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虞姬
会盟之后的庆功宴，刘邦入得帐来，悄然坐到下手。萧何不动声色地侧身让了个位子：“主公与子房谈得如何？”
刘邦怅然：“子房还是要走啊。”
萧何一叹，又是劝道：“主公不必过于伤怀，子房心系主公，若来日子房复国建业，南北呼应，于主公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啊。”
刘邦还是愁萦心头：“我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儿？咳，不说了，我敬你一杯。”二人对饮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帐内正在翩翩起舞的舞伎们便福身退了下去，一红衣美人甩着水袖、踏着响屐婀娜多姿地走了进来，乐师们重作一曲，红衣女子和着音乐跳起了响屐舞。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何况这红衣女子本就是难得一见的绝色，更叫帐内众人移不开眼了。这美人脚穿木屐，裙系小铃，在婀娜优美舞姿中时，木屐踏在木板上，发出沉重的“铮铮嗒嗒”回声和裙上小铃清脆欢快的“叮叮当当”声相互交织，别有一番迷人的风味。笨重的木屐似是枷锁，令美人无法轻盈挪步，显得更惹人怜爱。木屐鞋底高了一块，走路时左右摇摆，加之长裙飘飘，反而格外地突出了娉婷身材，翩翩风姿。
俄而，音乐声急，又添了急促的鼓声，这美人一改柔弱之态，随着鼓点或徐或疾、或沉或轻地踢踏起了木屐，别有一番英姿飒爽的味道，叫人看得目不转睛。
刘邦问道：“我观此女不似寻常姬妾伶人，萧大人可知她来历？”
萧何笑道：“主公不知她是谁？主公请往上看，这虞姬便是武信君侄男项羽的夫人，倾国倾城，是楚国第一美人，听说项羽独宠此女，去哪里都会带着她。”
刘邦往上看去，果见项羽面含得色，一脸痴迷，这才正色询问道：“那项羽可听得进夫人谏言么？”
这是在问虞姬的枕头风有用没用了，萧何便道：“是我疏忽了，这便下去备一份厚礼，可主公此行未携带女眷前来，遣谁去向虞夫人送礼呢？”
刘邦忖了一忖：“魏媪是魏国宗姬，身份倒是够了。我观魏媪之女沉静大方，可令她作陪。我们带了她们母子一程，这点小事想必她们不会拒绝。”
萧何一滞，脸上的浅笑便顿了一顿：“可薄氏乃未嫁之身，让她去给虞夫人送礼，若是让虞夫人误会了，可该如何是好？”
刘邦笑问道：“魏王已死，魏媪向何人投奔，薄氏又向何处托身呢？”又问萧何：“依你看来，这位虞夫人的姿色比之薄氏如何？”
萧何答曰：“薄氏略逊三分。”
“一个似空谷幽兰，凝姝标韵，这虞夫人却似牡丹，夺目瑰丽。逊上三分，强上三分，都不过是各花入各眼罢了。适逢乱世，这等美人自然不能任她流落民间。”刘邦目光坚定，如今自己实力尚弱，虽想把美人据为己有，可大业为重。
刘邦不由想起两天前的一个夜里。
刘邦正在挑灯夜读，他自知无才，如今做了一方诸侯，自然还是希望多学点东西的。
侍者来报：“张先生到了。”“快请。”刘邦一面正襟理服，一面站起身来。
张良进帐，目光多在榻上的竹简上逗留了一瞬，刘邦觉察到了张良的目光，不由赧然：“子房坐吧。我荒废多年，如今勤学苦读，实不指望有什么大学问，不过是四十多的人了，总想着长进些罢了。”
张良笑道：“无论何时，有上进之心总不为晚。”又反诘一句：“请问主公，姜太公七十为相，可有人嫌他老？”
刘邦释然：“还是子房会安慰人，我是说不过你了，子房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张良长躬一揖到底，正色道：“为了美人而来。”
刘邦先惊后喜，谑道：“为了美人而来？为美人！嘘，我看子房这样郑重其事，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吓我一跳。原来是子房动了凡心呐，咳，是我疏忽了，没给子房安排伺候枕席的妇人，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张良面色更加凝重：“主公以为这很好笑么！”
刘邦见张良如此，忙收了痞气：“嗯，我知错了，不该取笑子房，还请子房见谅。”
张良运气，叹道：“唉，主公，您误解我的意思了。唉，这样吧，我给主公讲一个故事。某年春天，周共王出游到泾水边上，密康公跟随陪同周共王。当时夜里，有三个女子来投奔密康公。密康公的母亲隗氏说：‘你一定要把她们献给君王。野兽够三只就叫‘群’，人够三个就叫‘众’，美女够三人就叫‘粲’。君王田猎时，不敢猎取成群的兽；诸侯出行时，对众人也要谦恭有礼，君王娶嫔妃不娶同胞三姐妹。那三个女子都很美丽。那么多美人都投奔你，你有什么德行承受得起呢？君王尚且承受不起，更何况你这样的小人物呢？小人物而拥有美物，最终准会灭亡。’密康公不听母亲的劝告，没有献出那三个女子。周共王元年，周共王派兵灭亡密国。”
刘邦听后若有所思：“三岁娃娃抱金砖过闹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说的是薄氏？”
“正是。”张良欣慰道：“此女貌美，世所罕见。如果主公将她留在沛县，便是纳了此女也无妨。可薛城人多眼杂，只怕留不得了。”
刘邦面沉似水：“那我就将薄姬送给项梁？”
张良揺头：“无来由的，送个大活人过去，难免叫人心生疑惑。不如明言，联姻互盟，结两姓之好，合两军之势。”
又压低声音，“主公，越王勾践挑选了西施、郑旦等十余个美人送给吴王夫差，所为何来？若主公据美藏珍，那主公此时的俯首之态便显得不够真心了。主公根基之处与项氏起家之地相去不远，同为楚军，一山难容二虎，迟早要分出个高下。若早早引来项氏猜忌，势必是主公吃亏，于大业无利。主公心怀大志，甘心一直屈居人下么？”
刘邦眼神发直：“让我再想想。”半晌后，刘邦长出一口气：“子房，你说的对，是我大意了。”
宴席之上，刘邦想起张良所语，虽深以为然，但才起了个旖旎心思便要将美人送出去，难免不大甘心，强作欢颜却心中悒悒，不由想着，若我比项氏更强，虞姬薄姬这样的美人就可纳为妻妾，不用偷偷摸摸的，更不用拱手相让。罢了，此刻的躬腰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抬头挺胸罢了，若有他日，今天的一切忍耐都是值得的。
此时，上首的张良笑道：“沛公刘邦大概是上天派到人间的吧！”
“哦？此言怎解？”在座各路诸侯是看不上刘邦的，认为刘邦是个混混流氓，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运气好而已，此时听张良这么说，不屑是远远大于好奇的。
张良不以为意，夸口道：“沛公虽起于草莽，却仁厚爱民，又忠于大义。我听说，贤德的君王是不会挑剔人才的出身的，沛公出身虽差，却很有才能啊。”
在座诸公闻言心思各异，但都不约而同地开始拿刘邦当回事了。
范增眸光乍利：“子房所言甚是，沛公的确不同凡响！”心下越是猜疑刘邦，越是要捧杀。
张良却道：“当不得范先生这么夸，武信君才是人中龙凤，不同凡响呢！沛公虽好，也不过是和寻常人相较而言罢了。”
众人这才略感服气些。
张良在很多场合大说特说过至关重要的一句话：“沛公刘邦大概是上天派到人间的吧！”
这是一句非同小可的话，它最大的价值就在于有效地神话了刘邦，而发出这一声音的是德高望重的“职业革命家”张良。
刘邦是一个平民英雄，早年的刘邦就是一个“好酒及色”的不良男人，所以他需要一个光环，否则很难服众。
在此之前，刘邦一直在做着类似的努力。譬如，他通过父亲的口，对外宣扬自己是人神杂交，是蛟龙的儿子，堪称转基因品种；他还通过妻子吕后的口，对外宣传自己有王气。有时，刘邦自己也会亲自上阵，掀开衣服，炫耀自己大腿上的七十六颗黑痣，说这就是龙的象征。至此，说刘邦是神不是人的，都是刘邦家人或者刘邦本人。
宴后，刘邦和张良走在一处：“今天，多谢子房为我美言啊。”
“区区小事，何必言谢。”张良一笑置之。
刘邦道：“于子房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于我而言却是改头换面呐。不瞒子房，我年轻时斗鸡走狗，勾搭人妇，好色贪杯，无所不为。连我亲生父亲都不大看得上我，更何况是这些眼高于顶的诸侯呢。若无子房看得起，我也未必有今日风光。”
“主公心怀大志，那些都是小节。”张良宽慰道，“没有梧桐树，哪儿来金凤凰。主公就是那棵梧桐树，往后还不知要引来多少金凤凰呢。主公只管拿待子房之心待众将便是了，谁不喜欢投奔仁善之主呢？”
刘邦略顿了顿才明了张良的劝诫之意，登即拱手一礼：“子房之意，我已尽知，子房就放心吧。子房何时启程归韩？”
张良答言：“明日就走，公不必伤怀，山高水长，再会有期！”
刘邦道：“那就祝君一切顺利，复国雪耻了。”
“借公吉言，明日公就不必再送了，我怕公到时作儿女态啊！”张良大笑。
刘邦也大笑道：“难道我还能哭给你看不成？”“那可说不好！”
一番调笑后，伤感之意顿去不少。“再会。”刘邦说。“再会。”张良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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