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囹圄
自然将我们置于自由不拘的世界里，而我们却自缚于一定的狭口。——蒙田
“这次让你跟着来，也是想让你长长见识。”两个人都在沉默，空气里凝结着满满的冷硬和尴尬，白建生尝试着寻找一个合适的切入点。
“嗯。”沐心玥点点头表示理解，客气又疏离，脸上早已看不见少时那样的愤慨。
对于沐心玥的淡漠，白建生的心中显得复杂难言，只当作没看出她的冷淡，继续温和地说“没事儿的时候，可以出去转转，又不是让你随时待命的。咱们就是来试试水，顺带着随处玩玩。”
“刚才出去走了走，还不错。至于‘玩儿’，我不会。”沐心玥礼貌地微笑着说，心里的不耐越来越重，掺杂着一缕尴尬。
“你妈妈......最近好吗？”白建生瞅见她渐渐紧起的眉头，把已经燃了半截的烟撂在了烟灰缸里，沉重地吐出一口浑浊的烟。
“好。”沐心玥低头扯着指甲边缘的倒刺，一边淡淡地说了一句。心里像长了一根鞭炮引子，‘呲’地燃起来只等着烧到末端引燃。手上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连带着扯掉了新皮，露出鲜红的新肉渗着浅浅血丝，刺刺地疼，嘴上不由“咝”地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白建生皱了皱眉，轻声埋怨：“还那么冒失，你都多大了。”
“你连我多大了，都不知道？”沐心玥抬起头看着他，这幅面孔终于让她不胜其烦，他还是不够聪明，眯着眼轻轻一哂，言语里尽是挑衅。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清楚白建生话中的关切，可这关切却总让她感到隐隐的屈辱，仿佛只有这样苍白的挑衅才能挽回一些尊严。
“再说了，她是你的前妻，好不好跟你有关系吗？”沐心玥的话中含着满满的讥诮，那些敏感的字眼都被她咬得死死的，皱着眉一脸不耐烦地说。
她的脾气白建生多少是清楚的，只要说到这个话题点火就着，而在这个问题上他多少是理亏的，所以他一向很迁就这个女儿。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那是你妈妈，我能不关心吗？”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早干嘛去了！”
“啧，想造反呢，是吧！”白建生的火气也‘腾’地一下窜上来，一巴掌拍在冷硬的大理石桌面上，声音陡然高了起来，“你这是在跟老子说话呢！”
“怎么，你还打算把我也拖出去，然后蒙上脑袋暴揍一顿？”沐心玥一脸嘲讽地看着白建生，心里隐隐的快感几乎吞噬她，继续有恃无恐地大放厥词。
没错，她就是仗着这是她嫡嫡亲的爹，奈何不了她。白建生当初不也仗着她是他亲生的，才敢轻易地说滚蛋就滚蛋的吗。
白建生果然脸色一变，显然有些挂不住，但看着女儿满面怒气不依不饶的样子，他也只能败下阵来自己消了火气，长叹一声，又耐着性子好好说话：“爸爸好长时间没见你了，今天就是想跟你好好谈谈心，咱们爷俩好好说会儿话，行不行？”
沐心玥瞥了一眼白建生，翘着二郎腿晃荡来晃荡去，就是不吭一声，好半天才嘟囔了一句：“哼，说得好听。”也算是各退了一步。
白建生无奈地叹了口气，像是没有听到沐心玥的这句话，缓了语气带着讨好的味道，试探着往下说：“这几年在外面上学，有没有认识什么朋友？”
“有啊。”沐心玥敷衍地回答。
“那你怎么不请人家一起来，让我也见见。”
“怎么，又想换小老婆了？”沐心玥用手杵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挑眉看着白建生戏谑地说道。
“胡说什么呢！我是说......我是说男朋友。”白建生瞪了沐心玥一眼，拿起水杯狠狠地灌了一口水，发现女儿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干脆开诚布公地直言：“咳，你觉得那个欧阳帆......怎么样？”
沐心玥心里一惊，只能侥幸地想，卧室里的人也许听不清他们说话的内容，于是装作从容的样子淡淡地说：“什么怎么样，你什么意思啊？”
“你说我什么意思啊。”白建生以为女儿是故作矜持，笑眯眯地把话头又踢了回去。
“我不知道。”
“我的闺女这么聪明，会不知道我们这次让你来干什么的？”白建生眼里蕴着一丝骄傲的神色，自负地说。
“我......们？”沐心玥却听得皱了眉头，嘀咕了一句。
白建生不在意地点点头，继续说：“我和你叔叔来谈生意，正好是个机会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就当多个朋友嘛。”
沐心玥面带惊诧地看着白建生，用力掩饰住内心的一缕慌张，眼神一次次不由自主地瞟向卧室，强作镇定地缓了缓语气说：“我长大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我不管你管谁？欧阳这孩子挺好的，你就接触试试，成就成了，不成就拉屁股倒。”
“粗鲁......”沐心玥斜睨了白建生一眼，心里烦躁的很，“哎呀，我的事你能不掺和吗。”
白建生突然满腹狐疑地盯着沐心玥，言语迟疑地问：“你是不是......已经有朋友了？”这话问得沐心玥一惊，后背隐隐发麻渗出了丝丝冷汗，脸色一变就要呛声。
白建生看这个活祖宗又要吹胡子瞪眼，立马转了话腔，摆了摆手说：“好好好，我不问了，我什么都不问了行了吧。”
沐心玥面上仍然板着脸,眼睛瞥向了别的地方，保持沉默，心里却暗自舒了一口气。
“我都快困死了，你还有别的事吗？”沐心玥急着赶紧打发走白建生，就装模作样地按了按太阳穴，眼皮快要耷拉到胸上的样子，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似的。
白建生知道多说无益，这个女儿不想说的，他一个字也别想套出来，只好借坡下驴地说：“那你睡吧，爸爸回去了。”
沐心玥点点头，站起来把白建生送到门口，他却在门口顿住了脚步，这让沐心玥心里又打了一个突。
“闺女啊，你体谅一下爸爸，我也有我的难处。”白建生转身对沐心玥说完，就径自往电梯走去了。
“想要人前显贵，必须人后受罪。我会体谅你，但我不会原谅你。”沐心玥低垂着眼悠悠地说。空荡荡的走廊上，连一丝风拂过的声音都没有，冷寂得只剩下这句孤零零的话，飘荡在她的唇边，不知道是说给白建生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沐心玥靠在门上，她第一次觉得木门的硬度竟然这么高，怎么硌得她的骨头都是疼的呢。她盯着卧室的门看了半天，里面没有丝毫响动，心里的不安和失落愈加深重。她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看见程彻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动作小心地摘下他的耳机，却不小心惊动了他。
程彻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伸手拉着沐心玥的胳膊，对她笑了笑，“你爸走了？”
“嗯。”沐心玥顺势坐在床边，两个人的手自然地摩挲着，笑着说，“这里天气热，你去冲个凉，换身衣服吧。”她站起来走到柜子边，在背包里翻翻找找，拿出一身衣服递给程彻。
“好。”程彻拿着衣服，走进了浴室。
而身后的那抹笑意，也在他关上门那刻逐渐冷却。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直射进来，沐心玥的双手叠放在腿上，被灼得火辣辣的刺疼，连指甲也在阳光的映衬下成了半透明的样子。她坐在床边，两个手指捏着那只耳机转来转去，由着它在指尖上划圈圈，盯着它看了又看，无声地笑了出来。抬眼看着那无比刺目的阳光，难受得直皱眉，嘴角的笑中带着苦涩，含着讽刺，最终化为乌有。
“看什么呢？”
“《偷影子的人》”沐心玥靠在窗下的懒人椅上，正看书看得专注，随口答道。
程彻按了按沐心玥的肩头，还没干的头发贴在她的脸颊上，湿漉漉的凉意弄得她有些难受，往旁边稍微躲了躲，浅浅笑着假嗔：“凉的很，先把头发擦干啊。”
“讲什么的，看得这么入迷。”
“一个能偷别人影子的小男儿，帮别人治愈伤痛的故事罢了，说是故事，我觉得倒更像是童话。”这样的天赋只存在于童话里，她没有小男孩那样神奇的天赋，也没有他愿意为影子点亮生命光芒的无私。
程彻随口‘嗯’了一声，用毛巾擦着头发，零星的水珠溅在了沐心玥的脸上，伸手随意在脸上抹了一把，无奈地笑了笑，就站起来埋怨：“撒了我一脸的水晶球。”一眼瞥见程彻的耳朵通红，又皱着眉说，“洗澡的时候注意点，小心又进了水，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沐心玥一把按下程彻，用棉签轻柔地帮他清理耳朵，程彻却不当回事地说：“没事儿，早就好了。”
“估计上次的中耳炎再严重一点，你就是把它当回事儿也没用了。”沐心玥板着脸，慢悠悠地呛声道。
程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我以后注意。”他伸手环住沐心玥，笑着说，“我们一会儿去看夜景，好不好？”
沐心玥深深看进程彻幽黑的瞳孔，里面的斑驳隐隐映着她的身影，显得支离破碎，她笑得有些恍惚，轻声说：“好”
夜生活，才是这里的主题。
两个人乘着大巴，一路到新城。下车的时候，沐心玥本来就心事重重的，一个重心不稳差点踩空，程彻眼疾手快地伸手揽住她，两人四目相对愣愣地笑了。
一路上，他就这样紧握着她的手，再也没放开。
远离□□的街，静谧极了。只能隐约听到风‘沙沙’作响，吹动着树叶枝条轻轻浮动，路灯旖旎的黄色光晕照在路面上，映得影子也是暖暖的。
程彻看了她许久，终于缓缓开口：“我们在一起吧。”
沐心玥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心里却慌慌的，真的听到这句话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停了半晌，她才勉强地扯出一抹笑，“我们一直在一起啊。”
程彻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伸手把沐心玥整个人埋进自己的怀里，紧紧地箍住她，他的声音里几乎含着一丝乞求：“不要离开我，同样的错，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沐心玥猛然一震，江边的一阵冷风衔着丝寒凉的水汽吹来，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她的手有些冰凉，轻轻地环上程彻的肩背，眼里蕴出丝丝水光，这样熟悉的低沉终于击溃了她，只轻轻说了一个字，就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好。”
“如果......我不会再回去了呢。”沐心玥离开了程彻的怀抱，怔怔地看着他，试探地问道。
“所以，我陪你留下来。”程彻似乎已经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同样的问题不同的人，这次的他却没有丝毫犹豫，一脸坚定地说。
沐心玥愣在原地，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吃惊地望着他，讪笑着说：“程彻，你别闹了，你......”她的心里毛躁躁的，有点不知所措。
“我是认真的。”程彻坚决地打断了沐心玥接下来的话，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路灯下的影子，轮廓别样的清晰，被拉得斜长。
“有多认真？”沐心玥嗤笑一声，似笑非笑地盯着程彻。
“认真到，我愿意放下我所有的固执。”
她沉默了许久后，淡淡地叹了一声：“但愿吧。”
如果，在她回来之前听到了这句话，那就几乎是她听过的最好的承诺。可现在，这句迟到的话，对于沐心玥来说就像过期的巧克力，虽然依旧是她喜欢的甜腻味道，可是却为了吃或不吃而犹豫了。
“相信我。”
“好。”程彻紧了紧握住沐心玥的双手，紧得连指尖都有些泛白。沐心玥被紧的整个手背都是麻木的，一阵阵的发凉还有隐隐的痒，像虫子在爬。
“这里的夜生活最精彩了，不去见识见识太可惜，我们去酒吧喝两杯，就当是庆祝，好不好？”沐心玥挑了挑眉，揣着一抹坏笑怂恿道，转瞬换了一副和刚才截然不同的神态。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地方，可就当是陪我了好不好？”沐心玥好像恢复了那股兴奋劲，不同之前的兴趣缺缺，扯着程彻的胳膊缠人，“走嘛，走嘛——”
看她的样子，程彻只好笑着点头答应，心里却觉得愈加看不懂她了。
真的迈进这样浓烈的灯红酒绿，沐心玥也有片刻的不适，舞台上那几个狂野的年轻人玩着‘隆隆’作响的重金属摇滚，或红或蓝的射灯转得人晕头目眩，吵闹的音乐里混着她听不懂的地方粤语。等适应了这样的吵闹，沐心玥才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又疯又闹，让程彻哭笑不得，甚至有些招架不住。
“你先乖乖待会儿，我去一趟洗手间。”沐心玥眯着眼挑了挑程彻的下巴，作势轻佻地说。见程彻要站起来扶她一起去，就不依起来，“你别管我，我自己可以。”
程彻只能听之任之，坐在位子上等她回来。
俗话说得好，你不找事，事找你。沐心玥刚从卫生间走出来，就见两个男的在走廊上吸烟，交头接耳，没多在意，但也谨慎地绕了远一些，不靠近他们。
“靓妹，第一次来这里玩啊。”男人叼着烟刻意搭讪，表情倒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沐心玥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心中警戒陡升，脸上却不动声，抱着膀子歪着头笑道：“对啊，最近手气不错，就来这里放松放松。”
这种痞子，总是找些外地小姑娘占占便宜，找个乐子什么的，却不敢找大麻烦。男人一听，果然眼神一顿。这里的人都知道内地人财大气粗，这里多少人发财都是多亏了内地人的‘友情赞助’。一般情况下，猜到对方的来头不简单，就不敢太放肆。
“在哪里玩儿的呀！我陪陪你呀，一个人是不是特别特别无聊啦。”这台词简直像是‘山贼经典台词’的现代演化。
“我和朋友一起来的。”沐心玥的耐心有限，应付两句还行，真让她和这些人侃来侃去，她还真是拉不下脸。
看着男人一脸不相信地扯着笑，沐心玥的心里正烦躁怎么打发了这两个人，肩上突然搭了一只手吓得她一惊，转脸看清来人的时候，心是放下了，可尴尬值却像坐上直升机，飚到了最高值。
“宝贝儿，怎么在这儿聊起来了？”欧阳帆沉着冷静的声音，满目笑意地看着沐心玥已经呆滞的脸孔。回头对两个男人点了点头，面带微笑地说：“抱歉，我们还有事，你们慢玩。”
那两个男人讪讪地笑了笑，点点头。
等两人走远了，沐心玥才一脸尴尬，忿忿地对欧阳帆说：“怎么我每次遇到这种事儿，都会被你撞见啊！”
“应该是，你怎么每次做坏事，都会被我抓包吧。”欧阳帆温文尔雅地笑了笑，眼里透着一丝戏谑，瞥了眼仍然盯着他们的两人，握着沐心玥的手还是没松开。
沐心玥‘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别扭地噘着嘴，暗瞪了欧阳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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