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劣铜币案
从陆府回到昭王府,门子通报,韩相已在书房等候多时。其琒阔步,仰首任寒冷的夜风吹拂,冷静自己的思绪。
“让韩相久等了,”李其琒致意,“有什么事让韩相深夜造访?”
“昭王殿下,”韩相作揖,“臣有要事禀告,有臣子上奏金陵铜钱泛滥的折子被阻挠,遂而递到老臣手里,老臣掂量此事关系甚大。请殿下详阅。”韩相从怀中取出还带有体温的折子奉上。其琒翻阅着,面露愠色,“此事可属实?”
“千真万确,老臣派人到金陵各处搜集铜钱,十有八九已出现成色不足的情况……此事与宝通具有莫大的干系。”韩相继续道,“宝通局隶属户部,户部大人李金絮是清河郡主的驸马,宝通局参事吴为之乃其外甥,他们官官相护,背景庞杂,牵涉众多。就拿此次连弹劾此事的奏折都无法上达天听,殿下可窥得一二,这背后的既得利益者远超纸面上所见。”
“吏治腐败,官官相护,我远在南疆时已有耳闻。叶落知秋,今日所见,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当今官场污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豪门贵胄懈政、怠政,关键在于士子入仕的渠道因恩荫之故大大缩减,真正有才华的寒门学子无法进入朝廷施展抱负。”
李其琒眉头紧锁,“恩荫制度乃高祖安抚新朝初立的功臣,他们的子孙能受荫庇到朝廷做官,当时高祖为平定天下,安抚人心,实难苛责,但如今这些子孙大多成为酒囊饭袋,尸位素餐。更可怕的是,他们结党营私,败坏朝纲,流弊之风盛行。”
韩相郑重行礼,“殿下……”
李其琒躬身去扶韩相。
“殿下有此心,老臣再无憾事。”韩相仍跪着,仰首,“请再听老臣一言,朝堂礼乐崩坏,我相信终有一天殿下能拨乱反正,但若殿下此时即向陛下提议此事,必将招致皇亲贵胄的猛烈反扑,他们不会坐视殿下继承大统。”
“那依韩相之言,现在只能忍耐吗?”
“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老臣……曾经不懂,”韩相双眼浑浊,缓缓闭上,叹息道,“其珝正是因为不堪受辱,与赵亥冲突,进而落入楚王的圈套之中,直到今日仍无法昭雪。”
“韩相一片赤诚之心。”李其琒负手远眺窗外,淡淡道,“只是我不能坐视不管任其发生,此事仍是契机。”
溍帝坐于龙銮之上,手执奏章,视线变得模糊,放远了些终于能读清上面的字。溍帝神色不定,扫过殿下一众人等,最后落到跪着的其琒身上,“其琒,你的奏报可属实?”
“父皇,儿臣所奏无半分虚假,毁钱制劣币乃是官家的监守自盗。”
户部李金絮扑通一声跪下,头磕得作响,“冤枉啊,陛下,昭王未曾到过我宝通寺,何以能断定官家毁钱,行此无耻之事?”
“是啊,”楚王应声道,“其琒,收集市面上成色不足的铜钱,并不能由此判定劣币由宝通局流出,李大人世代沐浴皇恩,对父皇忠心耿耿,怎么会行此悖逆之事?还有,其琒,你政务经验少,急于建功冒进的心态可以理解,但怎么能胡乱栽赃指责,伤了老臣的拳拳之心?”
“父皇,儿臣就事论事,别无他念。铜钱一案干系甚大,还请父皇派人查清市面上的劣币究竟何人所为,如果儿臣有冤枉李大人的地方,儿臣自会负荆请罪。”
溍帝注视着大殿中脸色晦明不清的众人,缓缓道,“其琒,这奏章既是你所报,就派你主持御史台查明此事,朕要看到真凭实据的结果。”
“儿臣遵命。”
万物凋零,唯有松柏郁郁葱葱,天气又寒凉了几分。其琒摸过陆霁的手,心疼,“怎么这么凉?吩咐下去,炉火生得更旺些。”
“别劳师动众,”陆霁忙道,“我一向有寒症,冬日里体温比寻常人低些。”其琒将她的手放在胸口,“我在南疆时听说过苗人有一种祛湿驱寒的良药,下次为你寻来。”她触上他的视线,心底潮乎乎的。
她瞥见桌案上的金陵地图,“别光顾着我了,铜钱一案棘手得很,你要如何着手?”
“宝通局既知我要来查案,必定有所准备,我就借力打力,从他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寻找突破口。”
陆霁被他的话勾起兴趣,抬睫。
“说起来,是你给了我启发。”其琒卖了关子,“换身衣服,随我去宝通局走一趟吧。”
经过朝堂上的争辩,户部和宝通局都不敢懈怠,吴大人专门迎在门口,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反衬出李其琒步入宝通局的随意。李其琒在吴大人的带领下参观造币的流程,他不时提出些技术上的问题,吴大人小心翼翼地解答着,制造一枚铜币需要炼铜、熬煮铜水、制模、冷凝、上坏等一系列工序……
出乎吴大人的意料,李其琒并未询问任何关于人事钱财等敏感事宜,甚至没有翻看账簿,就在宝通寺的一众大人摸不清头脑和面面相觑中告辞。
回到昭王府,陆霁打量着面前的铜钱铸造工艺图,扶额思索,望向其琒,双眸灵动,“我明白了,制铜的关键在于铜水。按之前的推测,钱币中铜量下降,那么铜水中铜量相应减少,今日所有的铜炉都在运转,那么这些铜水中必定含有制造劣质铜币的原料。我们可以从这一点着手,可这分明太猖狂了!”陆霁叹叹。
李其琒浅笑地看着她,“等一下,”好像哪里不对劲,陆霁脑海中闪现一个片段,他们在宝通局见到新制成的铜币,成色足量,真铜币与流通的□□比较起来,几乎一模一样,今日若不是事先知道真假之分,她根本无从辨别。想到这里,陆霁灵光一闪,她明白了。“不对,制造劣币的地方不在宝通局。”陆霁在其琒赞许的眼神下继续道,“在其他地方,但宝通局肯定脱不了干系。”
说话间,通报苏子偕大人到了。
苏子偕撩起门帘,乍然间见到陆霁有一霎那不自然,但很快掩饰住了。他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御史台翻阅了宝通寺的账目,检查每一道制钱工序,做足表面功夫,成功唬住了户部,让他们误以为我们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宝通寺的内部……然后,我安排了可靠的人暗中监视宝通局,每一次流出的新制钱币都会查清去向,真让我找出一处不寻常来。京郊三百里外有一处大宅,在我们的监视中十有三四回铜钱流入其中,每次都是深更半夜行动,行踪隐蔽,我查过这座房子,房契在户部李大人的内弟名下。”
陆霁点头,“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此事还需谨慎,在宝通局的表面功夫要做足,麻痹他们。按你所说,在京郊大宅布置人马监视起来,若那里真是制造劣币的老巢,必然关门闭户,旁人不得窥见,你仔细盯梢往来人的,送进大宅中的粮食蔬菜的分量,送走的渣滓废物,这些地方总会露出马脚。这件事就靠你了。”他拍上子偕的肩膀,“人赃俱获才有说服力。”
“其琒,就算这次我们抓住了户部李金絮,但他难道就是唯一的幕后之人吗?私造劣币可是大罪,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撑腰,谅他没有这个胆子的。”
“这条造劣币的链条上绑着的是某些皇亲贵胄欲壑难填的贪欲,户部之所以有恃无恐,也是得到楚王的某种默许。楚王把朝廷公器玩弄于鼓掌之中变成个人私利,以此来换得某些宗室、当朝大员的支持。既然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父皇彻查下来法不责众,真是算的精明。”
陆霁面露忧虑,“既如此,铜钱一案岂不是无功而返?”
“是,我要达到的效果就是无功而返。”在陆霁和子偕的讶异中,其琒负手而立,望向窗外澄澈明净的天空,“吏治腐败积重难返,就算我扳倒户部李金絮,过几天又有赵金絮、刘金絮出现……我还没有能力涤荡朝廷,如今审查铜钱案,一方面是令他们收敛忌惮,另一方面,我想拿铜钱案的姑息换取裁减南疆军队的支持。”
此言一出,如一记惊雷,苏子偕在愣原地,陆霁不明所以。
李其琒肃容,“劣质铜币流入市场,城内物价恐怕将要飞涨,金陵外的商家、农户拒用劣币,不肯运粮进城,城内粮价自然节节攀升。这样下来,粮店只能关门,当铺停止收当,城内形同罢市。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强制百姓使用劣币,无疑是剥削百姓的血汗钱……这些天我一直在想,铜钱贬值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边境烽烟四起,壮年男丁被征军,无人开垦荒地,更兼天灾瘟疫,朝廷财政紧张。父皇有雄心壮志,想要征战四夷,可如今,国力已经难以维系。我在南疆三年,一直在思考停战的可能性,客观上,我军已大败苗人,苗人军心浮动,况且这几年苗人同样遭到天灾,他们的领地狭小更难支撑,已具备了双方停战的契机。但朝廷内主战者的话语权明显超过主和者,这其中,一部分人是为了朝廷颜面,以和议为耻,另一部分人却是躲在冠冕堂皇的口号下,暗地里发国难财。”
苏子偕显然知晓内情,“□□、箭羽、鉄戟、斧……兵器都归几个皇亲宗室监制,国库空虚的同时,几大家族中饱私囊,劣铜币一案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陆霁明白过来,也意识到其琒想要平衡各方势力的艰难,她不安地望向他,其琒触上她的目光,自然明白她的担忧,他大掌抚上她的头顶,顺了顺她的长发,“放心,他们会答应的。楚王也希望我放弃在南疆的兵权,他会竭力促成此事。”
楚王府中,楚王自收到李金絮被御史台人赃俱获的消息后就坐立难安,派人急急请了徐相。
徐相慢悠悠才到,在他面前径自斟茶自饮。楚王气得不打一处来,在徐相面前来回踱步,“我对李金絮千叮万嘱,他却还是着了其琒的道。真是应了他的名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舅舅,你怎么还有心思喝茶,这都火烧眉毛了!”
“殿下的好茶是西湖的碧螺春吧,”徐相笑着接过楚王的话头,“稍安勿躁。依老臣之见,若昭王揪住劣铜币一案不放,对殿下倒是百利而无一害。”徐相放下茶盏,起身,“户部李金絮的贪腐不过是冰山一角,劣铜钱一案隐身幕后的真正获利者是盘根错节于朝廷的诸位大员。若昭王对此案穷追不舍,不需要殿下出手,自有人跳出来收拾他。殿下只需要安心坐收渔翁之利。”
徐相的一席话让楚王由忧转喜,“那依舅舅的意思,其琒真的会继续查下去吗?”
外面有人通报,“楚王殿下,据盯梢的人回报,康平候被请进御史台问话了。”看来,刚才的问题已没必要再提,楚王透过茶盏中袅袅升起的雾气与徐相交换眼色。
“继续盯着,随时报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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