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及笄之年
秦绾心跳如雷,长睫遮住的眼底,眸色冰冷,她不明白楚襄垣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小帝姬一出生就被送出了宫,楚襄垣那时才刚即位,这许多年过去,这具身体已经从一个尚未睁开眼的小婴儿长至及笄之年。
楚襄垣就是再如何好的记忆,也不应该刚一照面就认出她来……
可他两句话不是问秦将军,就问她的名字,皆是和小帝姬的身份有关,秦绾十分不解,心中莫名的不安。
眼下,不是相认的好时机。
驿站里人多眼杂,虽然还没有人敢擅自闯进来,可现在晋王病着,她才与楚襄垣碰面,唯一能证明她身份的秦将军她还没有见过。
楚襄垣为人又十分寡情冷漠,在没有和他彻底亲近起来之前,秦绾不打算主动与他相认。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龃龉,为什么将小帝姬驱离楚宫,秦绾对这些都还不清楚。
她这一世,再也不会像前世那么鲁莽,在没有万分把握之前,她不会轻举妄动。
秦绾尚镇定着,面上无一丝异色,静静站在楚襄垣面前,任他打量。
许久,她听到楚襄垣出声对她说:“若你医好晋王,朕有重赏。”
阴冷雨夜里,他声音低缓,平静又疏淡,听在耳边似山涧晨雾里的清泉,清冽沁凉。
秦绾抬起眼,见他不再提及身份之事,心头略松了口气,清透眼眸毫无杂念地看向楚襄垣,她唇边漾起一抹浅淡的笑,守礼又疏离。
“两年前,民女曾见过有一男子呕血多时,被家人抬至寺中时,鼻息皆绝,手足冰冷,人眼看着就要气绝而去,教导民女的净忏大师曾开以此方,唯研此丸灌之,男子回魂醒来。”
楚襄垣听她说完,双手合十,语气虔诚地应了声:“愿佛祖保佑。”
屋内灯火通明,他坐在床前灯下,眉眼间清寂幽邃,随意又矜贵,明亮烛火映在他眸中,他眼底空澈,光影照不进他的眼底。
此刻,他不似从前在后宫瞧见她时那般漠然,可那双漆黑眼眸里,秦绾看不到自己。
他依旧不将世人生死置于心间。
可秦绾知道了。
他在意血亲。
丑时末,内侍将已经制成的药丸呈入室内。
晋王面色苍白,仍昏迷着,内侍伺候着他将药给服下。
刘孟存等人未得召令,依旧在西厢等候着,屋内人不多,却全都留神关注着床榻上的晋王。
秦绾站在楚襄垣身后侧静静瞧着,内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室内一片寂静,只余案上烛火无声燃着。
小半晌,床帐内传来了一道嗓音暗哑的轻咳声。
众人的心神立时被牵了过去。
初冬的雨夜里,楚堇棠身上只穿了件雪白里衣,他伸手半掀起身上的锦被,浓睫缓缓抬起,似是还没有完全清醒,他目光迷茫地朝床帐外望去。
“小五?”
楚襄垣见他终于醒来,轻咳时也不再吐血,他眼底染上了笑,声音轻和,倾身去给楚堇棠掖肩头被他掀起的被角:“感觉身子如何了?”
他眉目温和,尽是关切。
“小五?”
少年男子暗哑的声音里,带着不解的疑问:“你是谁?”
楚襄垣闻言手下动作一顿,视线落在他脸上,仔细去看他。
楚堇棠秾艳的脸上此刻带着股天真纯粹感,潋滟凤目里澄净懵懂,楚襄垣望着,长眉蹙起。
“传太医来。”他目光微沉,显出一丝冷峻。
内侍立刻领命退出房门,朝院内西厢房赶去。
屋内气氛骤然紧绷了起来,秦绾见状微抿了下唇,她走到楚襄垣身旁,声音低缓:“望陛下容民女一看。”
清浅的佛偈香飘至鼻端,楚襄垣侧眸看去,身旁少女似乎离他有些近,可她双眸清透,举止得仪,似乎没有半点越矩之处。
楚襄垣微不可察地略皱了下眉,思及晋王醒来全靠她开的药方,他于是站起身,让开了床榻前的位置。
“烦请晋王殿下伸出只手来。”秦绾于床前坐下,望着榻上形容绮丽的晋王,语气安抚地对他说。
楚堇棠睁着一双眼尾上挑的靡丽凤目,十分乖巧听话地将手递与她,眼睫一眨不眨地看着秦绾。
被他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瞧,秦绾动作稍顿一瞬,她移开视线,仿若未察一样,仔细听脉。
此刻,楚堇棠的脉象仍十分细弱,比起昏迷前却已平和许多。
秦绾收回手,这时,刘孟存与几位太医也都赶了过来。
她起身让开位置,向楚襄垣回禀道:“晋王殿下此前坠马伤了头颅,目下刚醒来,意识或还没有恢复过来。”
头颅受震,重则痴傻丧命,轻者有丝毫无事的,也有像楚堇棠这样引起记忆缺失的。
只是现在距离之前坠马已经过去了五日,这五日里楚堇棠除去头晕咳血,并没有意识不清的时候,众人都没有料到此刻一颗药丸服下,楚堇棠醒来不再咳血,人却不记事了。
刘孟存与几位太医走上前一一为楚堇棠看诊,小半个时辰过去,回禀楚襄垣的结论与秦绾说的无异。
楚襄垣问:“多久可恢复?”
刘孟存俯首回话:“短则半个时辰,多则几天几个月,”顿了下,他谨慎地说:“甚至……也曾有人一辈子也没能想起来。”
楚襄垣闻言,视线落在被衾里正懵懂打量着他们的楚堇棠身上,长眉蹙起。
夜间有亲随送了晋王病重的急报进宫,虽未言明病重情形,但深夜能将急报送至到他面前,便已能够说明病情的严重。
现下,人没事已是大幸。
这样想着,楚襄垣移开视线,朝室内垂首静候的几位太医吩咐道:“卿等留下为晋王仔细看诊一番,朕要知道晋王病情的轻重。”
往年京中大臣家的公子赛马时也曾有人坠下马伤了头颅,十八九岁的少年郎,一朝醒来却成了痴儿。
刘孟存闻言便知楚襄垣是何意,立刻出声应下。
楚襄垣吩咐完几位太医,又走至榻前,清寂眉目间稍见柔和,他低声哄着楚堇棠:“皇兄要赶回宫中上早朝,小五先在驿站歇息,待雨停了再回京中。”
他只怕从未这样亲和地对人过,话说完,见楚堇棠只拿被衾外的那双澄净凤目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半晌不吭声,他浅浅地对他笑了下,又说了一句:“听话。”
似乎是被他温柔的模样安抚到,楚堇棠乖巧地点了点头,楚襄垣见状终于放下心来,他起身朝屋外走去。
经过秦绾身旁时,楚襄垣唇边的笑意已经敛去,他神色如往常一样疏淡,侧眸扫了秦绾一眼,示意她跟上。
秦绾见状一愣,一时间仿佛时光回溯,她又回到了初时刚入楚宫时的那个明媚清晨。
那是景初七年的春天,她入宫的第二日,因前一夜楚襄垣未召她侍寝,她心中闷闷不平,一大早便起身梳妆打扮了一番,带着春月特意等在他下朝回来的必经之路。
春日清风徐徐,日头渐升了起来,前朝似乎有什么要事耽搁了些时辰,楚襄垣带人经过池边小亭时,她等的已昏昏欲睡。
小亭子就建在石径旁,亭边两侧绿荫繁盛,为了早些看到楚襄垣一行人的身影,她没去亭间坐着,站累了也只拿丝帕垫在亭前石阶上坐下歇息。
春月见人过来,悄悄唤醒她,她茫然起身,双腿因蹲坐太久麻的厉害,起身时有意没站稳,她一下就摔到了楚襄垣身上。
那时她还不知道楚襄垣的性子,染了蔻丹缠了手串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要往他怀里钻。
几乎是同时,楚襄垣后退一步,甩袖将她给扶正,他双眸微沉,一旁侍奉的内侍立刻上前回禀了她的身份。
他听过,目光重新落回到她身上,声音平静问她有什么事。
“臣妾有事要说与陛下听。”
她这样回道,但其实哪有什么话和他说,不过是想见他的蹩脚借口。
但那时,楚襄垣似乎是信了她,漆黑眼眸清寂一片,他淡淡点头,看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那时刚入宫,谁也不知彼此的行事作风,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楚襄垣,他整个人就仿佛天上的姣姣寂月,清隽又孤寂,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总是淡淡的,可他偏有一双勾人的多情眼。
那双眼实在太会迷惑人,眼瞳漆黑清透,眼尾先垂后挑,浓睫垂下时勾出一抹疏冷孤寂感,被他不经意间瞧一眼,似乎也会有一种得他恩宠的错觉。
……
秦绾想起当时他给人的假象,眉梢不由轻挑,到如今,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已亲身领教,再不会被他的外表所骗了。
屋外大雨未歇,秦绾缓步跟在楚襄垣身后,到门外廊下,楚襄垣停了下来。
庭院里灯火通明,侍卫仍严严把守着,宫中内侍也极有眼色地远远站开。
檐下画帘被雨水打得尽湿,雨滴像脱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坠落,平整的石阶上浅浅一层积水,涟漪不断。
楚襄垣淡淡垂眼,目光在秦绾脸上停了一停,他意味不明地对她说了一句:“今夜医好晋王,你有大功。”
秦绾唇边牵起笑,正要回话,听他又说道:“京中人情繁杂,并不是什么好去处,不如哪里来回哪里去罢。”
廊外大雨哗哗而下,如注雨珠砸的地上积水四下溅起,楚襄垣的声音传入耳中,轻的飘渺,秦绾却听得心头一跳,总觉得他话里暗含他意。
她思量着,眉目沉静:“民女受秦夫人之邀,进京为她瞧病,待为秦夫人看过病症,自然还是要回去的……”
似乎听出她话中不愿,楚襄垣收回视线:“那便随你。”
他声音很平淡,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秦绾听与不听,对他来说都是不在意的。
秦绾止住话头,抬起眼,清澈眼眸落在楚襄垣身上,似乎被他深色衣裳映衬着,双眸略有些深。
楚襄垣站在廊下昏暗光影里,秦绾看不清他的面容,眼睫稍抬时,只瞧见他侧过身,取了内侍递来的绸伞,修长手指啪地一下撑开伞,他手执伞柄,大步朝雨雾弥漫的廊外走去。
松青色的衣摆卷起一道冷风,秦绾静静站在画柱旁,浅淡眼眸里幽深一片,目光落在矜贵天子线条分明流畅的侧脸上,那头也不回的疏冷模样,似乎与记忆力那个清晨唤她跟上的年轻君王渐渐重合。
那时他才行了冠礼,目光都是清润的,他说:乔姬既有话与朕讲,便与朕一道走走罢。
秦绾面上无一丝表情地收回视线,在门前拿回自己的伞,她素手撑伞,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廊前石阶,雨滴争先恐后地落于伞面,飞溅的积水打湿她尚未干透的裙摆。
秦绾仿若未查,鸦羽似的长睫敛起眸底冷意,她唇角挂上浅淡有礼的笑,款步走出了灯火通明的院落。
举止有仪,衣着浅淡,衫不露外,这些,是否都还合您的意呢?父皇。
不止如此,你信佛礼佛,我便努力修行钻研,你不喜人纠缠,我便恭敬有礼,到如今,您对我现在这副模样,是否又满意呢?父皇。
即便认出了我的身份又如何?
既是有着尊贵身份,我为什么又要去做那卑贱的任人摆布的外室女?
目光落在漆黑雨幕里那道逐渐模糊远去的修长背影上,秦绾唇边笑意嘲讽。
那就随我吧,楚襄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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