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到海里去
走了几百米,石齐停下脚步,使劲儿揉乱头发,跺着脚长叹一声,又原路返回海滩。她没办法就这样离开,没办法把情绪不稳定的盛浪留在海边。她见过他深夜买醉,喝到不能自理也痛苦得不能自抑的样子,也知道他心思细心事重,遇事容易看不开。
尤其最后那三声名字,喊得她心都碎了。
烂好人!石齐边往回走边骂自己。
只看一眼,确认他没事再离开也不迟。石齐悄咪咪躲在阴暗处远远望着,发现盛浪一直保持这站立的姿势,一动不动,身材健壮挺拔,人群中很出挑。她叹叹气,可惜空有一副好皮囊,明明长得那么好看,怎么做起事来那么招人恨呢。
盛浪站在原处,想起石齐临走前的话,每个字,每个眼神都像把弯刀豁开了他最后的体面。他头一次试着将这压得人不透气的秘密说给别人听,幻想着她会接受这样龌龊不堪的自己,可惜并没有。
若是还有一点别的办法,他都不会这样冒险。
父亲恨他空成才却不中用,谈恋爱都不会。母亲为他终日里唉声叹气,不懂哪里出了问题。妹妹在无休止地折磨两个人,不愿接受他也不肯放过他。他自己则在白日下极尽伪装,在黑暗中遭人唾弃,几乎难以喘息。
想逃离曾经,却原地打转。
想去爱新人,却不得要领。
盛浪觉得自己禽兽不如,像个畜生,他比任何人都想爱上一个能随心所欲表露心迹的女人,而不是畏畏缩缩偷偷摸摸的放在心里。可他很多年来只爱过那一个女人,曾执着地渴望得到一个无法说出口的人,也曾在年少轻狂时想过为她终生不娶。
可当她反而作为母亲的说客劝他结婚生子时,他开始感到委屈,出离的愤怒,最重要是觉得她糟蹋了自己的心意。
她不值得。
原来,她口口声声的爱和为难也不过如此,他曾经那么真挚的爱在她看来也不过如此,一切是多么心酸的体会。
她不值得!
曾经的自己,可笑至极。
盛浪不想再这样恶心的活着,却不得不这样恶心的活着。
现在的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击垮一个人的,不在于当下的绝望有多痛苦,而在于总也看不到结束痛苦的希望。
正如现在,他清楚自己渴望新生,却总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空旷深海里胡乱扑腾,窒息而冰冷,没有方向也不见成效。
直到石齐的出现,似乎随身带来能射入深海的一米阳光,柔和而温暖,吸引他不断靠近。
他明白自己刚刚提出了多么唐突的请求,可他已濒临极限,但凡还有办法也不会难为别人。下午还看得见石齐雀跃的笑脸,晚上就变成了轻蔑的模样。
多么令人无助的转变啊。
盛浪抬眼望向漆黑的海,连着深蓝的天,波光混着星光,自言自语,“她不帮我,可我不怪她。”
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如此快速地产生过兴趣,并迅速转化成好感,他朦胧而真切地被石齐原始吸引,也甚至为此害怕过。
若石齐肯接受他的无理要求,多好,让他有机会将吸引变成喜欢再变成爱。
海边的石齐,星夜下的石齐,楼梯间里的石齐,讲台上的石齐,统统借着月色渐渐隐去,被海浪砸个稀碎,只留下他一人在岸上。
“……求你别走。”盛浪对着凉凉的海水,终于说出了他没说出口的乞求,感到身心俱疲的孤单,感到一无所有的委屈,感到求之不得的绝望。
他晃晃悠悠转身,慢慢朝海里走去。
他想把繁重的心事沉入海底,只有从冰冷刺骨的海水中重新上岸,才能短暂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星点温度。
石齐远远看着盛浪一步一步慢慢朝海里走着,猜不透他打算。只是心痛不已。白瞎了那双意大利手工皮鞋。
别走了,都没过膝盖了。石齐又开始心疼那条高档西裤,看光泽是含真丝的,泡过海水算是废了。
当海水没过盛浪腰际的时候,石齐开始慌了,因为她从盛浪的背影里感受不到恐惧和动摇,他向前的脚步没有一丝迟疑,速度不快却从未停歇。
难道是自杀!!!
试想盛浪苦恋多年未果,内心压抑肯定不是常人能理解的,三十多岁好不容易想走出阴影还被她重新踢回去,一时想不开寻短见也不是没可能。
石齐彻底蒙了,她的态度是狠了些,还骂了他,但主要是气他徒有离开的决心却控制不了下半身,是恨铁不成钢,是敬爱之深责备之切的表现。而且,就算去死也建议他使用精尽人亡拖他妹一起倒霉的方式,投海自尽说不定连个全尸都捞不到。
万一日后警察录口供问起来,石齐脑补自己要不要说实话。
警察同志问:据显示,你是最后接触死者的人,请你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
石齐答:他逼我当他女朋友,我没同意。
警察同志问:小伙子一表人才,会跟你表白?表白会失败?失败之后会投海自尽?!这么看来你说谎的嫌疑很大啊!抓起来!
石齐答:别别别,这小子□□,所以我嫌弃了他。
警察同志问:他□□,你有证据吗?再说了,他乱他的,关你什么事,你嫌弃人家做什么!
石齐答:他说对我有感觉,结果还跟别人□□,那我能开心么!
警察同志结论:因爱生妒,因妒生恨,见死不救,呼叫总队,嫌疑犯逮到了。收队。
……这都是什么情况???
石齐脑子混乱,脑洞大开,越想越怕,越觉得这事和自己脱不了干系。自己既不是他,又怎会知道他有多痛苦,刚才嘲讽的态度会不会有点欠妥?况且明明刚说了愿意帮忙,结果立马就不留情面地拒绝,会不会不太厚道?最最重要的是她不想他死,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希望另一个人死。
石齐终于按耐不住,快跑着穿过海滩冲进海里,发了疯地喊盛浪的名字,风声大,浪声更大,顶着风,声音都吹回岸边,半点传不到海里。
盛浪也像下午开车时一样,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好似什么都听不见。
石齐水性很差,个子也不高的,海水快没过大腿根的时候,她有些害怕,不敢走太快,但还离他很远。
“盛浪,你回来。”石齐大喊,夜深了,周围人少了许多,但还是吸引了不少注意力。
海浪声音很大,瞬间淹没了她的声音。
“盛浪,盛浪,你回来,回来!!!”石齐又往深处走了几步,距离岸边十几米,没有拍岸的浪花但水面有一波波起伏,每一次起落都令人胆战心惊,她完全不识水性不懂控水,身体在海水里站不稳,随着海浪流动,极度不安稳。
盛浪还是不肯回头。
石齐真的很害怕,尽量让自己镇定,水已经没过肚脐了,她急哭了,拼命大喊,“盛浪,我求求你,快回来,快回来!!!”
远处的沙滩上人多些,更热闹些,原本不曾留意这边的事,可当看清有人不知何时跑到海里时,短时间内聚集了好多看热闹的人。热心市民王先生赶紧掏出手机准备录像,另有热心市民张女士已经在拨打报警电话了,还有热心市民徐先生等多名市民也跑进水里帮忙一起喊人。
“小伙子回来吧,你女朋友不生气了!”
“是啊!小伙子别走啦!太危险啦!”
虽说西海西是浅滩,不容易死人,但故意作死还是会有死亡风险。
特别是可见度不高还有风有浪的晚上。
盛浪只剩胸部以上露出水面,好像随便一个浮动的浪就能把他淹没然后卷走,彻底消失在人世间。
石齐疯了似的喊,海水打湿了她的前胸,她想再靠近些让声音传得更远,可她极度害怕,身体开始逐渐不听使唤,冰冷的海水令她不自觉发抖,唇齿剧烈打颤导致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喊不出完整的话。
她突然明白盛浪欲言又止的做不到是什么意思,真切理解他眼中因深深无奈而带来的种种痛苦。他有他的难处。
有些时候,怎么想是一码事,身体怎么做是另一码事。
受限于外界干扰,身体和灵魂可能是不同步的!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夜深水凉,风大浪大,石齐用尽全身力气呼喊,恐慌令她失去思考能力,喉咙和肺像撕裂了一样疼,她只剩一个念头了,只要他活着回到岸上,怎样都好。
“阿念!”求你别折磨我。石齐在起起伏伏的海浪中站不稳,水里的浮力和水面的起伏冲击着她弱小的身体,水没过了肩膀,她一张嘴呛了一口水,惊慌下又踩到了奇怪的东西,她不敢再往前,倾尽全力大声呼喊,“阿念,阿念!!!”
越喊越慌,越慌越喊,又喝了几口深黑色的海水,特别苦。脚下好像有东西在围着她打转,石齐吓疯了,慌忙挪开脚,接着海水的暗流就叫她彻底失去了平衡,身边都是水,没有东西让她扶一扶站稳脚,只能瞎扑腾。
我害怕!她想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剩一颗头露出水面,从本能地挣扎到本能地不再挣扎,只剩呼吸。
原来,这世上有那么多事情,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在随浪起伏时而没过双肩的海水中,她无处把持,想站稳却做不到,甚至连本能的呼吸,也快要做不到了,但她心里最想做的,就是呼吸。
电视里演的溺水,挺不形象的。
石齐脚下不稳,身形一晃没入水中,救救我!
她挣扎,好像在奋力挣扎,觉得自己再也不会从咸苦的海水里冒出头来,救救我吧!
要生要死的关头,她精神有些抽离,想会不会就这么死去,会找到尸体吗,齐美君和石卓文会不会抱头痛哭,张镜白会翘班参加葬礼吧,自己的墓碑上不要花纹,大理石材质的最好,头七回魂的时候会看见谁……她想最后见见爸、妈和张镜白。
盛浪听见有人叫他,声音很不真切,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好像近在咫尺。他缓缓回头,很吃惊自己居然走了这么远,更吃惊在几米外一声不响的人影儿。
直觉告诉他,那是石齐!
对不会水的人来说,因为有浪,再平缓的浅滩也会淹死人,盛浪深知这个道理。他快速游向石齐,趁她被漆黑的海水吞没无踪前,将她从水里一把捞出,紧紧抱在怀里,他的身高使他们暂时脱离危险,石齐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紧紧抓着盛浪,浑身僵硬紧张,脸上有惊吓过度后的恍惚。
她吓得已经不会哭了。
盛浪抱着石齐发呆,一时分辨不清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在离岸边这么远的海水里?她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对面岸上又为何站满了人?在喊什么?
……她又在哭什么?
“别怕。”
盛浪抱着颤抖的石齐,轻拍后背出声宽慰。
好冷。石齐说不出话,只抓着盛浪不放,双眼因覆满泪水而莹亮,眼神却空洞。他的身体是暖的。
“真的别怕。”
盛浪十分愧疚,俯首她耳边不断安抚,一步一步,快速往岸上走去。
如同苦海渡劫,回头是岸,般若波罗蜜。
岸上的人见他们平安归来,都松了口气,七嘴八舌地说了些话,无外乎批评小伙子闹别扭可以,往海里走也可以,但这么没分寸也不回头看看女朋友就不可以了,幸亏西海西的海滩又长又浅,加上今天浪小无潮,不然你女朋友不会水都够死几个来回了。
……
随后,匆匆赶来的几个警察年纪有大有小,带着救生工具,跑得一身汗,错过了全程,看看没事便也只批评了几句就走了,说现在的年轻人太没有责任感,为了爱就要死要活,全是闲的,以前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谁他妈还有心思谈恋爱啊。
“收队!”
哄哄闹闹的人群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劝了许久才渐渐散了。
期间,石齐一直蜷在盛浪怀里瑟瑟发抖,不会说话。她的衣服全湿了,海风阴凉,打在身上带走了全部热量。
盛浪脱下自己的上衣,拧干水,披在石齐身上,又将她重新裹在怀里,朝她手上哈气,焦急地道着歉,“对不起,我刚才不知道怎么了,吓坏你了吧。”
过了好久,缓过神来的石齐终于“哇”地一声哭了。
太好了,还活着。
她抱着盛浪,哭得非常大声,下巴抵着他肩膀,声音沙哑在喉咙里打转。她的声带可能受伤了,哭不出声但很痛,身为人民教师,这可非常糟糕。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盛浪一遍一遍说着,怀着深深的负疚感的他愿意付出一切来让她好受些。害死自己就算了,还差点害死她,不可原谅。
但其实他自身水性极好,所以这次遭殃的只有石齐。
石齐哭累了,脸贴在盛浪胸膛上发呆,安安静静的,迷迷糊糊的,她听得见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而这颗心脏差点就再也不能跳动了。
真好听啊,ドキドキしている。
石齐的眼圈又开始泛红,她颤抖地将手抚在他心脏的位置,艰难地开口,“太好了,你也还活着。”
只这一句。盛浪心内便轰然涌入一股暖流,这是他听过的、最动人的话。他托起石齐苍白的脸,亲吻她湿漉漉的额头,冷冰冰的脸颊,还有泛着青色的嘴唇,这一刻他发了真心地想爱她,照顾她,让伤痛永远远离她。
求求你,原谅我吧。
他无意寻死,如果有,也是命运的可笑安排,再一次给了他荒谬的转机。
石齐无力地推开盛浪,她疲惫而虚弱,双脚发软仍努力站起来,刚离开他的胸膛便感受到夜的阴冷,她抱着手,不停发抖。脚上的鞋早就不见了,可能几个月后会在海岸线的某处发现他们的残骸吧。
盛浪跟在身后想抱她回车里,却被石齐再次推开,她赤着脚后退数步,不想让盛浪靠近自己。
“回车里吧,我送你回去。”盛浪不再勉强。
石齐盯着他不动弹。
“我保证,不会再做任何事,你这样会生病的。”盛浪露出担忧的神色。
石齐依旧不动弹。
“可怜可怜你的父母,别拿身体发脾气。”盛浪继续劝道。
石齐艰难地咽下口水,听从了盛浪的建议,朝大黑车走去,拉开车门时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该不该弄脏他的真皮座椅。看起来不仅豪华,还非常整洁。
“赶紧上去。”盛浪不容分说地将她推上车,然后从后备箱里取出健身背包,将厚软的大毛巾裹在石齐身上,打开空调让她蜷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取暖。
石齐的手机丢了,盛浪的手机进水了,损失惨重。
石齐失神地望着窗外发呆,回去要怎么和家里人解释,水族馆失足落水这个借口好不好?过了好一会儿才揉了揉太阳穴,她头疼。
盛浪也擦干头发,“回家吧。”
嗯。石齐点头默认。
俩人只喝了半罐啤酒,还是数小时前,所以盛浪并没有叫代驾。一路寂寂无语地开进了闹市区,红绿色的霓虹灯闪烁不止。
“和她上床感觉好吗?”石齐皱眉开口,即便低声细语嗓子仍旧会痛。
盛浪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发问而不自在,他在她面前已经无法也无需再做任何掩饰,如实相告道,“只有一瞬间是快乐的。”
“剩下的呢?”石齐盯着自己的脚踝,好像在发呆,但确实在听他说话。
绿灯闪烁几下转成黄灯,盛浪在十字路口缓缓刹车,一直目视前方,“我说不清,但肯定不是快乐,可能是加倍的忏悔和痛苦。”
“真的没办法拒绝吗?”石齐不再咄咄逼人,平静地问,“我是说她的身体。”
“不是没办法,是为什么要拒绝?”盛浪苦笑,并不是在为自己开脱,只是坦诚内心真实想法。漂亮的姑娘投怀送抱,男未婚女未嫁,就算抱着卑劣的心情去拿回些多年付出的利息,他也觉得并没那么不道德。
踩下加速踏板,发动机低声轰鸣,驶入下一段街区。
无法真正抛却,是因为一直被诱惑吗。
石齐又问,“既然你还放不下她,为什么还要和我假恋爱?”
“我好像只爱过她一个,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放下,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重新开始。”盛浪脸上的表情阴暗不明,声音里透着不安稳,与其说他在回答石齐,不如说他在努力说服自己,“只是家里的压力非常大,我心里的压力更大,所以我很早以前就想试着谈一场恋爱。一场正常的恋爱。像许多正常的人一样,牵手,逛街,吃饭,看电影,见父母。”
即便令人不齿,但他觉得自己还不算太糟,应该还有的救,“我承认我可能不是非常光明磊落,可我希望像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子,我一定会做个好丈夫,好父亲。”
他顿了顿,“只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机会。”
一个怦然心动的转捩点。
像刚才那样。
石齐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找个形式上的女朋友帮忙顶住舆论压力,并在形式上暂时回归正常生活,争得片刻喘息空间,起码不会像现在这么疲惫压抑,进退两难。
她头倚着车窗,并不赞同,从不认为爱情应流于表面,也不认为忠贞应固于形式。如果拒绝不了那种诱惑是人类追逐美好的原始本性,那后天强制形成的责任感又能有多大力量?在它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也太瞧得起一名丈夫或男友的忠贞了。否则也不会有比比皆是的出轨和离婚了。
“没用的。”她小声说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如果是你,有用的。”又是一个红绿灯,盛浪轻踩刹车,回避似的望向窗外,不敢看向石齐。
“为什么?”石齐看向盛浪,他的侧脸很美,街上的招牌和前车的尾灯帮他镀上了一层冷冷的光。
盛浪透过前档玻璃上反射的灯光和影子观察石齐,思考要怎么向她传达自己的真实感受,那种只要她靠近便随时随地被激发出肾上腺素的怦然心动,那种占有她进入她的欲望,那种比热爱美好更原始的繁殖本能,他耻于表达。这只会让她更瞧不起自己,盛浪感到害怕,怕自己真的是禽兽,怕自己真的没救了,他的手有些发抖,声音也在抖,“感觉而已。”
值得一试的感觉。他没有说谎。
他并非真的疲于抵抗或屈服于欲望,才叫那人屡屡得逞,而是他不知道拒绝欢爱的意义何在?曾经渴望的东西以另一种形式呈现在眼前供君任意取用,为何不要?反正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快无可救药了。
他对那人的欲望是被动触发的。然而,他意识到自己对石齐的欲望是主动发起的。
这就很有意思了。
他很难抑制对石齐的悸动,甚至幻想过如果石齐脱下衣服在床榻引诱,他可能也不会拒绝,也无法拒绝。
这是身体的召唤,低于道德却出于本能。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认真了怎么办?”石齐指出这件事最致命的后果,“如果两个人都认真起来,那可能是件好事,但万一只有一个人认真了要怎么办?”
盛浪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如果我爱上了你,而你爱上了别人,你大可告诉我,我会离开。于我而言,可以正大光明地为爱难过,也是奢侈品。”
“那万一是我认真了呢?”面对盛浪,石齐没有任何全身而退的自信,“在你还爱她的时候,或者在你不爱她也不爱我的时候,如果我认真了呢,怎么办?”
“我已经不爱……那就否掉这个表白吧。”盛浪话说到一半突然改口,异常爽快地撤回了这个略显荒唐的表白,他说着将手伸进口袋,掏出烟盒,弹开打火机的盖子,青绿色的火苗燃出饱满的形状,在密闭的车里跳跃。
歪头叼着烟,抬眼询问,“我可以吗?”
后面的车在按喇叭,因为已经跳到绿灯好几秒了。
石齐点头默许。
嘶…烟丝燃烧的声音,灰白色的烟雾随之升起,盘旋而上,幻化着曼妙的形状,比人心更飘忽不定。
在烟雾环绕下,石齐嗓子更疼了。
后面的车打着转向纷纷绕过他们,说不定已经有人问候家人了。盛浪打开天窗,又吸了一口,才开过路口,“今晚的事情很抱歉,你好好休息,我…”
…已经没救了吧。
盛浪终归没有说出口,因为他还不甘心就这样放弃自己,三十岁出头的他还有好好活完一生的希望,“…我会再想想别的。”
他在心里冷冷嘲笑自己的乐观。别的?还有什么别的?相亲?或可能是经热心人介绍个条件合适的女人,娶回家过日子,冷冷清清地结束一生,把人生划入标准意义上的正轨吧。他的俊脸上浮出一丝苦笑,那和现在又有什么分别,只不过痛苦的方式不一样罢了。在这样不堪的情境下,到底怎样娶妻生子才不算自私。还是说,如果不爱,就不该娶妻生子,就没资格完成父母眼中的人生大事。
石齐终于看清了盛浪眼里的辛苦,也很快明确地意识到他真的想开始新生活,虽未千方百计,但似乎已竭尽全力。
新生活,真的有那么难吗?难到生不如死。
她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完全无从感知。只想起坊间流传的鸡汤里好像确实有过一句话:治愈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沉默后,她敏锐地意识到问题点所在。
“今天为什么约我出来。”
盛浪咬着下嘴唇,犹豫许久,最终开口道,“我着急了。”
昨日,她哭着找到他,娇软缠绵在他怀里口口声声地愧疚,哭着说以后不会再这般,要他好好生活。
每次都这样,要他如何好好生活。
或许最初,还有一丝来自报复和以另一种形态得偿所愿的快感,以此来填补曾经求而不得的不甘心,如今却越来越难了,内心游离于身体逐渐变得荒芜。
他不想再继续了。
“哦。”石齐会意,真是可耻可笑,脸上不可抑制地露出轻蔑的神情,“你就不能跟她彻底断绝往来?”
石齐的反应无疑加剧了盛浪的酸楚难堪,最是刺骨穿心。他深深吸一口气安,试图保留绝望前最后一寸尊严,“不好意思,我知道我们的事很令人反感,我无意惹你厌烦,以后也不会再和你提起此事。”
“你非要见她吗?”石齐没得到正面回复,由此质疑盛浪抽身离去要开始新生活的决心根本不如他口口声声说的那般坚定。
盛浪终于重重呼出一口气,显然在克制情绪,语调尽量平和地说道,“…她是我法律上的妹妹,我们出现在同一个户口本上,我必须顾虑我父母的感受。”
“哦。”石齐突然意识到盛浪还有一个无法回避的身份——哥哥。为自己方才的无理质问感到惭愧,她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我就算不以男女之情去爱她,将来也会以兄妹之情去待她,在这件事上我没有绝对的退路,最多只能相对退到哥哥的位置,不然我父母在两个孩子之间要怎么办?我是个成年人了,不会像个孩子一样随心所欲。”盛浪在她面前已没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了,索性全说清了。
他不可能与她彻底断绝。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居然还把她当妹妹……石齐心里讽刺,她做事那么差劲,换成自己老早恩断义绝了!
不过到底体会不了当事人的复杂心境,身为独生子女的石齐不想落井下石,也不想细究前因后果,便缓了缓口气问道,“每次都是她来找你?”
盛浪默认。自被那人拒绝共度余生后,他几乎从不主动,但也不会拒绝,他自己解释成一种夹杂报复心态的恶意索求,想拿她的身体补偿自己多年无果的付出。
男人么,都有生理需求,找谁解决不是解决。
“哦。”石齐明白,一个巴掌拍不响,屡次纵容欲望的盛浪固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那个引诱者有着更大的罪孽。
火,是恶者。而纵火犯,其罪当诛。
她不可遏制地对他口中那人产生了强烈的厌恶,甚至莫名产生出了见义勇为的侠者情怀。
当□□就够烦了,还想立牌坊,立墓碑还差不多。
她要替天行道铲除莲花婊,于水深火热之中救出盛浪。
是的,解救盛浪势在必行!
石齐在海里呛了几口水,感觉呛到了脑子里。她收回目光,转而投向窗外,脸上的表情像是刚刚在手术单上签过字,对生对死都给出了交待,“那我们试着交往吧。”
盛浪一个晃神,差点撞上路边的非机动车辆,吓出一身冷汗。他就近将车停到路边,难以置信刚刚听到的话,一瞬不瞬地盯着石齐。
石齐声带很痛,尽量压低声音,“我们约法三章。我不会履行一个女朋友该做的任何义务,不会约会,不会跟你睡前晚安,更不会有任何肢体接触,你无权要求我做任何事,无权干涉我任何决定,也请你不要把我算入你的人生规划,更不要把我介绍给不必要的人,我只是借给你‘女朋友’的名义而已,没有任何实体内容。最重要的是,我可以随时随地单方面分手。”
“好。”盛浪表现得异常平静,而实际上却是意外到超脱了惊喜范畴。
石齐又补充道,“但请你尽职尽责地单方面履行一个男朋友该有的全部义务,装作很爱我,对我很忠贞。总之,我们是不平等的虚假的恋爱关系,我提供你生活上的便利,像今天这种动手动脚,绝对不可以再有,否则我立刻解除关系。”
“好。”盛浪逐渐有了一丝心慰。
“恕我直言,从你的种种描述来看,我真的很难喜欢令妹,所以请尽量避免我与她的直接接触,让她知道我的存在就行了。”石齐直言不讳,根本不顾虑盛浪的感受,“我瞧不起主动脱衣服的女人,一旦见面我可能会控制不住厌恶的情绪,万一出言嘲讽恐怕对谁都没好处。”
“好。”盛浪又点燃一支烟,涩涩地笑了笑说道,“你说话一直这样爱憎分明吗?”
石齐不想多说无关紧要的话,“送我回家。”
“好。”盛浪将手里的半支烟捻灭,想了好久才开口,“其实她人不坏,只是没你好。”
“是吗。”石齐随口应着,她不在乎也不相信这种虚无的评价。
盛浪调弱了空调风量,希望石齐睡一会儿。在他看来,石齐是美的,而美是凛然的,有一点距离,有一点凌厉。而阿莘是好看的,好看是温和的,有一点善解,有一点亲近。他像是自言自语,“我们从小得到的太少了,所以很怕失去,她只是不想失去我而已。”
“嗯。你倒是挺理解她。”石齐懒得继续。听描述,他妹跟他一样,性格上都有点畸形。
一段长长的沉默。
“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石齐越想越觉得盛浪的精神状态不太对,长此以往必成大患。
“有空会去的。”盛浪回得很快,语气听起来十分好商量。
石齐听来倒像是礼貌的拒绝,便没再言语。
深夜,她躺在床上发呆。窗外皎月当空稀疏浮着几朵薄云,树木间绿叶沙沙作响余音袅袅徘徊。
床头的姜茶还在冒热气,刚刚被齐美君骂得很惨,接下来的日子已被禁足,并且家里荒废许久的门禁家规也重见天日,以后不得十点后回家。
石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错的话有多错。夏虫不可语于冰,她没那般爱过,不懂那种折磨。她爬起身趴在窗户上向右侧张望,张镜白的房间还暗着。
他今夜可能不回家了吧。石齐无力地坐回床上,垂头丧气难以自持,心里特别压抑。原来她和张镜白之间的羁绊这么脆弱,没有手机,不是邻居,他们就失联了。
见了面又如何呢。石齐绝不敢告诉张镜白自己私自做主谈了一场没有爱的恋爱,怕被他骂,更怕他生气,她庆幸自己保留了能随时随地单方面分手的权利。
她对盛主任真的完全没有喜爱吗?石齐摇摇头,完全不信。她百分百对盛浪有不同寻常的好感,只是爱情经验极度欠缺的她,实在说不清罢了。
她今夜异常疲惫,又受了惊吓,躺在床上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中斜阳照水,卷轻浪,沉沉千里。忽而雨落风起,涛拍岸,滚滚不息。沧海半纸孤舟,了了无痕,一夜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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