天花板,金色的玻璃砖照出自己脸上模糊的疲倦,更似隐匿于平静深海的情绪,在她的面上泛起浅浅涟漪。在男人来的时候,她伸长的颈线在缭绕烟圈里若隐若现,白皙的肌肤更显柔滑,就算伴娘服再如何朴素也遮掩不住她本身的撩人性感。

        他说的这样漂亮,雅思很是捧场地接过他的香槟,喝了一口。

        “原来的伴娘不是我,她的脚受伤了,不可能踩着高跟鞋站一晚上。我是被临时邀请的。”

        男人凑近她,也像她一样靠在墙上。距离太近,他呼吸的热气时不时落在她的侧颈,“所以你是新娘的朋友……那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闷闷不乐?”

        雅思闭上眼睛,下颌线更分明了一些,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但她能感受到男人热切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半晌,女人才缓慢地吐出一句:“我和在场的客人中的某一位曾经有过一段…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了。”

        “噢……听起来这是个很久远的故事。”

        他把“久远”这个词咬得很清晰,显得与众不同。好像除了本身的“遥远”之意,还有一层“漫长”的意味。

        雅思听出来了,自然反驳回去:“不,很简短的故事。每个人年轻气盛的时候都会做些傻事。”

        “而我正好对年轻气盛的傻瓜很有兴趣。”

        她转过头,男人掩在镜片后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固执的光芒,很罕见的、与外表不符的孩子气。雅思不露声色地看着,看了足足几十秒,确认自己无法找出第二种情感,再扭头回去。她总是会在对视中先败下阵,悻悻地扔下一句:“明确一点,只能算半个年轻气盛的傻瓜故事。因为那个人的年纪……应该和先生您差不多。”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雅思试探性地开口:“或许我该说声抱歉?”可她嘴角那丝得逞的调皮笑意瞒不过他的眼睛。

        男人淡淡地说:“不必了,”他接着似笑非笑地说出一句让她暗暗恼火的话:“所以是这个原因?”

        她盯着他的眼神放佛是在做一场拉锯战的对峙。

        “也许我就算这么说,你也不会信。但……不,那段时间我从未为年纪而感到困扰过。”

        说完她便闭上了嘴巴,唇线微微抿在一起。话题终止,虽然是个生硬的句号。男人点了点头,却也再无更多的什么表示。

        收到请帖时雅思有些惊讶,预想和真正收到还是不同的。听闻新娘只有这一任,从恋爱谈到结婚。不过也不算一帆风顺。不过也没什么不可理解的,年轻时每个人都会有些无聊的忧郁事,比如不断在一条河里摔跤、循环重复,有的人永远学不会吃透教训,有的人倒是敢于负气逃离。

        “这里的一些人来自港城…其中有些曾经算是我的朋友,或者就是认识而已。”她扫视了一圈宴厅中心的客人,或多或少地带着疲倦神色,一部分人还有精力在舞池跟着拍子摇摆。参加朋友的婚礼想必对某些人来说意味着苦恼的“终结”。比如先前聚光灯下的新郎官穿着高级的定制礼服,挽着新娘的手,用抑扬顿挫的声调诉说着两人的恩爱过往时,她想的却是被自己刻意屏蔽的一些往事。到底是盛年不重来,往事不可追。

        男人清了清嗓子,语气里带着一种轻微的克制的探询:“所以新娘为何邀请你做她的伴娘?”

        所以他沉默这么久,就找了个这样的话题?雅思感到好笑:“我之前说过了。”

        “不,我的意思是……也许她很想你,因为原伴娘的意外,她才敢来邀请你。或许本身就没什么原伴娘。我是说,没有人想给自己的婚礼留下遗憾。”

        她冷淡地垂下眼睫,瞥向一旁盛开的巴西木,叶子绿得旺盛,又宽又长。

        “我以为你是新郎那边的……现在看来你和新娘的关系也很不错。”

        对方像是苦恼地想抬起手按一按太阳穴,但又半途放弃,遂摊开手,语气无奈:“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宴会大厅的灯光也开始渐暗,他们所处的这一方小世界倒不为所动,毕竟本就是偏僻一隅。中心只有两盏华丽硕大的灯亮着,流光通过成千上百颗水晶折射出来,洒在舞池的地上,像没清理干净的酒杯碎片。她恍惚地想起一些遥远的事,掐头去尾,模糊了细节,只有不再刻意清晰的面孔。像烧掉一张写满诗歌的纸,唯余灰烬。那时候她还是长头发。

        “我是说,我已经厌倦了这种游戏。你能想象吗,在这种场合,或许有些人你确实认识,然后他们不幸地和你撞在一起,看着你的脸努力地回忆你是谁,问起你现在在做什么,过的如何……”雅思吐露得畅快,却不合时宜地想到对方应该不存在这种烦扰,可话已经说出去,如泼出去的水再无收回的可能,“…说完这些客气的套话,我们再迷茫地相□□头致意离开。”她只能生硬地转换主语。

        其实现在不也是如此?这城市很大,一千万人来来往往,不愿相见的人,像是用于活字印刷的两个铅字模,在无数纸张上留下自己的印记,但终究不能被组成一个完整的词,正大光明的为人们所铭记。可某些时刻,总有疲惫的、松懈的小工,一次不经意的失误,将这两个本不该碰面的铅块排在一处,导致啼笑皆非的尴尬。

        “我能理解。”

        “但你最终还是决定到场。”

        雅思迎上他的目光,她无法不为他这别有深意的话语吸引。可他为何老是露出这样的眼神,放佛势在必得的模样。她索性错开眼去,说:“我想喝杯红酒。”

        尽管走到舞池前方就能找到剩下的酒,不管是香槟还是红酒。但他们心知肚明,双方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并肩而行。所以雅思只是等待着,默默接过了男人回来后递给自己的红酒。她头也没抬,品味着唇齿内蕴满果香的甘甜,却也回答起刚刚躲开的话题:“我坐在车里的时候,也在想为什么……或许我也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但可惜,我以为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应该是好奇。”

        “我以为这是——”

        “在场的单身女士们请注意,新娘马上就要抛掷她手中的捧花了。”

        男人的话语被突如其来的广播打断,但他并不表露出着急或是懊恼。也许是抛掷捧花的美好寓意让人联想,不过雅思认为,他本就有着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只是在她面前偶尔过多表现。

        他低头看她,不知存了什么心思:“时间到了,你要过去吗?”

        雅思没说话,似是不想应答。但男人的目光一直固执地落在她的脸上,他好像就认准了要如此表现。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地摘下左手柔粉色的长手套——外人看来只是伴娘礼裙的配套装饰,扬起自己戴着婚戒的无名指。

        他自然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指尖:“什么时候。”

        “一年前。”雅思语气平常地从男人温热的掌心中抽回手,揉搓起那枚玫瑰金戒指。对方的神色并不错愕,可也确实有几分恼怒——感受到欺骗的恼怒,雅思暗自失笑,听到他略显严肃的语调:“已婚女士是不能担任伴娘的。”

        “谁规定的?”

        男人拿过她已经喝空的酒杯,毫不退让地看向她:“伴娘只能是准新娘。”

        “新娘知道我已经结婚了,但还是让我出任伴娘。所以你说的只是老传统罢了……也只有你们这些老学究才喜欢这样较真。”

        她看到他的眉心褶皱,自然明白是被自己的话语所激,索性把另外一只手套也摘下,随意塞进随身的手提包里。捧花结束的瞬间婚礼流程已经全部结束,她此刻就是退场也没有关系。雅思扣上手提包的搭扣,对着男人轻松一笑:“看来我确实算不上一个合格的伴娘。不过事发突然,也算情有可原。”

        “那么你的现任丈夫今天没来?”

        雅思点了点头,随即指出他话中的语病:“不能说现任,好像我还该有个前任丈夫。我只结过一次婚。”

        男人不置可否,眉毛一扬,“今天周六。他也没时间?”

        “他是个商人。”

        “我也是个商人。”他微微一笑,示意她这个身份不该成为一个借口。

        “先生您是位成功的商人。他还没那么成功,自然闲不下来。”雅思反问,“问了我这么多,也该说说您自己了。您结婚了吗?”

        男人望向宴会中心,那里有几位摄影师摆弄着三脚架准备为在场的客人拍摄照片,过后印刷成册以供珍藏今夜。他的语气同样很轻松:“没有结婚。但有一个女朋友。”

        “是吗,”她品味了一下,停顿片刻后接着问:“是认真的吗?”

        他好像就在等着她问出这句话。雅思的话音一落,男人便飞快地接口:“是。其实我求过一次婚,不过失败了。现在想想这种经历还是一次就好。”

        雅思的眼睛不禁随着他的话语看向他右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代表热恋的位置。谁会这么清楚每个指头的含义?只有买过戒指但不知如何送出的人。

        “这样也还是你的女朋友?”

        “是。”他听到她轻哼了一声,“有什么问题吗?”

        “她今天没来?”

        “她今天工作。”

        雅思扬起眉,似乎看到他落入了某个陷阱,“今天周六。”

        “是啊。”

        其实问了这么多,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只是感到一种似乎命运在与自己开玩笑的感觉。雅思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更像自嘲。宴会中心已经小范围地排起队,等着照相。她搞不懂这样排起队来合影还有什么乐趣,大抵任何事跟排队联系上都会叫人兴趣减半。但她突然感到一丝惶恐,如果继续磨蹭下去,该退不退,到时他们这里被人发现,某一刻她也有可能与面前这个男人出现在同一张相片里……尽管以他的本事应该能处理妥当,但……不管怎样,她还是希望能尽可能地避免此种情况。

        “她是一名舞台剧演员,今晚在大剧院有她的演出。”男人解释起自己女友的缺席。

        “她演些什么?或许我还看过。有时我会去剧院看戏。”

        “她一般演些……假面舞会上的人物。”

        她没看过有关假面舞会的戏。因而雅思对这个话题也就没了多少兴趣,此刻也感到烦躁,她揪了一把垂叶榕的枝叶,敷衍地回道:“那她一定年轻又漂亮。”

        男人偏头看了她一眼,附和着:“是啊。很美,也很年轻。只是……我以为她太过焦虑于自己的身材。”

        舞台剧演员,听他这些描述必定是演些主角吧,比如公主之类的。雅思没觉得注意保持身材这点有什么问题,“那又如何?”

        “她对自己的饮食习惯控制的太严格了,我只是希望她偶尔也过的轻松……自由些。”

        这就是男人幼稚无知的地方。雅思这回轻轻拂了一把手边耷拉下来的绿叶,说:“好吧,这我就得说说公道话了。那些自称自己什么都没做、随心所欲自由放松就能保持零码身材的女人,其实背地里比谁都更焦虑,也对自己更严格。她们嘴上说着毫不费力,可你怎么知道她们没有花上功夫?”

        “所以你也花了很多功夫吗?”

        雅思微微愣怔,回过神时发现男人的目光流连在她裸露的肩颈与臂腕,又是一次委婉的调情,但身材确实是自己骄傲的筹码,于是未加迟疑地回答:“当然。”

        “那么你做的很好……要知道,你一直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之一,”男人在最后补充道,“抱歉,还有一个是我的女朋友。”

        雅思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随口问起:“你的女朋友多大年纪?”

        “二十四岁吧,我猜。”

        雅思顿了顿,止住了翻白眼的冲动,“这样开玩笑,你也真是无聊。”

        男人短促地轻笑一声,转而跳到下一个话题:“接着谈谈你的丈夫吧。既然今晚他也缺席了…他今年多大?”

        这回他没有加上“现任”,雅思不假思索:“比我大两岁。”

        不是一个正面的回答。男人也只能应付:“那么他也很年轻。”

        她扭头盯着他,语气平淡:“你以为我几岁。”这里的灯光昏暗,哪怕她谎称自己三十岁也无伤大雅…不过女人的年龄不是用来自报的。

        “我猜是二十四岁。”他语气确定,不像是用猜的。

        “你……”雅思转过头去,作势要从这里离开,“你真是够了。”

        男人快速地拽住她的手腕,气势迅猛但用的力气并不大。他看向面带讶异的她,眼波闪烁,显得神秘莫测。但看出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后便松开了手,歉意地说:“抱歉。是我喝醉了。”

        可他从头至尾只喝了一杯香槟。他们心知肚明。

        “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去排队拍照。分开拍,结束就走。这个点……”雅思偏头示意他看看墙上的挂钟指针,“我想你女朋友的演出应该结束了。你应该买一束玫瑰和一瓶红酒去接她。这里到港城的剧院或许有点距离,但我相信她会愿意等你——”

        她的话一股脑地冒出来,像是碳酸饮料摇晃后猛然蹿出的气泡。可剩下的话便堵在喉咙里,因为男人突然低下头吻她。他不知何时已经把空酒杯放下,如此两只手都捧了上来。这不是生人间因好奇而引发的亲近,他对她不会有好奇,也不会有探询。所以只是冲动,如他所说的酒精引起的冲动。尽管他只喝了一杯香槟。只有男人轻颤的透露出脆弱的指尖带给她这样一种错觉,似乎他此刻在强烈地想念着她,尽管近在咫尺。

        没谁能解释得清:此时在想什么,到底为何这么做。总之当他们真正反应过来时,已经是标准的拥吻姿势。放佛早该如此、众望所归的某种仪式。但毫无疑问,促成这么一个荒唐的局面需要两个人的共同放任。

        她的手指搭在他的肩头,顺着喘息节奏颤巍巍地收紧,把那片西装布料揉得发软起皱,揉成一团的、一眼看来有如心脏的模样。

        “一年前…你该邀请我参加婚礼。”

        “我们那时都不认识。”

        “不,我在港城很有名。”

        “那我应该更不可能邀请到您了。”

        亲吻的间隙中,他们短暂地对峙一场。男人看上去妥协了,他不再纠结于那个自己未到场的婚礼,又吻上她的微微张开的唇瓣。雅思的肩头被他握在掌中,薄薄一副躯干,努力克制流露出脆弱一般而僵硬地绷着,又因为害怕碰到背后垂叶榕的枝叶而紧贴在他身上,像是依附树木的柔软的藤。

        “我记得,上一次你穿粉色裙子,是在一个音乐会。在美国,你记得吗?你说第二排的一个小提琴手在悄悄打瞌睡,所以拉的很糟糕,不过也算让他浑水摸鱼过去了。”

        “我那时没有粉色的裙子。”

        “对,是红色,我记错了。你穿红色很漂亮,那晚非常靓眼。但是出音乐厅时裙子因为意外被打湿了,当时你穿了我的西装。最后我们去了茶餐厅,你点了黑森林蛋糕。”

        “不,你还是记错了。我应该会买一条新裙子。”

        “是,你有一条新裙子,是我送给你的,那条是真正的粉色的裙子。但是没有第二次机会让我看到你正式地穿上它。而那块蛋糕,你没有吃,送给了你那边的好友。”

        “所以我假设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她的语气兴致缺缺。气氛诡异得分外明显,男人的眼神有一些她分辨不清的东西,似热切似幽深,隔着两道窄窄的镜片模糊又闪烁。像是一座孤独的空谷,一片空虚里飘荡出的神秘薄雾迷惑着一些人,又引诱着他们,生出一份往下跳的渴望。人们往往后怕,而拼命去抵挡。她二十二岁时就意识到这一点,却在此刻再度体会竭力反抗的滋味。

        他的声音温柔到了极致,放佛他真的认识她很久很久,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最深知她的人,“因为你的生日快到了。你想要保持身材……这些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你总是很在意。”

        雅思沉默了一瞬,接口道:“你知道吗?也许你记得没错,我穿着一条红裙子去听音乐会,会上那个小提琴手的表现很糟糕。但是蛋糕、新裙子、你的西装……某些记忆或许因为一些原因,我们编造了一些细节,夸大又渲染,把真实的事和编造想象出来的细节混在一起再娓娓道出。”

        “因为先有感情,再有记忆,是吗?”

        “随便你怎么想吧。”这种事总是很难有正确答案。她结束了这个话题。

        司仪又举起了话筒,这次才是真正的谢幕。

        “在婚礼的最后如果还有想跳舞的客人,请随我们的新人一起滑入舞池,让我们共享这美好的夜晚。摄影师将在一旁为你们拍下照片,记录下美妙绝伦的一刻。”

        男人朝她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诚恳地邀请着:“这是最后一支舞了。跟我走吧,美丽的小姐。”

        雅思不为所动。

        “如果我再诚恳些再坦率些——我想邀请你和我一起跳舞。”

        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过去,“先生您的身份……我以为你该知道我们不能一起跳舞。”

        “这也有什么说法吗?”他耸了耸肩,低声说:“我们可以在外边跳,走廊的空地,其实很宽敞。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音乐可以传到那里,也不会被发现。”

        “嗯……听起来很不错,但你知道我只是在敷衍吧。”

        男人摊在她面前的手升起,在她跟随的目光下举到胳膊、肩头、下巴——她看不见的耳畔,“叮呤咣啷”耳下细细的制成柳条状的金链坠子被他的手指扬开。她的嘴唇颜色还艳丽得不像话,他的手感受到金属清凉的触感,又回想起刚刚摸索的那片耳后肌肤,那里的皮肤很薄,只需稍微蹭两下就可怜地发着红,一如她此时的唇色,敏感得要命。

        男人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正色道:“来吧,为了那些旧时光。你不跳会后悔的,我知道的。因为你会在回家的路上想,你会在房间一个人吃早餐的时候想,洗脸洗手的时候你也会想到……此后的岁月你都会时不时地突然想起它。如果你和丈夫约会,在你盯着别处发呆的时候,他会问你怎么了,但你无法回答,因为你后悔于没有和我跳舞。那时他会理解为你变冷漠了,潜移默化,这种冷漠会变成你和他的隔膜,最终导致你们的婚姻破裂。”他注视着她不减姿色、娇艳如常的脸,缓缓地说出最后一句话:“而这一切的起因是你在今晚的婚礼上没有和我跳舞。”

        他在说这个话的时候居然能忍住笑意。雅思不禁哑然失笑。

        “好吧。”

        如果是在舞池,她应该能看到那些宾客掩不住沮丧的脸——为美好的过快逝去。但他们不能,至少她承受不了后果。

        当手搭上男人的肩头时,雅思清醒着感觉到自己正在塌陷。在他端着酒杯朝她走来的时候,在他们没有互相称呼的时候,她就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他们是这方舞台上仅有的两个演员,灯光渐暗、唯独亮起他们这一隅。他们是互知底细的假面舞会上的演员,就算他们知道面具下方是怎样的脸,就算在那之后要继续发生的事会扫兴之至也无所谓,因为那份难言的期待永远鲜亮无比。

        “有人说过你的声音很适合做个电台主播,专门念情诗的那种吗?”

        男人的大手环在她的腰间,把她揽进怀里。他们的距离比正常的舞伴间更近,但没人指出这一点,都在默契地忽视着。

        “我的女朋友说过。”

        “那么你给她念过诗吗?”

        “念过。”

        “你知道吗,有人说诗歌代表心意,如果你念起这首诗,说明心里想的也是如此。”雅思似笑非笑地贴近男人的脸,话语含糊,另有所指。

        “不,我想我念的只是我能记住的,并不代表什么。”

        “那么现在,你记住的是什么。”

        他们的鼻头几乎快要碰到一起,这个距离太适合接吻,但她没有动作,他也没有。

        他念起此刻浮在心头的字句,“我们有如橄榄,唯有被粉碎时,才释放出我们的精华。”

        在她没注意的时候,他的手在搂人的时候竟然这么烫,灼烧着所到之处的每一根神经,放佛能把她的灵魂点燃。一如他的热忱眸光。

        再度沉默。

        音乐开始变得低缓,她默默靠在他的肩膀上。仿佛似水流年在这条浸满了月华的走廊里滔滔地流着。

        “如果我告诉你,你的前男友爱你,一直都为你着迷,他想念你……你会——”男人的嘴唇落在她的耳廓,随着说话一张一合,微微震颤。

        雅思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出言打断:“我的前男友,他的状况其实不适合恋爱……抱歉,我不是说他有病,只是,他的心理不适合。”他是那么的一意孤行,以为能独自解决所有问题,以为她不会介意他的手段,只要他们之间还有约会、亲吻和拥抱。

        男人默然了一瞬,“…是的,他也知道。所以他在恢复常态。有时他控制不住想来找你。但他知道自己无权打扰你的生活。”他在对她露出笑容,可那背后堆叠的岁月过于波折和厚重了,经不起解读。

        “真不像他。”她如此总结道。

        男人的手搂得更紧,他们已经没有在按着音乐的节拍跳舞了。他看上去像是要沉默到舞曲的结束、戏剧的落幕。直到他突然开口:

        “后来有一天,你在旧友婚礼上临时充当伴娘。有个男人走过来递给你一杯香槟,你告诉他你不打算做个不负责任的伴娘。这个人偶尔开起玩笑,他以为只要说话妥当,他面前的女人就不会发现……”

        “发现什么?”

        他闭上眼睛,彻底将舞蹈变成了一个实质的拥抱。紧密相贴。

        “发现是同一个男人。过去的,那位前男友。”

        “他希望,这会是一个重新的开始。”

        并非和平分手的旧情人,一旦相见,因为彼此是极熟而又极生疏的关系,话说得深了不是,浅了又不是,彼此都抱着一种异样的心情暗自摸索。

        她靠在他的肩头,无法控制自己不轻微颤抖,只能希望与她紧拥的男人不会注意这样的细节。他用那双浓墨般的眼睛望着她,和周围的夜色消融沉淀,他们一同坠入过去的幻梦。

        定是夜风起了,不然怎么这样晃,又怎么晃得这样乱。

        一叠叠,一重重。

        明啊暗啊,枝啊叶啊。

        移啊转啊,摇啊荡啊。

        教你频卧频起,乍浮乍沉。

        游鱼搅翻竹影,倦鸟投入藤阴。

        若波动日光翻素壁,又水涵云影倒青天。

        又一次。

        又一次她凭着指尖冰凉骤然清醒。更像一声轻悠悠的嘲笑,那枚右手无名指的金戒。只是不同的是,她这回却是明白了他上次未释明的话。

        只是,原来路走的太远,想要回望都会变成一件残忍至极的事。

        雅思的短发在夜风中飞舞,几缕绚丽以极的浓郁深红吻上她的脸庞。他只听到怀中的她模糊的话语,像被风吞没了些许,像穿过悠悠岁月数载光华:“先生,您真是个骗子。”

        “什么?”

        “你的女朋友,她应该只有二十二岁。”

        “不,”他捉住她留在自己肩头的手,既然他们的舞蹈独一无二,他无限温柔地吻上她的指尖,“她该长大了。”

        “长大?”

        “我的女朋友……她离开了我,两年。”

        她敏锐地发觉他的身躯微微蜷缩,黑色的外套融进黑色的夜里。

        “为什么?”

        “嗯……她在旅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也许在波西塔诺,也许在西雅图,也许在三宝垄,我说不清楚,也有可能在钓鳟鱼。”

        “那么,希望她不要发现你在骗她。”雅思放任情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他们,彼此难以控制拥抱的力度。她的声音轻轻的,如一片雪花,落在冬日灰沉沉的街道上,“她不在时,你在做什么?”

        一句问好换来落于眼睫上的一个温热的吻。

        男人着迷地欣赏那两副近在咫尺的睫毛,看它们像易碎的蝶翅般颤动,露出下面一双迷蒙又潋滟的眼睛。拇指小心地擦过沁着粉色的脸颊,拂过湿漉漉的唇角,最终停留在雅思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舌尖。

        “我在孤独地变老。”她听见他轻柔的平静的呓语。

        雅思被颈窝擦过的热气激得轻颤,对方低沉的嗓音像灌进耳膜的咒,夹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渴望,令她浑身关节都似乎开始隐隐发疼。

        “如果我告诉你,我很爱你,你会离开他吗?”

        这一次没有了她的刻意阻挡,他很轻松地就问出了口。

        雅思的脊背僵了一下,为他缓慢的来回轻抚的手掌,她轻声细语诉说拒绝:“不会。”

        “我嫁给一位不那么成功的商人,他很好,很爱我……现在的生活也很好。”

        抵达深城前,她一直反复练习几句话,企图找到最恰当的语速:“我很好。”“我很幸福。”“过的不错。”

        真正出口时,她发现也许不必练习。

        是啊,她现在的生活确实愉快。不过也许……有时、或者偶尔,她会希望来点烦恼,哪怕是悲伤。或许是她得了病。

        雅思叹了口气,把手抚上男人露出哀伤的脸侧,“你说你很爱我,但也许就是彼此相爱,才会给人带来痛苦。”

        往事是玻璃切片下被铺平的天鹅绒,被一束突如其来的白炽光照得纤毫毕现。

        那个在梦里、偶尔在短暂分神时出现的模糊而遥远的贺峰,今夜也重新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短兵相接,然后她陡然意识到——

        原来贺峰一直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就如曾经,那短暂的幻梦般的一年里的无数次,在他们共同淋过的连绵细雨里。

        只是,如果人生能和传奇故事一样,在最高潮时刻骤然停笔,如果能这样,那该有多好。

        她望着他,令人沉醉的、引人着迷的眼睛,“短暂的故事才浪漫迷人。虽然我的前男友让我痛苦。”

        音乐结束了。婚礼终于落幕。

        “我该走了。”她轻声诉说着离语。

        “等一下。”

        她没有拒绝。只是拖沓片刻,自己总归是要离开的。

        这个拥抱激烈得有些过头,如果忽略它本身的短暂和仓促,他们手臂交缠,下巴磕在彼此的肩头,然后又骤然分离。并不是温柔的,雅思被他的胸膛撞得略有些疼,眼角很快泛起了湿意。贺峰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却比寒潭还深,让她陡然心悸。

        往事在眼前崩塌,他们共度的昨日今朝如流泉一样干涸,雅思恍惚间觉得有什么已经结束了,但又有什么正在开始,可那是她完全不敢去想的。

        “那么,再见,贺生。”

        于是她只得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迈开步伐。

        他站在正门外,目送着她坐上出租车,司机关门、发动车子,他一直看到他们汇入汹涌的车流。

        今晚唯一的一张影相就落在他的手心,又被小心地放进皮包的内里夹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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