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旧事
雪仍在下着，堪堪覆盖住前一批军队走过的脚印，便又有一支队伍走过。
东泽看着雪花在韩瑀肩上落了薄薄的一层，想掸去又不敢，想说句啥，更加不敢。此刻他主子的眼神，湖里捞出来的鱼给她看一眼都能冰上。
“东泽。”
“啊……”东泽颤了颤，差点结巴：“驸、驸马……”
“去找一家客栈，要两间客房。”
东泽疑惑：“我们不回公主府吗？”
韩瑀已经调转马头。东篱讪讪地跟上，求助地看了白润林一眼，后者耸耸肩，也是一脸无奈。
“怎么回事啊？”东泽小声问道。
“还看不出来吗？”白润林白了东泽一眼，想着这小子这么没有眼力见，真不知道他怎么在韩瑀身边呆了这么久。
东泽一脸懵，看看韩瑀背影，又看看白润林。“茉莉就在那，公主……”
“东泽，你在磨蹭什么？”
听见韩瑀沉着声喊自己的名字，一边慌神着猛地一夹马肚子，一边应了一声：“这就去。”
白润林在韩瑀后头慢悠悠骑马溜达着，等东泽那匹小黑马跑没影了，才慢慢驱马上前，和韩瑀并肩走着。
两人一路不语，到了分岔口，韩瑀忽地拉住了缰绳。
“何必做违心之举？”白润林瞟了韩瑀一眼：“你紧赶慢赶地回来，不就是为了见她？”
白润林不留情，戳破他心事。
“杨云义是她表哥，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情感好也是情理中的事。况如今战事不乐观，他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她去相送一番也是正常。”
“倒是不负你多情公子的名号。”韩瑀目光还是看着前方。雪落漫漫，夜渐深，街上只零星几盏灯亮着。“看来那些跌宕起伏的情感经历，对你也并非无所增益。”
白润林对韩瑀的一番冷嘲热讽并不在意，他淡淡一笑：“男女之间这些事，最怕不说开，不说清。捂着捂着，哪天不是伤了你，就是她。我虽看爱看戏，但不爱看这类。”
言罢，自驱马往客栈方向去。
走了一阵，他扭头一看，哪里还有韩瑀的身影。他一笑，继续慢悠悠往客栈的方向去。
三更时分，韩瑀回来了，沉着脸一言不发。白润林瞧着他脸色不对劲，从床底捞出来两瓶酒，往桌上一放。还不等他说什么，韩瑀衣袖一拂，已经取了一瓶酒，拔开封口，仰头咕噜噜喝了两大口。
“你这样子喝法，我替这酒感到冤。”白润林也取了另一瓶酒，打开喝了一口，说：“我可只这两瓶酒，多了没有。”
下了一天的雪停了，外头只有风，呼呼地吹着。窗户半开，冷风灌进来，吹得酒香四散。
白润林猜得不错，韩瑀的确是回公主府去了。不过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哪怕朱清妍。
她一个人静静坐在回廊下，看着落雪和月光，神色落寞哀伤。月色将落雪映得分外白，又分外亮。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视线终于移开，落在角落的一株梅树上。那一株梅树虽生在角落，却开得极好，满满一树的花，艳丽的颜色照得她清冷的脸上也映出几抹嫣红。
她抬手折了一枝梅花，眸色微动。然而眸间的那一点光淡下去后，许久不曾亮起，便是那一树火红的花色，也点不亮那黯淡的眸子。
她不曾知道，不远处廊柱后，一袭墨蓝衣衫静静站了许久，头发和衣衫被落雪铺满，又被融雪打湿。
她也不曾知道，身后那灼灼凝望的目光中，掩盖了多少缱绻深情。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韩瑀微侧身，将身影敛在廊柱的阴影下。
朱清妍从茉莉手上接过一张请柬，翻看了一眼，见是年三十宫宴的帖子，便随手递回给了茉莉。
茉莉接回请柬，神色中有些不安。
“怎么了？”朱清妍偏头，问道。
“茉莉今日出去采买东西的时候，见到靺鞨族使臣，还有……”茉莉说着，停了一下，语气上有些迟疑。
靺鞨族……
朱清妍想到了一个人。手一抖，那梅花枝便落到了地上。
“还有定安公主。”
是了，定安公主朱燕萍，八年前嫁予靺鞨族为王妃。
“传言定安公主此番随靺鞨族使臣来大梁，既是代表靺鞨族向大梁献上贡礼，也是借此机会回来省亲。”
既然她是这个时候回来，那除夕夜他父皇设宴宫中，她自然也会出席。
夜渐深，落雪虽小，但寒意却重。
朱清妍的脸色不怎么好，映着雪光，更显惨白，指尖也泛出青色来。
见她垂眸沉思，茉莉担心她着凉，但也不好打扰。等了好一阵，才听见她说：“我们回去吧。”顿了顿，她又对茉莉道：“把帖子给我。”
茉莉点头，正待将那请柬递到朱清妍手中，又听她缓声道：“这件事，不要告诉驸马。”
“是。”茉莉下意识应了一句，又觉着有些不对。
主仆二人穿过回廊，回房间去了。廊柱底下那身影，又绕了出来。
雪还在下着，被遗落在地上的那梅枝渐渐被落雪覆盖。
等扶着朱清妍回了房间，才问：“公主是指定安公主的事情，还是指除夕宫宴？”
“都是。”朱清妍垂眸盯着自己冻僵了的指尖，努力想动一动手指，却发现着实有些困难，便吩咐茉莉去给自己取一个汤婆子来。
“哎，婢子这就去。”茉莉应了一声，急忙跑出门去取。朱清妍半夜说自己想一个人静静赏雪，便去了那小院落。她担心晚上风大，又下着雪，备了厚斗篷和汤婆子，公主却都不要。她实在担心，硬是拉着劝了两句，公主才同意将斗篷披上。
方才雪一直下，她看见公主的指尖都冻得青紫了，心疼得不得了，但她知道公主的性子，这个时候是说不动的。回来听见她说要汤婆子了，心下大喜，几乎是一路飞奔去取。
朱清妍的心思，她猜不全，但也多少能知道一些。都说情之一字最是累人，她这旁观者看来也确实如此，那些话本小说当真没有说错。
朱清妍刚才去的那个小院落，是她和韩瑀住的院子中较为偏僻的一处，但那有扇花窗，斜对着院门口，只要有人进来，她在那便能知道。且韩瑀走的时候，院子里的梅花还没开，如今花开了，人却未归。
叹了口气，茉莉理了理情绪，走进房中。看朱清妍还在发怔，双手依旧僵着，便将那汤婆子往桌上一放，先握住了朱清妍的手。
可不和她想的一样，冰冷得跟外头的雪一个温度，只怕再这样吹上一会儿，公主这双手就要废了。
“公主。”她不忍叹道：“你这是何苦？你若思念驸马……”
听见茉莉的话，朱清妍像是慢慢回了神，不过好像只回了一半的神，吐字也很慢：“思念，又能如何呢？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
而眼下，还有更麻烦的事情。
她瞟了一眼被放在桌上的请柬，转开头：“茉莉，你将那帖子放好，我不想看见。”
蹲下来握着朱清妍的手暖了一阵，茉莉才站起来，将汤婆子放到朱清妍手中，拿了那帖子。
“茉莉。”朱清妍忽然抬头。“是我糊涂了，这请柬是外头的婢子收的，宫宴的事情人人皆知，是瞒不过韩瑀的。”她眸光闪了一闪。“算了。”她对茉莉道：“你去放到桌上，等他回来便能看见。”
“那驸马……”
“我到时再与他说吧。”对能不能劝住韩瑀不去，朱清妍也没有信心。只是，她总觉得朱燕萍此次来者不善，她并不希望韩瑀卷入其中。
“公主，你为什么不想让驸马知道定安公主的事情呢？”茉莉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
八年前的事情，她也知晓。只因她被杨靖挑选入宫陪伴朱清妍的时候，正是在定安公主出嫁前。她听宫里的人说，和靺鞨族的和亲本来该是朱清妍去的。
朱清妍没有回答她，只一个人静静坐着。见此，她也只好退了出去。
房中的炭火烧得很旺，手上的汤婆子温度也很足。坐了一阵，朱清妍便感觉身体的知觉在一点点恢复。只是心间还有一道寒意，如何也不能消除。
都道深宫禁苑是难以跨越的院墙，有人费尽心思想进来，而里头的人又拼了命想逃出去。
从她出生开始，那堵墙便以天家名义，一直将她圈在其中。
朱燕萍和她一样，都是这围墙内的人。只是，身份有些不同。她母亲是皇后，而朱燕萍的母亲吕氏不过是一个昭仪，死后才晋的贤妃位份。
因着嫡公主的身份，从小便有怀着各种心思与她亲近的兄弟姐妹，朱燕萍也只是其中的一员。她们以往的关系，谈不上亲近，但也没什么仇。直到朱燕萍被选出来，成为代替朱清妍嫁到靺鞨族的公主。
八年前，大梁与北晋的战事正酣，处于大梁东北方向的靺鞨族借机频繁侵扰境内村庄，且有与北晋联合的趋势。
权衡之下，梁帝决定派人说服靺鞨族与大梁缔结友盟。靺鞨族本是游牧民族，与大梁偶有摩擦，彼此之间并无大战役。此番借机侵扰大梁，也是为了粮食与牛羊牲畜。于是，他们提出以此为交换条件。但正值大梁与北晋交战的关键时间，梁帝考虑到后续战争的需求，拒绝了他们的提议，想以和亲来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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