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冬月初一
景初十六年,冬月初一。
接连下了两日的大雨终于停歇,屋檐下落雨一地,天边晨曦初露。
“都仔细着点,这些都是送往秦府的节礼,敢磕着碰着,有你们受的!”
天色将亮,沈妈妈就招呼着随从抬行礼,打算趁雨停尽快赶路。
临出府时,二夫人黄氏曾暗里交代她:“那姑娘进京有大用,你路上小心千万别耽搁了,大姐在京中盼着你们尽早到呢。”
沈妈妈一听心下就明白了,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大用处,且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女,大抵不是用来固宠,就是陪嫁的命。
她心里认准了这猜测,想着若是陪嫁,那就有订好的吉日,若是固宠,那当然也是越快越好,都耽误不得。
虞城到京城,走水路二十来天就能到,可到了余忏寺接人时,秦绾刚病了一场,身子才有些起色。
听说要进京,她没有任何异议,顺从的很。结果乘车到了码头,她一瞧见那深不见底望不见尽头的江水,却止步不走了。
那江风吹着,遮面的轻纱被卷起一角,她脸色雪一样的白,额间有冷汗冒出。
秦绾她怕水。
沈府家仆忙活了一大早,到了码头却上不得船,沈妈妈只得使人回禀了二夫人黄氏。
黄氏得知后也无法,小姑娘正得用,体弱怕水走不得水路,与沈老夫人商量后,没法子只能又派了些家仆护送,从南边一路乘车走旱路上京。
二十来天的路程,硬生生多走了一个多月,耽搁这些日子,沈妈妈心下焦急的很。
此次进京她就留下不回虞城了,身边亲人现在只剩下陪着大姑奶奶出嫁的闺女秀荷,这次沈府开恩让她留在秦府,沈妈妈唯恐自己办事不力,人还没到秦府,就先惹了大姑奶奶沈静芸不喜。
这两日里,她面朝着京城的方向,简直望眼欲穿。夜里雨一停,她人就醒了,硬捱到天亮,她便起身招呼小厮搬那些抬到屋里的贵重物品。
眼见行礼都装的差不多了,还没瞧见那娇弱小姐的身影,沈妈妈一脸不耐地朝上房看去。
不多时,房门从里打开,主仆俩人从屋内走了出来。
稍高一些的女子头戴轻纱帷帽,细腰不盈一握,浅金色的晨光倾洒在她身上,映得月白色的袄裙越发淡雅,她整个人过分纤薄,衣服穿在她身上,不见臃肿,只觉腰肢纤细,行走间扶风弱柳,像画卷里走出来的神女,遗世独立,仿佛下一瞬就会乘风离去。
沈妈妈看得眉心一跳,直道晦气。那日夜里天快亮时秦绾才回到房中,她还没有来得及去问她一句,她便发起了热,当天就意识不清,起不了身了。
沈妈妈原还忧心她病重着耽误赶路,没成想大雨连下两日才停,给足了时间让她养病,虽说现在秦绾才醒过来神,但人已经能下床,赶路总归是没问题的。
沈妈妈移开视线,心中十分鄙夷,要么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亲娘狐媚自甘下贱给人做外室,闺女也不正经,瞧见个身份高的就往上贴,没一个省心的。
瞧,这不就得报应了。
转眼又瞥见一旁绿珠一脸真诚地望着秦绾在说些什么,沈妈妈眉头拧的更紧,抬高声音催道:“姑娘病中见不得风,走快些,莫要耽误了赶路。”
话说完,眼不见心不烦地抬腿朝院外走去。
这一路走来,与秦绾接触的人并不多,只绿珠近身服侍,路上沈妈妈对她多有怠慢,绿珠见状怕秦绾难堪,连忙出声应下:“就来了妈妈。”
秦绾头重脚轻地被绿珠扶着往外走,大半个身子都压在绿珠身上,她虚弱地笑,“劳你受累了。”
绿珠听得一愣,鼻尖突然有些酸,“姑娘客气甚么,是奴婢没有照顾好你,竟让你病成这样。”
被卖入沈府为奴的这七八年里,伺候主子原本就是她该做的,伺候的不周到会被罚,伺候的好却是她的本分,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这样与她正经道谢。
这些时日,秦绾真心待她,不吵不罚,还时常关心她,绿珠瞧着她病弱的模样,心底泛起怜惜,再记不得沈妈妈对她说的那些话。
秦绾听出她话中自责,出声开解她:“这不怪你,是我身子太没用了。”
绿珠只当她是在安慰自己,心下更是自责,秦绾见状轻轻一笑,没再过多解释。
小帝姬生来便体弱多病,娘胎里带来的不足,六岁前似乎一直被秦家精心养在后院,被送往余忏寺经净忏大师悉心调养这些年,寻常时候,已瞧不出羸弱模样。
只是身子仍过分单薄,稍有不慎就要卧床多日。
秦绾日常多留意,这一路上倒也没有病倒,那日夜里被濡湿的鞋袜激得久了,回去便发起了热,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近两日,至今早天明,才被绿珠伺候着起身下床。
临到京城,却病的起不了身,秦绾心中并不十分在意,能在这里遇见楚襄垣,并能与他说上话,病一场也是值得的。
驿站最上等的院落里,病重的晋王比之那晚已好转了许多,内侍服侍着他起身洗漱。
外间有侍从进进出出搬着随行行礼,屋外雨已停,他也要动身赶回京城了。
乘着软轿经过隔壁小院时,楚堇棠抬手掀起轿帘一角,侧头朝院内望去。
青瓦白墙的小院子大门敞开着,庭院里空荡荡地不见一道人影。
楚堇棠撩着轿帘的指尖一霎捏紧,指节泛白,语气却十分疑惑地问:“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姐姐呢,她去哪了?”
他声音懵懂又天真,轿外护送的周幸却是听得眉心一跳,劝阻道:“殿下,您身份尊贵,不可再叫秦姑娘姐姐。且…她似乎比您还小……”
楚堇棠出声打断他,固执地再一次重复问道:“那个姐姐去哪了?”
周幸见状叹了口气,只好出声回道:“听闻秦姑娘是受威远将军府的秦夫人之邀,进京为她瞧病,今早雨一停,秦姑娘就乘车进京了,想必是赶往将军府为秦夫人瞧病去了。”
楚堇棠闻言放下轿帘,纤长的眼睫落寞地垂着,他小声说:“她自己不是也病了吗?”
那日天色将亮时,他还尚未睡沉,隔壁小院的家仆敲响院门,求太医去为秦绾瞧病。
楚堇棠才知道,为自己看诊的秦绾,竟也受寒病倒了。
四下封闭的软轿里,楚堇棠视线不经意落在衣袖遮盖着的手腕间,耳边似乎回响起女子柔和轻淡的声音。
——烦请晋王殿下伸出只手来。
楚堇棠缓缓拢紧衣袖,将那只手腕牢牢遮盖住。
秦绾吗?
倒是有些能耐,竟能引得他那清心寡欲的皇兄去过问她的名字……
无人瞧见的昏暗轿厢里,眉目秾艳的晋王殿下缓缓勾唇笑了。
潋滟凤眸里,幽邃一片,不见方才澄净懵懂。
天刚放晴,高升的日头并不十分明媚,京城外等候着接人的年轻妇人坐在茶棚下,不时朝大路那端望一眼,手中捧着杯热茶喝的漫不经心。
前两日便听人回禀沈府一行人已经到了鹿角驿,这两天大雨连绵,今早雨一停,夫人便催她来城门口守着。
这月十九,是陛下的生辰,宫中太妃暗里已多次宣大小姐进宫说话,夫人近日脾气越发暴躁,就是对着自己,也发过几次火。
秀荷只盼着她娘今日可一定要将人送到,再晚些,太妃怕是又要宣大小姐进宫去赏花吃茶了。
陛下圣明和善,人更是霞姿月韵,天人之姿。入宫为妃本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可这许多年过去,纵是京中再是贪享荣华富贵的人家,也都歇了送女进宫去挣前程的心思。
陛下他不喜女色。
朝臣们在此事上似乎已接受事实,已经很久没在前朝提起选女进宫之事,但宫中太妃身为陛下的亲姨母,她仍费心想寻得贵女进宫侍奉陛下。
大小姐秦楹就是她瞧上的贵女。
秀荷垂眸苦笑,夫人命根子一样精心养大的姑娘,怎会舍得送她进宫去苦守孤灯。
她抬起头,再次朝城外那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官路看去。
远远地,似乎瞧见一队车马风尘仆仆地赶来,隐约可见那轿头上印着一个“沈”字。
秀荷腾地一下站起了身,心中激动难掩。
这位尚未谋面,自小便被老爷费心瞒着送回老家去寄养的二小姐,秦家养你这些年,也该到了你回报秦家的时候。
便由你,代大小姐进宫去侍奉陛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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