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鬼馁
陈梓歌注意到绛月发生了变化。
由于徐影一直在和绛月用上古汉语聊天,她已经开始专心加班改她的合同。但现在对面绛月的表情实在难以忽略。
绛月好像一瞬间从机器般冰冷的状态里活了过来。
她的脸上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讶。
“你跟她说了什么?”陈梓歌问徐影。
“我一会儿告诉你。”徐影简单地跟她说了一句。
绛月看着徐影有些紧张地问:“你见过和我一样的人?”
徐影点头:“有点像,但不完全一样。”
“他……”绛月有点焦急地顿了一下,“他是什么人?”
“他是个男人,和我差不多的年纪。”
“你在什么时候遇见他的?”
“在我小的时候,大概十四年前。”
绛月的眼闪动了起来,陈梓歌注意到她的手紧张地攥起,握成了拳头。
绛月思考了一下说:“你说他和我一样,又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原本和我一样,正常地在这里生活,但十四年前他遇到了一场意外,他醒过来的时候,什么人都不认得,什么事情也都不记得了,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徐影回忆着。
“虽然变了,但他又和我们不太一样,他说的话,我们听不懂,他也听不懂我们说的话。”他看向绛月,“就像你现在这样。”
“他说了什么?”绛月问,“你还记得吗?”
“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并不懂上古汉语,只是觉得他说的话非常奇怪,大人都觉得他说的话没有意义,是一种语言障碍。但是有一句,我记得非常清楚,他重复了好几遍。”
徐影看着绛月说了一句话。
绛月皱起眉头,似乎并不太明白。
“因为隔了很多年,我也记不太清楚具体是不是这么说的。”徐影不太确定。
“你听听,是不是这句话。”绛月说,然后专注地看着徐影,清晰地说了一句话。
徐影扬起眉,眼睛亮了起来:“是,就是这句,这不是雅言对吗?”
“这不是雅言。”绛月说,“这是楚语。”
“楚语。”徐影自言自语,默默念着刚刚那句话,“这是哪里?”他看向绛月:“他是在问这个?”
绛月点头。
徐影继续琢磨着下半句,但眉头始终紧锁,他困惑地问:“可是后半句是什么意思?”
绛月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后半句是‘子初在哪?’”
房间再次静了下来。
这让陈梓歌有点焦虑,因为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她从徐影和绛月的表情能看出来,事态升级了。
她没什么心情看合同了。她很希望她的视野里能出现一个调出字幕的按钮。
“子初?”徐影终于开口了。
“子初。”绛月重复。
“他是一个人?”
绛月点头。
“你要找的人?”
绛月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我的家族,在十四年前遭遇了一场变故,我们的亲人……”她犹豫了一下说,“全部失散了。其中包括我们的家主。”
“家主是族长的意思吗?家里的王?”徐影问。
“是的,整个家族以家主为核心。没有家主,家族也就没法存在。”绛月说,“家主失踪之后,剩下的族人一直在寻找家主,我的任务就是找到家主,把他带回去重建家族。”
绛月回忆起来:“七天前,因为巧合我无意中发现了家主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方和他留下的一些东西,然后……”她皱起了眉头,“然后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我就来到了这里。”
“如果我可以来到这里,”她思索着,“那可能家主在我之前遇见了同样的事情也来到了这里。”
“所以子初是你们的家主?”
“是的。”
“那他为什么要问子初在哪?”徐影奇怪。
“因为你遇见的那个不是家主,是六卒。”绛月说。
“六卒?”
“六卒是家主的护卫,一共有六个人,是和家主差不多年纪的男孩,从小跟着家主一起长大,一起学习,将来一起领导家族。”绛月说明。
“家主始终是和六卒在一起的,六卒至死都要保卫家主的安全,我在家主失踪的地方同样发现了六卒的东西,他们应该一直和家主在一起,和家主一起来到了这里。”
绛月看向徐影:“除了他,你还遇到过别的这样的人吗?”
徐影摇头:“没有。我只遇到过这一个。”
绛月不解:“只有一个?”
其余五个人呢?家主呢?
她担心起来。
“这个人现在在那里?”绛月又问。
“我不太清楚。”徐影说。
“他后来呢?”绛月不死心。
“他后来被带去治病,一年多之后回来了,恢复了正常。”
“正常?”
“就是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说话,做事。”徐影犹豫了一下说,“但是他的性格好像变了。和过去有些像,但总觉得是两个人。”他回忆着。
“我们以为是经过这场病,他的性格改变了,但现在就你所说的来看,似乎更像另一种可能。”他回忆着当年的情形,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
一年半的时间足够一个人恢复,也足够一个人学习。
“他可能适应了现代。”他说,“他学着以一个现代人的样子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下去。”
空调里的风停了下来,房间里格外安静,只有陈梓歌偶尔敲击键盘或者点击鼠标的声音。
绛月已经适应了这种人造的清凉,或者说她更不适应室外的闷热。它们都是这座巨大人工城市的附产品。像客厅的电视、陈梓歌的手机。她所熟悉的穿过林间舒爽的凉风在这里无迹可寻。
可现在绛月也有点想不起那种自然的风了。
她才来到这里一个礼拜。
那么一年呢?
两年,三年?
十四年?
他也许和这里其余人已经没有区别。
他可能站在你的面前,你却认不出他来。
啪嗒——
里屋的门开了。
刘晓京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姐,是不是该吃午饭了?”他揉着眼睛。
绛月和徐影看向他。
“咦,徐总来了?”刘晓京看清餐厅的情况,随即笑着打招呼。
徐影礼貌地笑了一下。
“诶,那是不是你们已经点好外卖了?”刘晓京高兴地问。
陈梓歌叹了口气:“你吃得下么?刚起床。”
“吃得下啊。”刘晓京心大地一边回答一边走进了洗手间,“省了一顿早餐多好。”
陈梓歌不去理他,拿出手机问徐影:“你有什么想吃的么?”
“不用了,我之前已经让吴秘书安排了,十二点半就送过来。”徐影说。
所以不仅上课还管午饭?
“不用了,这多不好意思。”陈梓歌推辞着。
徐影笑了下说:“应该的,耽误你周末休息。”又转向绛月:“要不我们先吃饭吧。”
绛月点头同意,她站起来准备先回房间。
徐影叫住她问:“你说的这些……”
“告诉她吧。”绛月肯定地说,“全部。”
陈梓歌的手肘放在餐桌上,在她的面前围出一个三角形,对面的挂钟显示距离十二点整还有半个钟头。
绛月已经回房了,刘晓京决定在吃饭前先打一局游戏。
餐桌上只有她和徐影,面对面坐着。
“你再说一遍,那个词是什么?”陈梓歌问。
徐影看着她说:“若敖鬼馁。”
绛月有一种在考卷里看见超纲英文单词的感觉,很熟悉,但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是成语?”她问,已经不在乎她完全曝光的历史知识缺陷。
徐影再一次给陈梓歌上课:“若敖氏是一个家族,是春秋时期楚国的贵族,楚国扩张的楚武王创业时期到楚国成为霸主的楚庄王鼎盛时期,若敖氏都是楚国最强大的一支氏族,和王室一起开辟了楚国的基业,建立了楚国的江山。在楚国早期的所有重大历史事件中若敖氏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从楚武王到楚庄王早年楚国的令尹,就是类似于相国的职位,一直由若敖家族的成员担任,掌管楚国兵权的司马一职也始终被若敖族把持。”徐影解释。
“等等,相国也是他家的,兵权也是他家的,那么楚王怎么办?”陈梓歌问。
“楚国和中原的国家有所不同,在周朝时期,楚国是一个偏远的国家,并且视蚩尤为祖先。你知道蚩尤吗?”徐影问。
有点尴尬。
“知道一点。”陈梓歌含糊地说,她听过这个名字,在电脑游戏里面。
“蚩尤传说是上古时期九黎族的首领,炎帝和黄帝结成的部落联盟与蚩尤带领的九黎部落在涿鹿大战,炎帝和黄帝取得了胜利,确立了对中原地区的统治权。中原的传统国家自视为炎帝和黄帝的后代,而楚国则视蚩尤为祖先。
不考虑这里面血统争议的问题,单就这两点认知,就已经说明早期的楚国和中原的周朝存在文化上的巨大差异。周朝在周公时期订立了基本传统伦理和社会规范周礼,是一个稳定的层级分明的农耕社会,但尚处在部落状态的楚国并没有完全被影响,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文化。在西周时期,楚人被视为蛮夷。
在周王室衰落,各诸侯开始崛起的春秋时代,楚国不拘泥于周礼的差异就展现出了强大的生命力,他们不会被周朝的各种礼仪规矩束缚,他们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在中原其他国家都只是在争夺附属国的时候,他们毫不犹豫地吞并了周边比他们弱小的国家迅速扩张,并且在周王朝拒绝承认他们之后,直接自立为王国。当其他诸侯国的国君只能称自己为公的时候,楚国国君称自己为王。和周王同样的王。
但这种原始的生命力,并不是没有缺陷的。它的主要问题就是缺乏稳定性,几乎每一任楚王都死于各种宫廷政变,儿子杀死父亲,弟弟杀死哥哥,叔叔杀死侄子之类的事情不断在楚国的王室里上演,每一任的楚王都有巨大的不安全感,巨大的内耗从一定程度削弱了王权,贵族则相应坐大。其中最明显的就是若敖氏家族。”
陈梓歌点头,这听起来是一个挺传统的故事。
徐影继续说:“于是楚国在逐渐强盛的过程中,出现了王权和贵族势力此消彼长的关系,王权在斗争中需要贵族的支持,在取得王权后又要限制贵族的势力以巩固王权,这种斗争同时伴随着楚王一轮又一轮非正常的宫廷政变,局势微妙复杂。到了楚庄王时期,若敖家族和王权之间的拉锯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关键时刻。
楚庄王的父亲楚穆王通过宫廷政变上台,一直都有得位不正的隐忧,等到楚庄王即位,各方贵族仍然对他心存疑虑,他又是少年即位,可以说处境非常糟糕。他即位的时候楚国正在处理属国的叛乱,若敖家族内部的两个成员为了获得控制权,直接挟持了楚庄王。甚至准备从楚国的都城郢都逃走另立政权,虽然后来若敖家族的掌权派迅速平定了内乱,救回了楚庄王,但楚庄王已经深刻意识到若敖家族的势力已经强大到失去了控制。再后来就是一鸣惊人的故事。其实楚庄王并不是故意要上演这种戏剧性的变化,而是他自己作为楚王步步如履薄冰,王权太弱,对手太强。”徐影解释。
“可是若敖氏这么强大,为什么楚王会容忍他们坐大到这种地步,正常情况不是应该有几家贵族此消彼长吗?”陈梓歌疑惑。
“贵族之间的斗争确实一直存在,但是帮助若敖氏稳固地位的是因为若敖氏曾经出过一个德高望重的令尹斗子文。斗子文就现在的史料看就是一个完人。他在每一次政治事件中都做出了对各方最有利的决定,包括成语毁家纾难也是从他这里出来。”
毁家纾难,终于有了一个她熟悉的成语。陈梓歌感慨。
“斗子文从道德上从政治上都是完美的,这在过去那样一个看重人本身的社会,是巨大的政治遗产,相当于若敖家族的免死金牌。但是斗子文并不可能支撑若敖家族到永远,在他之后,几任若敖家的令尹都陷入了争议。也许是因为过去太过辉煌,家族太过强大,以至于子文之后,若敖家的令尹开始由强硬派担任。其中令尹子玉因为在城濮之战中违背楚王,一意孤行,导致楚军大败给晋文公,将霸权拱手让出,最后自刎谢罪。”
三军统帅,一场战败,自杀谢罪。陈梓歌觉得背脊有点凉。
“但他死了之后那个什么令尹还是若敖族吗?”陈梓歌问。
“是的,子玉死后没有多久,令尹就传到了子越的手中。”说到这里,徐影停下顿了一顿。
陈梓歌有一种需要拿出笔划重点的冲动。
“子越是子文弟弟的孩子。传说在他出生的时候,年迈的子文看到他,说这孩子熊虎之状而豺狼之声,必杀之。如果不杀,若敖全族会同他陪葬。子文的弟弟自然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毁灭整个家族,没有理会子文的劝告。子文就留下了一句话:‘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
陈梓歌皱起眉头,她想问下最后一句是不是上古汉语,好在徐影及时开口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鬼要靠后人祭祀才有饭吃,而若敖家的鬼生生世世只能是饿鬼,因为若敖全族从上到下将会全部灭亡,一个不留。所谓若敖鬼馁就是断子绝孙。”徐影说,脸上隐隐透出一股肃杀。
陈梓歌有一些不舒服。哪有人说自己家族会断子绝孙,难不成这位德高望重的子文能预见未来吗?
“那后来呢?”陈梓歌问。
“后来……”徐影犹豫了一下,“后来子越果然成为了楚国的令尹,也真的发动了叛乱,他强硬地拒绝了楚庄王的谈判,若敖家和王卒在皋浒大战,最终王卒取得了胜利。若敖家被灭族,从此在历史中消失。”
他干脆地结束了这个故事。语气中没有任何情绪,就像陈梓歌曾经知道的那些历史故事一样,无论结局如何,都不过是个故事。
但是现在,这不仅是个故事了。
陈梓歌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些都是早上她告诉你的?”她有些奇怪,早上绛月好像没有说这么多话。
“这些都不是她告诉我的。”徐影摇头,“她很小心,并不想透漏出她的身份。应该是出于保护自己的目的。但是她说了她现在的王是庄王,她的家族在十四年前遭遇巨大变故,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徐影看向陈梓歌,表情严肃谨慎,让陈梓歌不由倾向他,以听清这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她说她要找的人是六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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