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清濯寒霜(四)
他们这般铺垫,不就为的试探他。都言这位定北侯最是无情清高,可此行却一改传闻,以这副模样出现于他们面前,如何不疑?
他本人自是不易对付,但他身侧之人却不是。
只不过,顾云淙虽有意以此举瞒过李尧,却未想过将他这小娘子也牵涉进来,带她前来赴宴已给足了这李尧面子,至于旁的……
他一手揽下江倾月细月要,轻笑道:“我这妾室向来胆怯,就不在众人面前献丑了。”
吁声自四面传来,落在江倾月耳中,多少有些为难。可她侧过脸,却见男子神色自若,似对此颇不在意。
李尧见状,也只笑着劝抚大家:“顾大人初来乍到,想必还不适应咱们江南人的作派,便是爱护心切了些,又如何呢?诸位还是体谅体谅顾大人,别误了大伙听听曲儿的兴致。”
他这番话看似在劝众人莫要计较,实则将顾云淙与他们划清了界限。在座诸位都是人精,不会不明白他话中之意。
当然,这话更是道给顾云淙听的。若要想要从李尧这儿撬出些什么,就得顺着他们的意思来。否则,他杭州可不比临安府好受人摆弄。
顾云淙不动声色地饮了杯酒,唇边露出抹无人察觉的冷意,随后将瓷杯置于几上,发出一道清越声响。不少人随即投来审视的目光。
他正欲开口,左侧忽传来阵轻细的晃动,一截细嫩指尖出现在他的袖沿上,略有些发白。他轻抚其上,朝倾月轻轻一笑,示意她不必担心。
可小娘子却摇了摇头,眸中泛着点点星光,“大人,我可以的。我从前习过琴,依稀能奏出两三曲子。”
顾云淙闪过些意外,却仍不放心,“你不怕?”
他记得,先时在鸣凤楼中,若要她大大方方现于人前,怕是比登天还难。见到她时也永远将头垂得低低的。可她此时竟愿为了他在这些男人们面前演奏……他甚至都不知她会弹琴。
倾月眉心微皱,可仍是摇了摇头,“有您在呢。”
紧接着又笑道:“我知道,您不会让我受欺负的,顶多是……”
后边儿的话她没说出口。
这个人每次出现时,的确都能救她于危急。甚至瞒下汴京所有的人,将她接入府上、带她出京南下。她相信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般能耐,令她这般信任。
除了……惯会欺负她罢了。
顾云淙一阵恍惚,还未及他反应过来,倾月已起身朝上首的李尧行了礼,道:“妾身愿为诸位奏曲,可否借贵府古琴一用?”
李尧勾起唇角,“那是自然,夫人且稍等片刻,待小厮们将本官的蕉叶琴取来。”又问:“不知夫人所奏曲子是?”
倾月抬眸瞧了眼外头天色,稍一思忖,方道:“瞧着要下雪了,妾身就奏一曲挟仙游(1)给诸位助兴罢。”
此言一出,座上神态各异。
知悉门道的会言此女狂悖不已,这挟仙游奏起来虽不难,可难得的是那份心性,必得极静极空,方能奏出曲中精要。否则,便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顾云淙凝着琴桌后的小娘子,却见她处之淡然,不见分毫惧色,待稍几调弦正音,左手于徽位间翩然起舞,空寂清泠的乐声自岳山与琴肩之间流泻而出,似微风穿山越谷而来,吹响一树秋声,挟着薄雾残雪同到那无人登临的天外之地……
许是老天有意应景,竟开始飘下雪屑,片片踏着琴声而来,现身在檐下窗前漏出的微光中,洒落一地幽寂。
若说方才的霓裳叫人思及人生百转、月华似水,这挟仙曲则令人肆意遨游于九天之外,达至静与美的极致和谐。
一曲毕了,厅内静若无人,俱遂这琴声远了思绪。半晌,方掌声雷动,不绝于耳。高下立见。
顾云淙勾起唇角,目光灼灼。直到古琴后的人影消失不见,方才敛去稍许。
瞧着这小娘子又骗了他。
不过也说不上是骗,他从前的确未曾试着了解过这位公主,以至于任意得窥一二,于他而言便是桃源千重,胜景无限。
席间热闹依旧,他后来却再记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唯有那夜的琴声,辗转心间,历久弥新。
散宴后,因两人俱饮了不少酒,遂同坐一辆马车归去。
雪犹未停,且有越下越大之势,车轱辘驶过青灰石板的街巷,发出沙沙的声响。而车内人多少添了些疲乏之意,身子随马车摇晃,一时无话。
借着昏暗烛光瞥见女子颊边的两抹红晕,再移至她半阖着的眉眼,顾云淙存了些笑意,“就这么困,那方才为何还要饮那酒?”
倾月瞟了眼面色如常的男子,撅嘴道:“大人不也没拦着我?”
刚才席间那怜香曾随李尧向他二人敬酒,她见那女子神情真挚,便没回拒,一来一回,不免多喝了三两杯。
“你自己也想喝的,只赖在我头上?”
顾云淙眼中噙着笑,忍不住想揉眼前猫儿的呆毛,谁知被她惊得往后躲了躲,大掌便落了个空,僵在了半空中。
他挑了挑眉,原来喝了酒的猫儿不仅会顶嘴,还会躲人。将手收回,他笑着睨着倾月,也不出声,神情颇有些玩味,依旧是铺天盖地的威压,但却添了些难得的温柔。
他就想瞧瞧,小娘子会如何待他?
大约也是酒壮怂人胆,倾月硬着头皮避开这人的目光,转而掀开窗帘,够着脖子瞧外边儿的景致,半晌都未理会这人。
还真敢不理他!
顾云淙一阵哑然,却也生出几分笑意。若不怕他,说到底是好事。他也的确该欢喜的。
如此想着,他见小娘子倾身的别扭姿势,不由叹道:“既是想看雪,咱们稍后下了马车走段路回去便是。”
接着问车首的徐然:“离云水苑还有多远?”
“不远了,约有一二里便到了。”
顾云淙心内微动,吩咐徐然:“将马车驶到湖边,再将我们放下来。”
“是。”
……
倾月原本尚有些不解,可见到眼前这番景象时,方知晓几分这人的意思。雪夜湖光,乘兴而归,的确是世间不可多得的一大乐事。
她偷瞄了眼身侧的高大男子,飞快低下头去,明净的笑自眼角漾开,逐渐蔓延到唇边、下颌,蝴蝶骨亦随之轻颤。
“乐什么?”
她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眸中笑意未消。
大抵夜深人静之时,最易叫人卸下心房,说些不着边际、却吐露真心的话。
望着眼前的潋滟湖光,皑皑白雪,倾月长睫微颤,道:“只是觉得,侯爷您好像没从前那么严肃了。”
顾云淙微微挑眉,轻笑不语。
这话还是客气了些,他岂止严肃,只怕是近乎冷酷。不禁暗生怜惜,最早的她都是如何过来的。
“虽说您话少了些,但心是热的,已经要好过这世上的许多人了。”
仿佛被打开了话匣,要借着一点儿酒意倾吐出来,倾月继续说着,视线落在自眼前飘下的雪上,伸出手去接住,抬起腿小心避开去踩,似个三岁孩童一般。
正好身侧有位极称职的听客,将她的话一点一滴都接在心里,只不愿扰了这片刻的安宁。
“若是您再多笑些就好了,你都不知道,每次绮罗兰心见到你后,时常连话都说不出了,都怨您!”
这说的似乎不是婢女,而是她自己吧。眼前霎时浮现出许多关于她的画面,一帧帧划过心头,不住引起酸涩,顾云淙眉眼渐黯。
他从前,的确待她不算好。
以至于记忆里的小娘子,每每见到他都是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仿佛下一刻便要泣下泪来。饶是如此,他还恍若未觉,一如既往。
“其实,我……”
娇声半吐之间,两人俱紧了紧心神,谁知还未及道出,她脚下一滑,眼见着就要摔倒。正是这时,一有力臂膀锢紧了她的细月要,牢牢将她接住。
倾月惊魂甫定,胸口更是起伏不断,呼吸未平。鬓间碎发些许乱了,眸中水色盈盈,似一汪清泉无端激起几许水花,漾出圈圈涟漪,搅乱原本平静的夜色与心绪。唯有面前男子的清俊面容,因太过紧张,反而被她一遍遍描摹在了心间,挥散不去。
雪依旧下个不停,飘落在她的眼角、脸颊、唇瓣,本该感到一阵清凉,却在化开后带来汹涌热意,叫她忍不住垂了头。
“侯爷……”
他们要一直这样吗?徐然他们还跟在后边儿,还有李知府派来的那些眼线。
谁知顾云淙依旧未将她放下,反倒凝着她,问:“其实什么?”
这个时候,他竟还记着方才没说完的话,转而前来“逼问”。他想,或许他真的着了小娘子的魔,这辈子都别想再出来。
“啊?”
她一脸迷茫,似乎自己也忘了方才所思,睁着双勾人的眼又羞又怯。
顾云淙喉中翻滚,不知说些什么,偏偏又极吃她这套。叹了口气,他望着怀中的小娘子道:“还是我抱你吧,这样何时才能走回去?”说着便将女子放了下来,作势将她拦腰抱起。
倾月虽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可奈何情势紧急,并不由她多想,只得慌张说道:“侯爷,这还是外头,我……”话还未尽,便匆匆低下头去。
所以那些亲密举动,只能存在于无人窥探的床帏之中、幽室之内了么?她到底还是怕人知晓二人的关系,哪怕现下四处空寂,根本无人临顾?
顾云淙终究被刺到了心内那根忽视已久的弦,沉声道:“要抱还是背,你自己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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