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囡囡
天上一轮残月,青鸾跟着前方的纸鸢轻轻扑腾着翅膀,不时还回过头来看看跟在身后走得心惊肉跳的晏长歌。
“我已将前因后果书在纸鸢上,她自会带你找到其麟”
孙玉潭的话尚在耳边,纸鹤在梦花荫的入口停下来,又咻的冲了进去。晏长歌与晏其麟小时候常去那里练剑,百花繁盛,花团锦簇,他们年轻时都没什么很高的品味,对这花花绿绿的花荫很是喜爱。
急匆匆的跟上纸鹤,绕过一片伸出来的花枝,晏长歌抬起头,正好与一对星亮的眸子对视,那人手中撵着方才引路的纸鹤,薄薄的纸片夹在葱白的手指之间,金色的衣袍随风轻扬,眉间玉石血红欲滴。
“囡囡”
晏长歌迟疑的喊着这个十几年没叫过的名字,一颗心都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青鸾惊慌的在她们头顶环了两圈,发出几声沙哑的叫声,又飞落回晏长歌的肩上,小脑袋有些恐惧的埋到晏长歌的发丝中。
听着这熟悉的称呼,又想到方才娘亲纸鸢上印着的字迹,晏其麟脸上忽青忽白,会这般叫她的人,天下独这一个,再也不会有了。原来她一见着那人,总是一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如今见着她,却抖得飘飘摇摇风中残烛,不知是悲是喜,半饷,竟然冷笑出声:“你还敢回来?”
这话说得没有头没尾,难为晏长歌倒是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招魂重生已非凡人,更非修真之人所能容忍,她现在应当也算半个妖孽,晏其麟这声义正词严的质问,于她,也是不冤枉的。
但晏长歌到底还是伤心起来,心中那点欢喜一点一点暗了下去,她与妹妹十几年没见,没有贴心体己的慰问,甚至没有客套疏离的寒暄,上来就是冷冰冰硬邦邦的一句“你竟还敢回来”她们本就称不上亲密,如今她当真不再把她当做姐姐,只当是一个借尸还魂的妖邪。
她的目光停留在晏其麟冷漠的有些倔强的脸上,本不该失望的,我的囡囡还是这般眼里容不得沙子,一点都没有变,倒是自己,与她早已不是一路人。
原先刚重生的时候,晏长歌从未有何失落,每天都是没心没肺欢欢喜喜的,从不去想她如今的身份,又或者她分明在逃避,不愿去面对她已是个彻彻底底的死人,重生之后便是另一个人,关于她晏长歌的一切早就结束,此生的执念落得一场空,被晏其麟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一浸,她便觉着有些冷,这一冷,脑子里纷繁复杂的怪念头就多了起来,心里感受到了些麻木的痛楚。
“囡囡”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怕哪句话说的不体面,又惹得晏其麟生气,只得又喊了她一声,带着些自己都感受不到的颤抖。
“你竟还敢回来”
她们将方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如同那漫长的沉默是一个奇异的怪圈,将他们套在挣不开逃不脱的圈套里。
晏其麟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冷透了又热起来,恍然又变得冰凉,整个心在冰水里浸了又扔到火堆上烤,反反复复,如同渡劫。
你竟还敢回来?
这么多年,你不说一句话便替我死了,可曾为我想过?可曾知道我心里背着那包袱活的有多辛苦,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无时无刻不在怨恨自己,身上背着条人命,行尸走肉的活了十一年,爹不愿见,娘不愿理,守着这荒凉的楼宇,强颜欢笑撑着晏家的颜面,你倒好,死的一了百了,不问生前身后事,你竟还敢回来?
“囡囡”
“你竟还敢回来”
两人异口同声,音落瞬间,搀着十几年的思念和委屈。
小时候,晏长歌总盼着自己能有个妹妹,于是娘亲便给她添了个妹妹,她那时才两岁,看着小团子一样的晏其麟乐得跟西兰花似的,但她的娘亲却不是很开心。
孙玉潭不开心的原因很简单,她想要个儿子。
一子一女方能凑成一个好,且她一向争抢好胜的性子,嫁给扶不上墙的晏天青已是让她失了颜面,如今强撑着晏家玄门尊主的派头,里里外外依靠她一人操持多少力不从心,到底女子与男子相比是差了点什么,她便惦记着生个儿子,连名字都起好了,便叫晏麒麟,结果千辛万苦,还是个女儿,叫她怎能不气。
女儿也就罢了,还是个灵根不行的女儿。
晏长歌虽是懒散,却天生根骨奇佳,悟性极高,是以即便她修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在造诣上,也把同辈中人甩得远远的,这晏其麟,虽不算差,但实在称不上是什么好苗子。
然而在孙玉潭这,若不是天才,就只能是庸才,没有中间地带斤斤计较的位置。
如此,他们家晏天青本就是个透明人,有了等于没有,加上孙玉潭早两年诚然是不待见,连名字都是草率的将麒改为其了事,晏其麟比上晏长歌,确实艰辛。
若说晏其麟与晏长歌相比有什么叫人艳羡的长处,那遍是,晏其麟有个疼她疼到骨子里的姐姐。
晏长歌平日里没个正经,对晏其麟确是一般二般的上心,小的时候可以说是又当爹又当妈,她们姐妹都没感受到什么如山的父爱,不说也罢,孙玉潭见晏其麟是个女儿花了好几年时间在自怨自艾,看着她们两姐妹就犯头疼,也没尽着什么母亲的责任,于是这带孩子的工作就落在晏长歌身上,她那时候总在想,日后若是她生了孩子,肯定给浸在蜜罐子里要溺爱坏了,要啥给啥,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她也能毫不犹豫。
晏其麟不喜欢她那个像男人一般的名字,于是晏长歌便给她起了个小名——囡囡——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晏长歌像宝贝似的揣着她的小囡囡,可有些事情就是那么的没道理,有些人你对她再冷淡,一个微笑就能让她心满意足,比如晏长歌,有些人你对她再好再掏心掏肺,她不稀罕你就是不稀罕你,比如晏其麟。
其实她们也是有过一段姐妹情深的小日子的,那时候小小的晏长歌把妹妹背在背上上蹿下跳的搞破坏,两人所到之处鸡飞狗跳,人见人愁,花见花凋。那时候,她俩闻名天下,世人给起了个响亮的外号——黑白双煞。
这样四处捣乱不是办法,便有人气冲冲的告上门来,晏天青表示两个女儿小小年纪,能在修仙界有此造诣,实在是光耀门楣的好事,然后一如既往的不管,后来不知哪位仁兄,不满晏尊主轻描淡写的态度,直接找到了孙玉潭,那就不能不管了。
晏其麟五岁的时候,孙玉潭下了一趟山,也不知去了哪里,回来之后孙玉潭结束了他们的放养生活,开始严厉起来,只是这严厉,全都冲着晏其麟一个人。
晏长歌灵根悟性都是不世出的奇才,是以孙玉潭对她虽不假辞色却也不怎么计较,可惜晏其麟,先天不足只得后天努力,孙玉潭对她要求极高,甚至动辄打骂,言语尖刻,对她的教导如同一场残酷的拉锯战。
从此晏长歌与妹妹就算成了两条越来越平行的直线,感情也日益淡薄起来,她还是一如既往屡教不改的无法无天,倒不是她不愿意受管教,实在是没人要教育她,都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她就算把房顶掀了,她的爹娘也是一般的以不变应万变;反之晏其麟在孙玉潭严苛的教导下却是一日日的端庄起来,愈发的勤奋刻苦,愈发的沉默冷静,愈发的不动声色。
于是,世上也听不着什么黑白双煞的戏语了。
晏其麟每日刻苦修行,修为突飞猛进,晏长歌自由散漫,虽说晏其麟对她这种态度很是不屑,却也有所成。不知不觉,世人又将他们二人放在了一起,这次却是个好名头——“天外二仙”,虽说听着寒碜了点,意思倒是明确,到底是个称赞的味道。
为了挽回一下姐妹情谊,晏长歌着实做了不少的努力,其中有一庄去拿缥缈山云氏大公子的摇光剑送给晏其麟,害的她被关禁闭,此后还大病了一场,等她出来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她却没觉着有多遗憾,反倒因为孙玉潭的动怒,内心生出些窃喜。
这一出来她也没闲着,兴冲冲地便去找晏其麟玩去了,在禁闭期间她俩还吵了一架呢,总归得道歉不是
远远看着晏其麟的背影,单薄零落,只觉得妹妹也同自己这般,消瘦了好多。
晏长歌咧了咧嘴,拉开一个讨好的笑,惊喜地叫道:“囡囡!”
对面的晏其麟转过身,眼睛里是令人陌生的淡漠甚至还有一丝隐忍的仇恨,她冷冷的说道“以后,不要再叫我囡囡,我叫晏其麟”
晏长歌是个不听话的小混蛋,世人多有耳闻。
晏长歌很听她妹妹的话却没几个人知道。
晏其麟让她别喊,她便不喊了,十几年了,久到晏其麟都快忘了这个遥远的称呼。
囡囡。
世上会这么喊她的只有一个,会对她那么好的,世上也只得那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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