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句点

　　我们不应该虚度一生，应该能够说：“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事。”——居里夫人

　　“姐，重新开始，你愿意吗？”沐心玥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贼兮兮地问。

　　中间的絮絮话语都不重要，只是沐娉婷的一句话，一直让沐心玥记忆尤深：我还是很喜欢。言语中的坚定，是沉淀过后对自己清醒的认知。

　　曾经因为家庭，因为太多的身不由己，她一次次放弃了自己，这个提议勾起了她对它最深刻的思念。一生太长，要做的事应该一想到就做，因为想法在变，有多少舌头，有多少意外，就会有多少犹豫，多少延迟。

　　一家婚礼私人订制公司，就这样诞生了。宣传力度的拿捏，工商的相关手续，拓展客源的渠道，各种各样的问题接踵而至，搞得两人焦头烂额，却乐在其中。

　　雪白崭新的白纸，整齐地铺在长长的画桌上，沐娉婷重新提起了画笔，将要落笔时，自认从不矫情的她却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感慨万千。

　　那种感觉，像是与多年不见的老友相聚，像是与曾经最美的青春重逢。

　　昨夜的一场大雨，带走了盛夏的最后一丝燥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味道，清新自然，令人身心舒畅。

　　虽然出生在秋冬交替的季节，可沐心玥却没同老人们说的那样：出生在哪个季节就会适应哪个季节。她向来畏寒又耐烦盛夏，这样不冷不热的天气是沐心玥最喜欢的了。

　　宽大明亮的落地窗前，沐心玥摆弄着衣服上的褶皱，牛仔蓝收腰连体短裤衬着两寸的高跟凉拖，清爽简单。指腹轻轻滑过脖颈上的项链，莹润交错，在落地窗投过的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沐心玥对着镜子，灿烂地微微一笑，转身出了门。

　　‘水沐伊人’坐落于Y市繁华的西城区，是西城新兴的婚礼高端定制门店。

　　由于政府开发的缘故，西城高楼林立道路宽广，一派商业新区的架势。当初把店面定在这里显然是明智的选择，这样的局势下，店面多不一定是好事，全是为房东做嫁衣而已。

　　沐心玥抬头看了眼门头的文字造型，一笔一划都与它的主人一样，极具女性魅力。

　　“小姐好！”门口的店员鞠躬问好，亲昵又不失恭敬，分寸把握得当。

　　沐心玥含笑点了点头，也没在外间的美妆专区多做停留，只轻车熟路地径直走向楼梯旁的前台，温和地笑着问：“你们老板呢？”

　　“沐姐在楼上，今天有一位VIP还有十五分钟就结束了。”前台的晓俏闪动着灵活的眼睛，热情答话。这些女孩子们，平时接触各色各样的人，个个都是小人精，年纪不大眼皮子却活泛的很，一个赛一个的机灵。

　　沐心玥心里一笑，这些花儿们不知道比当初的自己强了多少。眼神闪烁一瞬，歪着头思索片刻，才温柔地说：“那我上楼等她。”转身上了楼。

　　楼阶的实木地板上，铺着柔软的酒红色珀斯羊毛毯，就算穿着高跟鞋，也不会打扰到二楼的安静，木质扶手上雕刻着欧式的花纹图案，大马士革纹的绛紫色壁纸，更显尊贵。

　　尤其醒目的，当属天花板上那盏奥地利水晶吊灯，这是‘水沐伊人’开业的时候，沐心玥送的开业贺礼。她轻车熟路地走进标有“”的房间，一把推开双门把手，在办公桌前的单人沙发坐下，靠在椅背上神游太虚。

　　不过片刻，一位优雅且穿着精致的女人推门而入，看到沐心玥这幅样子显然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撇了撇嘴，放下手中的茶杯：“喏，苦荞。”

　　沐心玥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皱眉嫌弃说“怎么又是这玩意儿，就不能换换样嘛。”

　　女人听到一挑眉，没好气地呛声：“清热去火。”

　　“咳咳……”沐心玥一口水没咽下去，差点被这个女人的毒舌呛死。

　　“找我干嘛？”女人一边走到办公桌坐下，一边随口问道。

　　“能干嘛，修指甲啊！修飞机也不找你了。”沐心玥淡定地瞥了女人一眼，促狭的说。

　　女人显然是发现了她睚眦必报的毒舌本性，索性干脆截了话头，拿出工具套装开始干活，拿着镊子冲着沐心玥一指。

　　“闭嘴。”

　　“沐老板亲自操刀，还真是难得啊——”沐心玥不在意地撇了撇嘴，接着调侃对面的女人。

　　“我们家有个蛇精病，总不好让太多人知道。”女人抬头淡淡地瞥了一眼沐心玥。

　　“……”这女人！沐心玥彻底闭嘴了，跟这女人打嘴仗，她还要再修炼一下。

　　“我来看看业绩，顺便送策划方案和设计图。”

　　“还不错，就是褒贬不一，受众欣赏的风格和能够接受的价位也不同。”女人一边低头搓甲，一边和沐心玥探讨。

　　“嗯，意料之中。”沐心玥轻松地点头。

　　“你从来不喜欢摆弄这些的，今天怎么心血来潮了。”

　　“结婚啊，一会给我看几个造型，我挑一挑。”沐心玥的手托着腮，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半真半假地回答，丝毫没在意女人惊讶的眼神和停下的动作。

　　女人被她说得一愣：“这么快，真的？”

　　“你猜啊——”沐心玥轻笑，眼中有着戏谑。

　　沐伊婷默然，她现在说话半真半假的，自己主意正又极其固执。想到这儿沐伊婷也没再说什么，真的也好说着玩也罢，随她吧。

　　沐心玥一边和姐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手里也没闲着。

　　“新闻满天飞……怎么回事啊……”

　　“地震呀……”

　　“哎呀，…...很多人呐……”

　　本就幽静的环境，走廊上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就显得有些突兀。

　　虽然是断断续续的话，可沐心玥早在听到这几个关键字眼的时候霎时一惊，指尖猛然一颤。

　　“啧，别乱动。”沐伊婷一边认真地上色一边说，从始至终也没抬起头，只是继续专注地美化‘作品’。

　　沐心玥回过神来，迅速在手机上查找着实事新闻，当看到那醒目的标题时，心中陡然一紧，觉得背脊忽地生出一股凉意，顷刻之间蔓延全身。

　　沐伊婷终于察觉出妹妹的异常，小心地观察她的神情，心里的不安渐渐扩大，她犹豫的话语显得小心翼翼：“乖……怎么了？”

　　沐心玥没有答话，只是快速拨出一个熟悉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她有些懵了，接着重播却还是一样的冰冷回音。眼中的无措和不安逐渐显露，手下并不停歇，一个个与他相关的号码拨出去，心里带有一丝恐慌地打听，等待。可电话那端，却总是让人有些绝望的回应。

　　“我去楼下看看。”沐伊纯隐约感觉到事情可能有些糟糕，现在安慰恐怕也是徒劳，只能让她自己先冷静下来，才能问出前因后果。她习惯性地眉头深锁，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出去了。

　　大门关上的一瞬，沐心玥终于敢让自己的呼吸重了一些。

　　她闭上了眼，伸出手无力地揉了揉眉心，似乎想要将一些痛楚揉散。然而，最终却反将所有的痛楚都凝聚在了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处。沐心玥猛地一颤，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最后也只能喃喃地吐出一句话：“这回，是真的结束了……”这声音听上去有种缭绕的低迷，有些绝望的气息弥漫在房间里，让人觉得心寒，模糊不清的话语，透着浓浓的疲惫。

　　她一直觉得自己无愧于心，也无愧于他。

　　如果有一天携手到老，会相濡以沫；如果天各一方，会彼此祝福。她一直抱着这样的心思，去对待曾经这份从未真正说出口的感情。

　　可是，现在，她累了。而他，也杳无音讯了。

　　头条新闻，斗大的字刺痛了人的神经：里氏8级地震，经济财物损失严重，人群数量死伤惨重。

　　如果是死亡，那么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冷酷理智的了。如果不是，那她也可以彻底死心了，这至少证明，他不愿再和她有任何牵扯。然而，无论是哪种可能，他都彻底从她的生命中消失。对于沐心玥而言，这是一个残缺的句点；对于程彻而言，这是一次不再归来的远行。

　　沐心玥的心中溢满了悲伤，可是心中的一个角落，竟然隐隐藏着一丝庆幸和轻松。仿佛是一场原本看不到尽头的马拉松，终于到了终点。

　　“但愿你没事，我相信你没事的…….”

　　这样的话，不知道她是在祈祷那人，还是在安慰自己，只这一句话过后再未言语。

　　沐心玥倏然感到手背一热，脸颊微凉，怔怔地抚上自己的脸，当看到手上映着阳光微闪的晶莹时，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就这样任由着泪水从眼眶一一滑落，没有悲伤的哀嚎，也没有喃喃自语，只有衣上晕开的斑斑痕迹，无声无息。她的身子慢慢地弓成了一团，将头伏在膝上，整个脸都被双臂紧紧地掩住，只是隐约能听见低低的呜咽声。

　　她以为，自己已经这样凉薄，凉薄到闻听噩耗，却无动于衷。

　　她以为，自己已经这样吝啬，吝啬到一滴眼泪，都不愿为他流。

　　那样的惜字如金，仅仅一句话就为自己过去所有的喜怒哀乐，划下最后的句点。她有些害怕，怕变成她极度厌恶的那种人，自私吝啬，无情无义。

　　还好，她依旧是她。

　　时间的飞速流转，往往快得令人咂舌。

　　转眼间，那样阳光明媚的盛夏早已飘远，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瞬间封冻了整个城市。

　　四季分明固然美好，可是北方的寒冷，依旧让沐心玥有些无所适从，还是南方的四季如春更适合她。

　　所以，她还是离开了。

　　回到Z市这个温润舒适的城市，让她的心都暖了。日子平淡而充实，竟也有焕然新生的感觉。随着‘水沐依人’的受众越来越多，在Z市发展分店成了一个不错的选择。偶尔，沐心玥会跟姐姐视频，聊聊最近的生活，说说公司的筹备进程。

　　而那个他，好像从未出现在她们的生活中。

　　有时候，现实对于爱情的残忍程度是不可预见的，血缘亲情，终究是不可能分割的，再大的恩怨也会有消散的一天。

　　可是，爱情不会。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总会还有新的开始……

　　Z市繁华地带的咖啡厅总是这样，无论晴好或阴云，寒冬或盛夏，透过那明净的落地窗，总能看到店内座无虚席，例如这个明媚的午后。

　　沐心玥还是喜欢坐在靠窗的老位子，腿上放了本时尚杂志闲闲地翻着，不时望一眼窗外走过的人群，隐约还能看到窗上半隐半现的自己。

　　“请慢用。”侍者面带着标准的职业微笑缓缓走来，将托盘上的曼特宁放在了她的面前，礼貌地说。

　　沐心玥将视线从落地窗收回，礼貌地点头示意。

　　店门口的一串白色风铃，在开门时发出轻微的响声。

　　“欢迎光临！”

　　一个穿着浅蓝格子衬衣的男人走了进来，当看见那熟悉的身影眼前一亮，迈着略微轻快的步伐向她走去。

　　许是本就不甚专注的原因，在余光瞥见一抹人影时，她沐心玥就将头从杂志里抬了起来。看到来人后清浅一笑，用眼神示意对方坐下，顺手合上杂志放置在一旁。

　　“女超人，你总算舍得露面了，我还以为你非世界末日不得现身呢。”男人一坐定就开口揶揄。

　　沐心玥白了眼面前的这只雄性动物，瞧这厮的讲究样子跟个女人似的，她是怎么瞎了眼跟他厮混在一起的？

　　听到这熟悉轻快的打趣，沐心玥也不恼，反而促狭地偷笑反驳：“人家都讲究‘术业有专攻’，你的好头衔不够你养家糊口，要兼职相声演员谋营生了？”

　　“还别说，搞不好还真不够养家的呢。”欧阳帆哑然失笑，眼中溢出暧昧不明的光芒，一贯的轻佻语气，惹得沐心玥拿起一旁的杂志，作势就要打他。眼见沐心玥就要恼，欧阳帆连忙摆手连声说，“好，好，好，我投降。”

　　婚礼定制公司的商业手续早早就送去相关部门审核，可最近事情实在繁杂，沐心玥一时难以□□，倒把这事倒忘得一干二净。

　　沐心玥还记得开始和沐娉婷提出这个计划时，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心愿。从前总想着，姐妹三人永远可以像儿时一般。随时时间的推移，每个人的身份都发生了变化，妻子、母亲、主妇、女强人，再也不复儿时的相互依赖，渐行渐远也只是时间问题，而这个公司是一个很好的纽带，很好的纪念。

　　虽然为了自己喜欢的事业奔波干劲十足，却难免顾头顾不了尾，幸好有他在。

　　沐心玥笑了笑，伸手接过：“最近忙，差点儿就忘了。”

　　“这不是还有我嘛。”欧阳帆说的随意自然，沐心玥却听得微微一怔，然后轻松地笑了起来。

　　是啊，幸好有他。今后，也只会有他了吧。

　　思绪回转，沐心玥随口问：“名字定好了？”

　　“。”他的话语浸透着云淡风轻，心中却忐忑的很。

　　沐心玥正打开文件袋的手陡然一滞，直觉今天的邀约并不单纯。她抬头望向对面那个眼神无比笃定的男人，略微的惊诧一闪而逝，努力忽略可疑的暗示。

　　“——”欧阳帆哼了两句，装模作样地唱了起来，“怎么，太俗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沐心玥。

　　“嗯，俗。能改不？”沐心玥挑了挑眉，一脸戏虐地轻笑，点头赞同。

　　“那可是晚了，不过给你个精神补偿还是可以的。”说着，欧阳帆掏出了一枚简单指环，“怎么样，成交么？”此时，他的眼中突然没了戏虐的神色，也没有了平日里一贯的随性，仅剩下一种真诚，让沐心玥有些不知所措。她以为欧阳帆只是说说的，可是看到他认真的神情，她似乎是没有任何退路的。

　　其实说穿了，他和她的关系，一直是看透不说透的。说是暧昧，远了，说是爱人，近了。虽然两人也笑言过‘将就将就’，也只是说说而已。

　　沐心玥了解欧阳帆，他真正的想法总会这样看似随意的表达出来。所以，她根本不用废话搪塞他，或是装傻应付他。

　　新的故事总要开始，人也总有保护自己的本能，总会让自己向前看。想走得远，就不能背得太重，该扔该留的，都要毫不犹豫。

　　她知道，她是愿意的。

　　沐心玥定了心神，终是做了决定，抬起头抿嘴轻笑地看着欧阳帆：“这个还行，心意不俗。”她的答案让欧阳帆有片刻的失神，随即露出了一样的灿烂笑容，这样默契。

　　沐心玥心中从未有过的轻松，回忆固然珍贵，让人难以自持地怀念它。只是，过去的已然过去。昨日的阳光再明媚耀眼，也不可能给予今天的人以温暖。能遇上懂你的人，多么不容易。有时，比起以爱情的深浅来论定白头偕老的可能，信任与包容更能牵绊一生。

　　即使多年以后，沐心玥也依旧记得，那天落地窗外的阳光格外耀眼，一缕阳光暖暖地照进了她的心里，心中偶然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趁现在，阳光正好，岁月不噪；你还年轻，他还未老…….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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