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姑苏初见
草长莺飞,花开如绣,钟灵毓秀的山峰中藏着几座静谧的古朴庭院。昨夜刚下过细雨,庭院前后的青草仿佛一夜间觉醒,探出嫩绿的小芽,混合着空气中泥土的芬芳,与石阶上青苔相映成趣。从庭院望向屋内,一清丽少女一会儿正襟危坐,伏案疾书,一会儿托腮冥想,念念有词。这时,屋外传来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请问有人吗?”打破庭院的宁静。
少女闻声提裙而出,踩过石径,只见门扉外站着一男子,剑眉星目、宽肩长臂,头系白玉发冠,衣着云锦长衫,整个人气质出众,却不似寻常所见的俊逸书生,一身英气耀人心目。他身后恭敬地站着一皮肤黝黑的年轻人,牵着两匹毛鬃梳亮的骏马,少女仔细打量后不禁暗暗赞叹,真是绝世良驹。
男子注视着少女从屋内翩跹而至,裙角纷飞,身姿曼妙。待走到他跟前,少女未施粉黛,迎着阳光,墨黑长发间丝带飞舞,白皙的脸庞透着粉亮,盈盈的目光仿佛水波流淌。男子惊艳于她的清绝脱俗,微微有些怔住,半晌才忆起此行的目的,有礼作揖,“请问姑娘,这里可是思齐书院?晚辈久仰周维翰先生盛名,特来请教。”
“不巧了,家师近日外出讲学不日归来。”少女注意到男子脸上一闪而过的遗憾,“我听公子口音不像是姑苏人士,想必这一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如不嫌弃,请到客舍稍作休憩,这也是书院的待客之道。”
男子仍不放弃,“晚辈钦慕周维翰先生人品、学识,从南疆奔波而来,此次无缘得见着实遗憾。请问姑娘可知周先生的归期?”
“家师一向行踪不定,若是喜逢老友、觅得良才,更会流连忘返。此番外出已有一月有余,公子还是下次再来吧!”
公子显然有他的坚持,恳求,“姑娘,请容我们打搅几日。我们长途跋涉想借贵舍一歇,更想碰碰运气,希望能遇到周先生。”
如此之执拗之人倒是少见,少女扬唇而笑,“那么,公子请便吧。”
公子作揖,“在下黄昭,这是我卫征。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少女明眸善睐,微福一福身,“小女陆霁。黄公子,不必客气,请随意。”
陆霁回到屋中唤来侍女英兰,“你去照顾一下来前来拜访师父的黄公子一行。”话语顿住,眉眼一挑,思考片刻叮嘱道“那两人从南边来,坐骑是汗血宝马,口音却似北方。他们不像是普通求学的士子,你的言语和行为都要谨慎,知道吗?”
“是。”
陆霁透过窗棱望向外边,疑惑,“英远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我们在路上遇到行动不便的老妪,哥哥送她回家了,担心小姐见我们迟迟未归着急,哥哥命我先回来复命。”
“那你们在路上可打探到二哥的消息?”
英兰摇头。陆霁叹息,二哥启程赴京后,除了开始的几封家书,就再没有收到来信,也不知他现在平安与否,想到这里陆霁就隐隐担忧。
西厢房内卫征见公子泰然自若,着急问道:“昭王殿下……”话头还没有说完,便收到公子严厉一瞥,急忙改口,“公子,我们真的要在这偏僻山间住几日吗?我们从南疆到这里花了十日,最快还需半月才能回到金陵,可二十日后就是老爷的寿辰。若是公子耽搁必定会惹老爷不快。”
原来,这位化名为黄昭的公子,他真实的身份是当今吴越国溍帝的第三子,昭王李其琒。李其琒摆手阻了卫征后头的话,“周先生博学大儒,天下皆知,他不慕朝廷,授学于宫墙之外,无论学生贫富贵贱都传道授业解惑,门下贤人无数,我敬佩先生的风骨。求教于此,乃我平生夙愿。”他透过窗棱望向远处的墨绿山峦、湛蓝天空。“你只见这山间简陋,我倒觉得远离尘嚣的思齐书院是难得的桃源之地……好了,日夜奔袭,你也辛苦,就借这几日休整一番再启程。”卫征依言退下。
李其琒独自踱步到屋外,山谷中清风徐徐,花香拂面,天地之间的宁静让他的心也变得悠远起来。不知不觉间来到后院,便见陆霁姑娘正专注地晾晒着草药,蓝天白云、清风鸟语,美人娉娉婷婷,仿佛是最美的江南仕女图。
大概察觉到了注视的目光,陆霁抬头便见黄公子朝自己走来。他蹲下,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辨别正在晾晒的草药,不时还捧起凑到鼻前细嗅。陆霁不去瞧他,专注于手上的活计,一人晾晒,一人辨别,一时有些安静。
“为何准备这么多的三七和仙鹤草?”李其琒捧起手中的草药,陆霁抬眼,视线落在那一捧仙鹤草上,更留意到他右手的厚茧,心中了然。她偏头扬唇,“公子出身行伍,想必了解仙鹤草止痛,三七活血的良效。姑苏地处丘陵,过于湿热,并不适合种植粮食作物,因此书院向当地百姓教授种植药草。吴越年年征战,这些药草经过加工后能卖出不错的价钱,百姓温饱总是够了。”
李其琒微微怔住,倒也不介意被识破身份,叹服,“我远戍边塞却比不上陆姑娘造福一方乡亲。”
他的坦诚让陆霁意外,她停下手中的活计,微微作揖,“黄公子实在过谦,公子保家卫国和我师父开坛授业都是经世济民的大事。我刚才随口说说,实在冒犯了。”陆霁垂首,露出白皙秀美的脖颈,阳光映在她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睫毛柔软的扑闪着,仿若小荷才露,夹揉着少女的柔媚和天真。
李其琒心底蓦动,陆霁抬头碰上他的凝视,一时气氛微妙起来。忽听院外一声马啼,便见一少年策马来到跟前,侍女英兰、卫征闻声而至。少年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封书信。陆霁认出信封上熟悉的字迹,雀跃欢喜,“是二哥的信!”迫不及待的展信来读,却突然意识到旁边还有位陌生的男子,倏的收起来,扭头对上黄公子的视线,歉意的笑笑,“这是家兄的信件,失态了。”
李其琒了然,“我长期征战在外,不能承欢父母膝下,最能理解家书抵万金的感受了。”
这番话言语真挚,通情达理,加之陆霁对二哥也着实牵挂,便迫不及待地展信来读。
“小姐小姐,二公子写的什么?”英兰看陆霁读信的神情越来越舒展,迫不及待的问。
“二哥到达金陵,已奉上拜帖即将去国子监入读了。前段时间之所以耽误给我们来信,是因为他路过陈郡时河流溃堤,停下来帮助当地的百姓。”陆霁扬起笑靥,眼中璀璨闪亮,有藏不住的喜悦。
李其琒看着她梨涡浅浅,不觉被她的笑容感染,“国子监乃国之重器,入读学子皆学识渊博,人品端正,日后必成吴越的肱骨之臣,看来你这位兄长定然不凡。”
英兰得意洋洋地抢白,“那当然了,二公子文武双全,是周先生的得意门生,不在大公子之下呢。”陆霁一向约束英兰,拘着她活泼的性子,可此番来信实在欣喜,便也笑纳了这番恭维。
谈笑间,陆霁瞥见一旁寡言的少年,便介绍道,“黄公子,这是英远,他不善言辞。寒舍简陋,有什么需要他会帮助你们。”
英远向黄公子颔首应下,目光却迟迟停留在他身后卫征腰间的宝剑上,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陆霁笑着解释,“英远是剑痴,定然是认出这把名家之作。我们这里山高路远,难得一见如此宝剑,可否请卫征慷慨借我家英远一阅。”卫征爽直,“英远兄弟好眼力,这是仿的越王勾践剑。”说罢便豪迈地掷过宝剑,英远接过,专注地摩挲宝剑上的纹饰,抑制不住赞叹,“它的制范,铜、锡、铅等原料的调剂都属上乘。”只几句话卫征便知道是遇上了爱剑的知己,“英远兄弟,不如我们用此剑切磋几招。”一向沉默的英远脸上露出憨憨笑意,应允下。
于是众人退后,因为此战不在制敌,因此双方的一招一式意在展示宝剑的妙处。剑影行云流水,剑花落英缤纷,长剑生出激荡之力、破空之声,众人齐齐称赞,大饱眼福。十几招下来,两人出手克制,胜负难辨,相互致意,收兵而鸣。李其琒见两人惺惺相惜,出言道,“宝剑赠英雄,卫征、英远志趣相似,性情相投,不妨就将此宝剑赠予英远,卫征你看如何?”
卫征拱手作揖,“这也是我的意思,英兄请笑纳。”
陆霁见英远罕见地对此剑爱不释手,有心成全他,“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但人生更难得一知己,英远你就收下吧!”陆霁转向李其琒,“卫征与英远皆是习武之人,磕碰在所难免,我这里有特制的金创药,对伤痛有奇效。英远,待会你给卫征送去,再细细说明用法。”于是,这一番意料之外小插曲,宾尽主欢,好不热闹。
山谷幽幽,桃源深处,苍茫夜幕辽远广阔,缀满点点繁星,远处传来不知名动物的沉沉低鸣声。李其琒踱步在庭院中,眉头舒展,神态轻松,语气轻快,回头问卫征,“有多久,没有这么闲适了?”
“公子镇守边陲,浴血奋战,外敌秋毫无犯,百姓才能天天过这样安宁平静的日子。”
他望向苍穹,沉默后淡淡道,“这本就是我的责任。”
一段活泼的小曲儿飘扬入耳,屋檐下,英兰哼着歌儿端着陶罐走过来。“英兰姑娘,你端的是什么?”卫征好奇询问。
英兰对这位赠与哥哥宝剑的卫征颇有好感,“这是小姐为我家大公子熬的药。”
“怎么今日没见到你家的大公子?”
英兰知无不言,“大公子平常住在姑苏官府,你们当然不会见到了。大公子是小姐的大哥,他以智慧远近闻名,没有大公子破不了的案。可就是身子骨弱,小姐习得一身好医术就是为了照顾大公子。”
李其琒沉吟片刻,问道,“你家大公子可是人称‘男儿才俊兼年少’的姑苏通判陆瞻?”
英兰惊喜,“黄公子也知道我家少爷的名字?”
李其琒弯唇,“陆瞻是著名的姑苏陆氏后人,前朝陆氏出过三位宰相,他的祖父陆伯章为本朝高祖的左膀右臂,为建立吴越国立下汗马功劳。陆太傅曾是当今圣上老师,门生故吏遍天下,只可惜陆氏一脉子息单薄。”李其琒的目光投向东南角还亮着灯的屋子,喃喃自语,“原来她是陆家的女儿。”
翌日,鸡鸣,这一觉让前几日奔波的疲惫烟消云散。李其琒如往常早起,却见英远在门前已备好马车,两个书童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定睛才发现两个书童分明是陆霁和英兰,“陆姑娘,你这身打扮是要去哪里?”
陆霁搬着重物,气喘吁吁,“我们要去附近的山口施茶。”说话间,一个趔趄,眼看陆霁手中的茶水就要落地,一双有力的大手及时出现,扶住即将倾泻的茶桶。陆霁抬头,是如墨的眼眸,李其琒微微一笑“我想你缺个帮手。”他挽起袖子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重物,陆霁被他深邃目光和利落动作怔住,等回过神来致谢时,他已迈开好几个步伐。
于是迎着晨曦,沐着晨光,施茶的队伍变成了五人行。卫征和英远赶着马车,车内的英兰哈欠连连,倚在陆霁的肩头,“小姐,今天我们早些回去吧!”陆霁宠溺地摸摸她的脑袋,打趣道,“还没去就想着回家了,真是小懒虫。”
李其琒忍俊不禁,对面的陆霁女扮男装,这身淡蓝色的衣裳衬得她肤色越发白皙,眉如远山,目若秋水,束着的男式发髻藏在冠下,倒有几分雌雄莫辨的英俊。
陆霁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粲然一笑,“黄公子,你有所不知,此地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可若到夏季,便是暴雨频频,河水泛滥,泥石流频发。去年便遇上房屋被掩,农田被淹,颗粒无收的年景,百姓叫苦不迭。思齐书院在当地百姓中声望颇高,我们此次施茶,一方面募集村民修缮河堤,另一方面,考虑到百姓大多存粮不足,不少人会进山打猎采摘。现在是万物萌发之春,若是过度捕猎,破坏了天道平衡,今年的灾情会更加严重。正如孟子所言: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陆霁双眸灿亮如星,娓娓道来。
李其琒不由得被神采飞扬的她所吸引,赞叹道“陆姑娘好见识!”他回想起在南疆拼杀的峥嵘岁月,感叹,“艰难困顿时,人人大多自保,自利之心无可厚非,正因为这个原因,超脱于此的仁义之心才弥足珍贵。”陆霁明媚一笑,“黄公子过誉了,不过是怀有一个愿望,‘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陆霁的笑靥击中了他,他心头脉脉一动,好像有什么在心底怦然发芽……
一路上两人引经据典,博古通今,甚为投契,大有相见恨晚之感。马车上的时间过得飞快,丝毫没有感受到路途的颠簸和遥远。到了山野路口,卫征和英远募集来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获得响应。英兰忙着倒茶水,李其琒和陆霁配合默契,劝说着来往的村民。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淡入天际,一天的辛劳过去了。月影潺潺,马车疾驰在回途中,陆霁和英兰疲惫了一天,在马车的颠簸中,两人依偎着睡去。李其琒征战沙场,多年的行伍生活锻造了他,此刻虽也有些疲惫,但今日不同于以往的所见所闻,却使他有些许清醒和兴奋。深邃的夜幕,皎洁的月光,辘辘的马车声,寂静的一切使他不由得忆起一些往事来:母妃出身卑微早逝,自己是不受宠的皇子。明德十八年,南疆外敌入侵,危在旦夕,凶险万分,父皇御驾亲征却被群臣劝阻,建议让皇子代劳监军,鼓舞士气。太子和楚王纷纷退避三舍后父皇才想起这个昔日被遗忘的儿子。于是这一去南疆就是三年,铁马冰河、沙尘血汗,所幸态势转危为安。下月是父皇六十大寿,他才被召回金陵城。
从南疆回金陵会路过姑苏,他借这个机会特来拜访博学大儒周维翰先生和闻名于天下的思齐书院。想不到此番遗憾未能见到先生,反而有了深入民间的体验。眼前熟睡的陆姑娘,灵气聪慧、心地善良,是意外的收获。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恬静睡颜上,一向坚如磐石的心变得柔软起来,他解下披风,轻轻的盖在两位姑娘的身上。
“小姐到家了!”传来英远勒马的声音,陆霁恍惚中醒来,抬睫便见黄公子含笑正看着自己,陆霁有些羞窘,低头瞧见身上的披风,赶紧脱下,迎着他的目光,“多谢黄公子,今日实在相助太多,天色已晚,请移步休息吧!”
李其琒起身,马车逼仄的空间让他凑近陆霁,口中的热气擦过她耳畔,“你也好好休息。”
回到客舍,卫征便急急迎上来,“殿下,我们不能再等了。皇上寿辰将近,此地距金陵尚远,过几日遇上梅雨天气,马儿也跑不快,不能再拖了。”李其琒心中也了然,可一想到离开,短短三日心中却莫名生出不舍,有未得见周先生的遗憾,有深入民间疾苦的感触,或许,还有对陆姑娘怦然心动的情愫……李其琒陷入沉默,这个样子,与他在战场上一贯的雷厉风行不同极了。
今日的殿下着实反常,卫征试探着询问,“殿下?”李其琒压住心底无端的情绪,整个人逆光隐在阴影里,吐出几个字,“明日启程吧。”
天微凉,空气中还氤氲着湿气,马儿在路边静静等待,李其琒一身戎装,腰携佩剑,英姿勃发,全然不似前几日的谦谦君子。李其琒踩蹬,利落翻身上马,噙着笑意望向陆霁,拜别,“我们一定会在见面的。山高水长,后会有期……”策鞭一落,马儿嘶鸣之声响起,催动四蹄如飞的坐骑,奔腾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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