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二子泛舟⑧:管仲逃亡
惠公继位之后,接连安插亲信,排除异己。首先将右公子职、左公子泄罢官,急子、寿子原班人马也是或罢或免,大多弃之不用;卫国朝野上下敢怒而不敢言。诸多兄弟中,公子硕悲愤难抑,气恼不过,外出奔走齐国去了。
这些被贬人员虽然一时失势,但悄无声息之间形成了一股潜在暗流,皆欲诛灭惠公,为急子、寿子报仇;只是未得其便,不得不隐忍罢了。
夜未央,一灯如豆,光滑的土壁上,两个身影不住晃动。右公子职正与管仲伏于几上感慨时局,议论一些江山兴废之事。忽见左公子泄破门而入,大呼“不好”,“宫里传来消息,昏君就要对管子下毒手了!事不宜迟,管子当火速出城,远离卫国!”
管仲一声长叹,想到自己这些年每每谋事,总是无疾而终,逃字作结,似乎苍天总是与自己对着干似的,不觉浑身上下一片悲凉。管仲眉头紧锁,苦笑道:“我以公心骂朔为阴毒不仁之辈,彼以私欲视我为忘恩负义之徒,如今他君临天下,重权在握,岂能容我?”
右公子职道,“大丈夫不争一时意气,来日方长。管子宜速去!”
管仲叹道:“实是不甘心!然而,绝不妄死在这等小人之手!”当下收拾弓箭行囊等物,右公子职又赠送了一些盘缠。之后由左公子泄驱车送出城外,又走了三十里路管仲方才下车。夜色朦胧如烟,彼此情深意切,一株大槐树下,左公子泄道一声“千万珍重”,管仲接一句“后会有期”,两人躬身行揖,就此作别。
徒步没走多远,偶遇几户农舍,管仲胡乱借宿一晚,天明方又启程。走着走着,忽然想到此去前方三十里外,有一片茂林,便是急子、寿子二公子坟墓的所在。毕竟有过一番主仆情义,加上此次离开卫国,不知何时才会再来?管仲越想越凄凉,于是便一路前去拜祭,也算是与故人辞行。
这里位于朝歌城之东南方向,地势起伏连绵如同山坡一般,老树丛生,野草疯长,遮天蔽日,漫无人烟,恍觉有虎豹财狼暗暗潜藏。
管仲穿过密林,踏着若隐若现的荒径,来到其中新起的两座大冢,便是二公子栖身之地。
两冢并立于平地之上,坟前依旧有一些零散的祭奠器物,周遭新生的野草十分鲜嫩,背后绕藤的老树异常茂盛。管仲红着眼眶,从背后箭囊中抽出六支箭,急子坟前插三支,寿子坟前插三支,没有祭酒也没有祭肉,权且以箭祭奠二公子吧。先拜急子三拜,然后又拜寿子。管仲立于公子寿碑前叹道:“特来祭拜公子!管仲无能,有负于公子性命之托,既没能劝住急子前去莘野送死,又不能止住朔子终究窃得权柄……此局博弈,二公子身手异处,右公子职、左公子泄及诸多旧臣罢官赋闲,而管仲也落得个仓皇逃命!我们死的死,躲的躲,逃的逃,唯有公子朔一人权倾天下,大获全胜!哈哈哈哈……”管仲一阵冷笑,接着又道:“果然是乱世小人得志吗?天道何在?人心何在?正义何在?管仲不服!不服啊——呵呵,我一个布衣小人,无荫无蔽,无官无爵,空怀壮志,四海飘零,不服又能怎样呢?”
管仲掬起一抔抔黄土,趋身朝坟头上添加。正徒自感伤间,忽然觉得有马蹄声远远传来。回头一望,见树木掩映之中,有一队战车正朝这里飞奔而来。管仲大惊,料想必是杀手追赶而来。原来那卫惠公料定管仲逃出朝歌后,必来此地祭拜,早在林中间暗布眼线,专候人来。管仲一到坟前,消息立时传入宫去,一批武士便疯一般赶来。
“必是昏君派来取我性命的,我管仲何惧!”管仲抖了抖手中的长弓,对林中闪亮一声长啸,撒腿向前就飞跑起来。身后那些紧追的武士一时间炸了锅,齐声吆喝道:“管仲休走!快拿命来!”
管仲暗笑,心想二公子死得冤屈,葬得凄凉,正好用这些助纣为虐的甲兵为其陪葬。管仲一边奔跑一边高呼,故意引得他们来追。此处地形有利,道路曲折,草木稠密,便于隐藏。管仲徒步一人足可以纵横自如,而对方驾着战车,多有拥堵,反而不利驱驰。管仲一边跑一边回头望,终于看个清楚:敌方共计四辆兵车、十二武士,除了驾车的驭人外,个个背负弓箭,手执长戈。正思量间,耳边风声忽响,管仲不由侧身一闪,刚刚躲过一箭。身后武士们狂笑欢呼,“放箭!放箭!射死他!”
“让你们开开眼界,见识见识我手中的管子箭!”管仲止于一株枯树背后,右俯身发一箭,左转身又发一箭,便有两人先后惨叫,从车上坠落草间,皆中左心。这一下令狂放的武士们个个惊骇不已,纷纷发箭,拼命来追。管仲依着树木,左躲右闪,如同灵捷的猿猴在林间前后跳跃,时隐时现,那些箭悉数落空。武士们只觉得道路狭仄难行,树木又总是遮挡视线,而管仲却是如鱼得水,神出鬼没一般。再一番较量,又有三人丧命。
管仲跑来跑去,始终在坟墓附近兜圈子,绕得那些武士晕头转向,个个叫苦不迭。而管仲则细心留意地形,何处高岗,何处深沟,大树小树,道路曲直,全部了然于胸。几圈下来,管仲移形换位,神鬼莫测,愈战愈勇;那些追兵则处处失利,斗志早丧。
待他们行至一块开阔地,却忽然发现管仲没了踪影,正恍惚间,几支利箭便迎面飞来,又有三人应声翻落于车下。“见鬼!此处有鬼!”其中一个武士大声喊道,无意间竟然狠狠地将铜戈抛掉,又从车上跳下,躲在一边;惊惧之心溢于言表。另外几人也慌忙跳车而下,各自躲起。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轻声命道:“此地道路复杂,不利行车,我们徒步捉拿管仲!”
十二追兵已亡八人,管仲暗自心中窃喜。管仲藏在一丛灌木背后,不料一摸箭囊,空空如也!“糟糕!”管仲不由叫出声来。刹那间,那个头领也同时发现了这一幕。“管仲无箭了,在那边!杀——”,但见一挥手,那四人便发起狠来朝管仲这边扑过去。
“得想个办法,不然必丧于敌手!”管仲心中暗忖,举目四望。
前面道路一个急转,转过则陡然化作一条羊肠小道直上高坡,那里右首是高岗,左侧则是一条深沟;如此地形管仲记得真切。管仲加步狂奔,急急绕过转角,然后一个急翻身便向左边沟中滚去。管仲滚落沟底,顺势择下面茂密的灌木草丛中蜷缩起身体,立时不动,屏息宁静下来。后面,待四个追兵过了拐角,又匆匆追至坡顶,却恍然发现并无人迹,管仲早已踪影全无。
头领那人道,“管仲无箭,必是在这附近藏了起来。我们沿路搜寻,必可寻得!”其余附和。于是四人原路返回,用长戈戳戳这里,划划那里,四处搜查不已。
管仲躲在沟底草木丛中,听得几人一点一点逼近,兵戈拔草之声仿佛如雷贯耳,令人不住发汗。管仲极力压住心跳,纹丝不动。当此非常时刻,谁想偏偏来了一条青花蛇!那蛇细长如绳,于草叶间曲曲游来,昂起蛇头,对着管仲右腿,直吐长芯。管仲瞪着那蛇,不能言,不能动,只能吓。青花蛇见管仲一动不动,愈加大胆,倏一下就扑来,向管仲腿上便猛地咬了下去,如同利刃穿骨。管仲咬牙强忍,额头满是冷汗,依旧不敢有丝毫动作,一任那青花蛇美美地吮血。
这当儿,管仲翻眼,听得头顶搜查之人似乎要走,却不曾走。须臾间,那蛇松口,大约是从未享受如此待遇,光滑的蛇身一个盘卷,抖抖精神,竞又向腿上又扎下一口,那血喝得真叫一个舒服!管仲皱皱眉,咬咬牙,眼睛发黑,却不由自主露出半个傻笑来。
听得敌人的脚步声业已走远,管仲猛地起身,拽起蛇头就要捏个粉碎;又随手操起一块黑石,要将这吸血之蛇砸成烂泥!但忽然间心生一个念,指掌间便有了松动。管仲自笑道,“青蛇啊青蛇,想来你也是谋生艰难,我与这条畜类何必过不去!人间毒蛇,管仲势必搏杀!至于草间小虫,权且饶你,快快逃命去吧!”说罢,将青蛇轻轻扬起,随意一抛。那蛇落于草间,翻滚几下,一晃就不见了。
腿部隐隐作痛,管仲撕下一条衣襟,将之包裹缚好;而后忍痛爬上沟来,依着来路,悄悄寻到急子与寿子的坟边。坟前插得六支箭还在!管仲大喜过旺,拔箭入囊,便躲于坟后静等起来。
仿佛过了半个时辰,那四人果然寻到这里。坟前是一片空地,那四人又都是虎背熊腰,身躯高大,恰同箭垛一般。管仲于急子坟后连发两箭,有两人应声倒地;而后一个虎跃,藏于寿子坟后再发两箭,一人惨叫中箭;一人胡乱躲开后,拔腿就跑。管仲追出来,挽弓再发一箭,那人哀嚎一声,后心中箭,倒在一条葛藤上,挣扎几下就不动了。
四人已亡,而管仲手中尚有余箭一支。
收拾完毕,管仲对着二公子的坟头再揖再别。荒林中,两座高矗的黄土坟冢分外入眼,仿佛两兄弟避身尘外,携手无言。又见三个武士横尸碑前,血迹未干。管仲不由想到诀别之夜,急子、寿子与自己舟中饮宴之景。彼时情深情重,铭心刻骨,如今早已人鬼殊途,茫茫一空!一种凄凉之感扑面而来,令人寒透,管仲不住摇头,不忍再看。
管仲黯然离去。荒林漠漠,鸟雀无声,管仲忘乎所以,信步而行,只朝着前方有路的方向幽幽走去。日落西山,晚霞殷红,更衬得林中沉闷异常,管仲走着走着,忽然放出一阵哭声,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也不知哭笑了多少遍!末了又时断时续,高声缓缓吟道,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天色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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