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来
总要表现得像一只鸭子那般，水面上保持沉着冷静，水面下拼命划水。——雅各布.布劳德
一缕寒潮的侵袭，让Y市的冬寒又兜转回来。
沐心玥，终于又回到这里。
明明是冷冽的天气，她却在踏上这片故土的一瞬，突觉暖意。这样特别的日子让航站楼失去了以往的嘈杂，沐心玥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高跟鞋踩在澄亮的地砖上的“咚咚”声，几乎和她的心跳声一样紧促。
Y市国际机场T2航站楼的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就停在不远处。
已经立春了，北方的风却还是寒冷刺骨，冬天的寒意未退丝毫，春天也只好乖乖的暂避起来。一阵冷风袭来，吹得她的身子猛得一哆嗦，紧了紧身上的外套，手心触到一阵柔软的温热，水貂绒顺滑得像一缕总也握不住的暖意，只好快步向车走去。
“开车吧。”沐心玥轻轻地掸了掸长靴上的灰尘，沉声说。
车子里开着暖气，哈气一圈圈地晕在玻璃上，让外面的世界看起来愈加朦胧，添了些淡淡的神秘。她的眼神几乎无处安放，像是一株浮萍随便漂在河上一般漫无目的，不知是路途疲惫，还是在沉思。
这几年的Y市，变化不小。
路拓得更宽了，路上的车更多了，路上的人熙熙攘攘的。桥上的的霓虹灯远远望去，像是一条璀璨又看不见尽头的银河。夜晚，华灯初上，节日的气氛更显浓郁了。
沐心玥专注地凝视窗外的阵阵车河，交错的高架桥像是永远绕不出去的迷宫，高楼矗立，窗口的灯盏或明或灭，每一处故事或寒或暖。路边的许多店铺，贴上了‘春节快乐’的红窗花，有的还挂着大大的塑料红灯笼，使得这个城市比平时增添了些活泼和喜气。
车子稳稳地停在了市医院的门口，沐心玥下意识皱了眉头。她讨厌医院，非常讨厌！她总是医院的常客。医院的十三层是神经内科。今天这样的日子让平时繁忙嘈杂的市医院很是安静，只有个别值班医护人员和少数的住院病人。沐心玥在一间病房前站定，轻轻推开了房门。这里，是沐家的常年包房。
“阿姨。”沐心玥难得温柔地笑着跟护理人员打招呼。
“哎，心玥回来了。”床边一个面相憨厚的中年妇女放下手里缝到一半的衣扣，笑着应道。虽然脸上有着岁月侵蚀的沧桑，也掩不住笑容中的和蔼。
“嗯，我来看看外公。”沐心玥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
坐在病床前，沐心玥看到老人的手上又有些打针留下的青印子，顿感心中酸涩。她轻柔地抚过那只经岁月凛过的手，暗黄枯瘦。看到床上的人睁眼，沐心玥楞了一下，那双眼中的浑浊让她有些陌生。片刻后，她才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咧着嘴开心地笑着：“外公，我回来了！想我不？”
沐常德年轻的时候参军，打仗时让炮轰聋了一只耳朵，听力不如从前了，现在人老了听力就更差。可能是刚睡醒的缘故，老人迷茫地看了看沐心玥，过了一会儿才双眼含笑地点了点头。因为病的缘故，他已经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
“老爷子昨天还念叨你呢，还有你妈，他老是念叨你们。”阿姨看着沐心玥，笑着说。
“没忘了就是好的。”沐心玥嘴角的笑容一顿，言语中含着极易察觉的伤感。又立即对沐常德咧着嘴，笑得像儿时一样天真，“外公，过年了，新年快乐！”她知道，即使老人说得清，也记不清了。
“阿姨，那些是给外公买的，您喂饭的时候给他掰一点，放嘴边解解馋。”一人耐心地仔细交待，一人认真地点头应着。
小时候，外公总带她去买这样的老式点心，现在倒是反过来了。
她长大了，外公老了。
其实，老人的胃管是早就插上了的，打成糊状的食物直接用针管打进去，根本尝不到糕点的味道，老人却总像小孩子一样要吃的，家里人也只能让他抿一抿解馋。
“阿姨，我想……”沐心玥看着阿姨尴尬地笑了笑，说话吞吞吐吐起来。
“我去楼下转转，你陪着叔说说话。”护工很有眼色，没等沐心玥说下文就接过话头，然后就关上门出去了。
这时地屋子显得更安静了。
沐心玥扫视了病房一圈，虽然干净整洁却跟温馨挂不上钩。看着床上的半睡半醒的老人迷迷糊糊地看着她，她仿佛能从这浑浊中清楚地感知到浓烈的关怀，再也忍不住眼中的酸涩，任由眼泪溢出的瞬间，才‘嗬’地傻笑一声。
“外公，我没事儿，就是……想家了。”沐心玥知道，老人不会有什么反应的，只是自顾絮絮地说，“我给您带了老房子门口的点心，您尝尝看，还是不是原来的味道。”
沐常德好像听懂了一样，对沐心玥抿嘴笑了笑。
“阿兰跟我说过，永远不要对做过的事后悔，因为它曾经就是你想要的。她说这是您教的，做了就做了。”她紧紧握住外公的手，想对他叙述更多的爱与怀念，就像小时候，外公送她上幼儿园担心她会害怕，紧握着她的手一样。
她伏在那双枯瘦的手上，把头埋进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白床单里，低沉的声音一反常态像是最软弱的投降，从一旁闷闷地传来：“可是，永远……好像太长了……”
听到开门声，沐心玥抬手揉了揉眼睛，一切恢复如常：“阿姨，我先走了，家里的人都等着呢。”她拿出一个厚实的红包递给护工，“过年您都回不去，辛苦了！这里您多费心，新年快乐！”护工再三推辞后，还是收下了。
沐心玥附在沐常德耳边：“外公，我回去了，过两天再来看你。”老人看着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坐在车上，拨通了熟悉的号码，她的声音沉稳：“嗯，已经下飞机了。马上到家，十分钟。”挂断电话后，对司机说了声，“走吧。”
站在家门前，沐心玥刚想抬手扣门才发现门只是虚掩着，怔了怔，才想起这是多年来家里等人的习惯。进门寒暄了一圈，又拎着大包小包发了礼物，这才有空闲坐下来说话。
“心心，什么时候毕业啊？”老人坐在单人沙发上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她，笑着问道。那和蔼可亲样子，让人不由地想去亲近她。
“快了，以后天天陪着您的时候，可别嫌我烦呢。”沐心玥也笑着凝视老人，耐心又温和地回答。
“毕业之后打算留在那儿，还是回来找工作啊？”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藤椅上盘着腿在那儿编中国结，头也不抬地随口问道。
“再说吧。”沐心玥摆手敷衍道。又凑过去看她手里的一团团红绳子，这样喜气的颜色盯着久了也有些眼花。轻戳了戳她灵活的双手，嫌弃道：“你不嫌费眼啊，成天这双手都不带闲着的。”沐伊婷瞥都没瞥她一眼，看她那副入迷样儿，沐心玥忍不住摇摇头。
“哎呦，这出国镀层金就是不一样，人家那地方寸土寸金的……”妇女虽然打扮朴素，但是说的话却扎人的很，让人觉得牙都要酸掉了，沐心玥下意识揉了揉发酸的腮帮子，然后继续笑眯眯地不说话。
坐在一旁的女人‘咔嚓咔嚓’地嗑瓜子，不时把残留在嘴边上的皮‘噗’地一下吐在地上，一边嘴上还不闲着：“你别说这个啊，嫂子。现在的留学生也不比从前了，找工作难着呢！”
“要我说啊，你们都是瞎操心。”沐潇似笑非笑地瞥了沐心玥一眼，恣意高声说，“心心家里的条件好，才不缺这个呢！多剥削一下你妈，没什么不好的。”
沐心玥无奈地挑了挑眉，这些酸里酸气的话她早就习惯的，从头听到尾只是保持得体的微笑，不置一词。
几个七大姑八大姨连珠炮似的你一言我一语，搞得她的脑袋晕乎乎的，饶是平时挺灵光的脑子这时候也有些应接不暇。也许是太久没回家了，现在听着这些絮絮的话语，竟没有像以往一样觉得厌烦，反倒深感亲切。
小时候的我们，总是这样不懂事。等到有一天，你觉得世界终于安静了，这些曾经让你厌烦的人，也随着四季的轮回慢慢凋零了。
“交男朋友了吗？”沐娉婷窝在沙发里，眼神里蕴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捅了捅沐心玥的胳膊，笑眯眯地问。被她问得怔了怔，沐心玥的眼神里划过一抹尴尬。两人几乎是耳语，她贼兮兮地声音惹得她直发毛，扯了扯嘴角，随口说：“没有。”
“都是大姑娘了，也应该谈恋爱了，就当是朋友相处也好啊，能出国留学的条件都不差。”
“就是，眼光也不要太高了。”
“眼光高点也好，总不能撩进碗里就是菜吧，心心条件又不差，不急不急啊。”
……
一语激起千层浪，沐心玥的一句“没有”，引起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沐娉婷在一边儿幸灾乐祸地挑眉轻笑，肩膀一抖一耸显然憋得辛苦，沐心玥看得直咬牙，恨不得把她那张脸摁进瓜子皮里。
从前听长辈讨论远在天边的人情琐事、工作婚姻，只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有这一天。可时间总是过得飞快，现在才明白，在人生该有的阶段面前每个人都不会例外。长大了，连过年都觉得兴趣缺缺，哪像小时候一样兴奋不已。
“乖，咱们家的鞭炮还没放呢。走，放炮去！”贺端走过来对沐娉婷笑道。
沐娉婷无聊地摇了摇头，媚眼横生地调笑他小孩脾气，又问坐在身边的沐心玥：“你去不去？”沐心玥不做声，只是认真地盯着电视机看节目，随手拿起遥控器换台，一手装模作样地揉着腮，好像真的是把牙咬得生疼似的，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见她这副德行，沐娉婷推了推丈夫：“你自己去吧。”
“走，小男子汉，咱哥俩去！”贺端转身一扬手，揽着弟弟出了门。
沐娉婷脸上抹了蜜似的看着贺端的背影，眼里尽是笑意，落在沐心玥眼里，只暗自叹息了一声，意味深长。“姐夫这次能在家里呆多久？”沐娉婷的笑意有些消减，眼中深藏着一缕无奈：“呆不了几天，初四就要回去了。”
“才四天！”沐心玥的声调陡高，眼珠子瞪得像要吃人一样，掰着指头正儿八经地数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本来就回来不了几次，还这么快就拍屁股滚蛋啊！”心里不免为姐姐不平，可想到她刚才的神情，让沐心玥越说越没底气，一时沮丧，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沐娉婷倒是神情自然，瞧着小姑娘语塞的样子她没心没肺地笑了，用手戳了戳妹妹的脑袋：“小屁孩儿，瞎激动什么！”其实，她怎么会没心没肺呢？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
“喂，还不是替你操心！”沐心玥瞥了沐娉婷一眼，这或许就是爱与不爱的差别。
“行了吧，你就是瞎操心。”沐娉婷不以为然地说，紧接着又是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自己先用点心吧，也该找个对象了。”
沐心玥眼睛一瞪，指着自己，哭笑不得：“你刚才还说我是个小屁孩儿，现在又在这儿怂恿我‘乱搞男女关系’！”
沐娉婷笑着推搡她：“这张嘴啊，真是损到家了，连自己都埋汰！这怎么能叫怂恿？这是关心。”
沐心玥不以为然地说：“你不也是瞎操心！”她随口胡扯，三个手指头搓来搓去地扮着一副财迷样儿，“我觉得，你还是关心一下，我今年能拿多少钱买我的那些宝贝儿吧。”
沐娉婷看着她笑了笑，没再啰嗦什么。感情这东西靠缘分，等她遇到有缘人就不会再有这样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了。“都快堆成山了，也没见你真的戴上过几件，真是浪费！”光是她知道的就要论包算了，告诉她要物尽其用，可她总是我行我素。
“我又不是圣诞树，‘叮铃叮铃’地挂一身，累不累赘啊！”沐心玥挑眉反驳。
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了短暂的沉默。她看见来电显示后，不由地用余光瞥了眼沐娉婷，就走了出去，却忽略了背后一缕意味不明的目光。
找了一个安静的房间，沐心玥轻轻地掩上门，才接起电话：“喂，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
“没什么，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新年快乐。”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鼻音。
沐心玥露出一抹笑，低声应道：“嗯，新年快乐。”
“在干嘛呢？”
沐心玥听到这话，下意识顿了顿：“和……大家一起聊聊天。”
“那我不打扰你了。”电话那端有短暂的沉默，不久才传来了轻快的话语。
沐心玥的笑容僵了僵，缓声道：“嗯，拜拜。”挂断电话，心里不由涌现出浓浓的无奈，浸着一抹悲伤，百味杂陈，最后只是甩了甩头深呼吸，继续和大家说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总是会让时间过得飞快，时间不知不觉地匆匆划过。沐心玥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不解。
“喂。”
“你好，这里是‘夜琉璃’娱乐会所，请问是心玥小姐吗？”
“嗯，我是沐心玥。”电话里的陌生声音让她不由一愣。
“您的朋友喝醉了，可以麻烦您过来给我们结下账吗？”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嘈杂，但是还听得清楚。
沐心玥目光闪烁，而后心下一片了然，感受到一阵目光的扫视，她尽量地弯起嘴角轻笑着说：“好的，我马上来。”
“谢谢，谢谢！麻烦您了。”挂断电话，沐心玥敛眉沉思片刻，拿着手机站了起来。
“哎？这是要去哪儿啊？”
“刚下了飞机，还没来得及跟朋友打招呼呢。这不，人家来兴师问罪了不是！”沐心玥指着手机，装作一脸认命样子，无奈地笑了笑。
“这么晚了，就不能改天啊，这大过年的。”沐潇皱着眉，语气中满满的担忧，仔细听起来还有些不耐烦的味道。
“没事，离咱们家挺近的，说说话就回了，就是过年才要聚聚的。”沐心玥笑眯眯地冲姑姑扬了扬眉，就拿着包匆匆出门了。
沐心玥抬头看了看，今晚的夜色好像比平时更浓重一些，沉得像浓墨不滞笔的香韵。在路上等了半天也没有车子，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决定走路。反正那地方离家很近，五分钟的车程而已，沐心玥很快就到了目的地，走到前台询问清楚房间号，又给店家结了账，才径自往包间走去。
十点钟，是夜店最热闹的时候。
夜店的门隔音效果真的很一般。只在走廊上，就能听见各种疯狂的尖叫声和走调的引吭高歌，喧闹的气氛终于映衬出一点过年的气氛。
沐心玥推开门，看到一个人歪歪斜斜地靠在颜色艳丽的长沙发上，映衬出脸色的暗淡，桌子上尽是酒瓶子，却没有人在唱歌，只有随机播放的音乐。她缓步走到那人跟前，看到他手里还握着酒瓶子伸手就要夺过来，那人却迷迷糊糊地躲了躲。
“大过年的，你这是干嘛呢？”沐心玥手上一空，眉头微皱轻声问道。
“没……事，在家……呆着无聊，这儿热闹。”那人有些微醺，眯着眼断断续续地嘟囔。沐心玥看他还要往嘴里死命地灌，快步走上去伸手就拦：“好了，别喝了。”
可喝醉的人，哪里来的理智，那人根本像没听见一样。看到他这副德行，沐心玥真的有些恼了，站起来使力一把夺过酒瓶，怒目圆瞪，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程彻——你有完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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