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粟米小贼⑦:耻与为伍
赤痴与木金父远去,管仲归得府来。一入大门,便恍然觉得到处浓烟烈火,有阵阵血腥厮杀之声,那熟悉的门前、房后、廊下、堂中,似乎无论哪里都躺着横尸。如此冤魂云集之地,岂是安身立命之所?管仲五味杂陈,焦虑难安,自入房中,关闭门户,面壁思索起来。管仲又怒又怨,又自觉蒙羞,想抛弃华督离开这里,但又觉得对不住举荐自己的朋友萧大兴,又为个人晦暗的前途感到迷茫和担忧!一时千头万绪,其乱如麻,索性仰卧榻上,以袖掩面,闭目封耳,任凭思潮翻涌。须臾,管仲取出藏于塌下的公子御说的荐书。一块手掌大小的竹简,略显磨损,上面两行篆书小字“管仲博学多才,太宰择而用之。公子御说”,历历在目。管仲不由哂笑,取来笔墨,在此荐书的背面,运笔犹若狂风骤雨,虎啸龙吟,纵情写道“桃花国城,耻与为伍!颍上管仲。”十二个大字!
书罢,管仲常舒一口气,将这帧双面有字的竹简弃于堂中;而后整好衣冠,出得门来,仰天大笑,拂袖而去。
明天即是华督纳车氏之女为侧室的喜日,所以此刻府中上下人人忙碌难安。大家见管仲一路大笑潇洒走去,问道,“管先生今天为何如此得意?”管仲笑而不答,只顾向前直走。宋都风光恍如一梦,风飘云散,半梦半醒之间,管仲一口气奔出了西门;蓦然回首,仰望城楼,管仲冷冷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就离宋返郑去了。
翌日,华督欢欢喜喜娶妾,好不奢靡,好不热闹,好不威风!直欲压倒国君礼仪!商丘城内大小官员,豪富权贵无不前来道喜,华督乐得合不拢嘴。婚仪当晚,众人欢宴,只是唯独不见了管仲,大家忙着陶醉,一时倒也无人问起。
春宵苦短,旭日初升,华督与新人起床更衣。颠鸾倒凤,一夜风流,华督温柔得意,喜上眉梢。侍者进上粟米粥,并有几样精致菜品。华督揽着车氏入席,准备进食。两人行礼坐定,华督见新纳的美人初妆刚好,满面娇羞,丰腴柔美,鲜艳如露珠,忍不住就想在她如水的肌肤上再咬一口!华督得意,淫笑不已,捧粟米粥饮食,忽然若有所思,对车氏道:“我与夫人结百年之好,诸位家臣出力不少,我当重赏!来人哪,华府上下大小家臣,无论新人旧人,美人统统赏赐一钟粟米!”身旁有人得令而出。
华督与车氏继续调笑,互相喂粥,恩爱缠绵。早饭尚未食完,忽见一个心腹家臣,名叫鸷子的,入内秉道:“诸位家臣皆己赐粟一钟,唯独不见了公子师傅管仲。我四处寻遍,却在管仲房里发现了这个。”鸷子说着,捧出一片竹简。
华督接过来瞧了,十分眼熟,道:“这不是公子御说推举管仲的荐书吗,怎么了?”说罢笑着喂车氏吃梅子。车氏羞得面红。
“太宰大人,背面……背面!”鸷子轻轻提醒道。华都翻转竹简,“桃花国贼,耻与为伍”八个大字赫赫入目。华督顿时双眉紧锁,“嚯”一下将粟粥打翻在地,唬得身旁众侍人个个惊颤不已。车氏娇滴滴嗲道:“大人新婚,何必发怒?什么鬼车西惹得您不高兴,容妾一观。”
华督霎时间转怒为笑,煞是和颜悦色,戏谑道:“我的美人要看,有何不可?”说罢只将竹简正面文字挥出,远远地与车氏看,并逐字念叨道“管仲博学多才,太宰择而用之,公子御说。”车氏笑道:“哦,原来是公子御说举荐人的!岂止一个管仲,华门上下皆须仰赖太宰庇护,哪一个敢惹大人动怒!”华督正色道:“然也。一桩小事,何足挂齿!美人先回内寝,我稍后便来。”
车氏诺诺退去。华督将竹简递与鸷子,脱口道“烧掉”。鸷子乃是华督最为信任的家臣之首,对华督言行也最心领神会。鸷子一边将竹简扔于铜炉中烧着,一边道:“管仲必是弃华府而去!小小布衣,出言不逊,胆敢以桃花贼人侮辱大人,其罪当诛!待我追去,提了管仲人头回禀!”
华督只慢慢踱步,心中咀嚼着“桃花国贼”四个字,猛一下想到清明那日,自己于原孔父嘉府中哭祭魏夫人,曾被管仲无意中窥见,恍然大悟!定是自己当年夺魏夫人而杀孔父嘉的丑事被管仲彻底知晓,管仲方才因此而离去!当年血案早已远去十年,不想今日又被自己一个家臣所不齿!华督越想越气,不由得心中又生出恶念:堂堂宋国大司马都被我玩弄于鼓掌之间,身首异处,满门诛杀!十年之间宋国朝野,哪个敢妄言一二!一个布衣管仲,又何足道哉!你自找死,便怪不得我了!
华督冷笑,对家臣鸷子道:“杀了他,如此蝼蚁一般的小人物,还不值得大动干戈!杀人有斩首流血之法,亦有不动刀兵之法。管仲既然骂我是贼,哼哼,那我就要管仲把这个贼字自己刻在自己额头之上!——传令:宋国太宰华督婚仪之际,其门下家臣管仲贼性不改,窃得太宰府中一钟粟而逃去。华督仁厚,以德报怨,非但不予计较,反而借此机缘,特赐府中大小家臣每人一钟粟米!管仲勿急,勿怕,勿逃,可速返华府领粟。呵呵呵呵……”
鸷子一听,直呼“高妙!”又道:“太宰刚刚赐粟,片刻间又借粟幻化出一篇绝妙文章!可谓变化多端,鬼神莫测!”
两人暗暗得意。之后华督使人于管仲所居门室之前,陈设满满一钟好粟,粟中插一条竹简,上写“粟米小贼,何须逃跑!太宰赐栗,岂用盗乎?”十二个大字。此举晴天霹雳,一时太宰府中,人人哗然。华督又使心腹如鸷子等人,于商丘城中散步流言,大肆宣扬管仲盗栗逃离之事。又使人以利为诱饵,*街巷中许多孩童,使其传唱“粟米小贼,何须逃跑!太宰赐栗,岂用盗乎?”的童谣——手法如旧,犹若十年之前阴杀孔父嘉之时。可叹彼时大司马,此刻小管仲,皆为同一的小小鬼蜮技法搞得一败涂地!不日间消息疯传,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于是,“管仲偷粟”、“粟米小贼”不胫而走,以至于无中生有,弄假成真了。
却说管仲自以为做了件生平快事,依旧一身青衣,背负长弓,足踏大地,目游太空,徒步风行于茫茫大野之间。
这日将出宋境,晌午时分,赶到小河岸边一个村庄,见村头槐树下正有几人聚会说笑。一人道,“听说那家臣名叫管仲,据说是个有本事的,谁曾想竟然是个贼!偷了太宰婚礼中的一钟粟米就逃溜了!实在是辜负了华太宰的一番信任!”一人又道,“要我说还是咱们宋国太宰宅心仁厚,不但没有治管仲之罪,反而大发慈悲,一并赏了所有家臣一钟粟!”又有一人道,“可惜管仲已经逃出华府,不知他现在是否知晓太宰赐粟之事?唉,我要是管仲,活活羞死!”管仲闻言大惊,又一片茫然,不知此事如何空穴来风?
管仲料想村民皆不认得自己,于是上前作揖道:“几位大哥有礼!不知你们所讲的是何故事,如此有趣?”有人还揖,邀管仲同坐,众人便将商丘城里近日关于“粟米小贼”的传闻,兴高采烈侃侃道来。管仲听得坐不住,耳根一阵阵发热。待传闻讲完,管仲道一句“外乡人赶路要紧,就此告辞。”便匆忙起身离开了。
管仲一路狂奔,似乎要耗尽平生力气!春光明媚,万物竞发,正是姹紫嫣红,百花怒放时节;管仲却恍觉眼前一片暗淡,似穿行于雪夜林海、崎岖山脚,周遭有血腥之气阵阵袭来。也不知跑了多久,忽然一个跟头摔倒在地,背上箭囊中有一支箭飞落出来。管仲虽然趴着,但却被摔得回过神来,见身边是亮堂堂一片野地,碧草如锦,野花盛开,不远处挺拔着两株新嫩的大柳。管仲趴地,伸出左手捡起那支箭道:“箭哪,好箭!管仲射箭十余年,今日方知,世间最厉害的箭道,乃是无影无形之箭!——我中华督之箭矣!可叹我别母抛妻,远赴他国,唯求学有所用,以酬抱负!岂料一夜之间竟然搏得了一个贼子的名号!悠悠苍天,我今有何面目回见家乡父老!”言罢,紧闭双目,将脸面死死贴在冰凉的地上,以右手作拳头住砸头,两行泪珠就倾泻而下。
须臾,管仲抬起头,睁开眼,将刚才掉在眼前的那支箭牢牢握住,臂膀发力,嘎嘣一响,狠狠折断,管仲眼中射出火焰,咬牙道:“华督之箭,十倍报之!不雪宋耻,誓不为人!”
陡然间车轮声逼近,有声音大呼“管兄”,管仲拭去泪痕,起了身,回头一望,见是萧大兴驾着一辆马车已到眼前。萧大兴跳下车来,执管仲之手,两人席地便坐。萧大兴道,“管兄之事我已尽知。那华督责问公子御说,公子御说又责问于我!我言管兄乃淑人君子,绝非盗贼之辈,其中必有隐情!敢问管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管仲微微一笑,“萧兄知我。”于是将华督清明节哭祭魏夫人,赤痴草堂陈述孔父嘉被灭门诛杀等事一一到来。萧大兴大惊道:“不想十年前大司马被杀竟有如此重大隐情!可叹他忠君事主,勤勉国事,最终却落了个含恨冤死!华督国贼,阴险无耻之小人!当为天下人共讨之!共伐之!”
管仲道:“我亦被冤!贼人聪明,竞使用如此下流的计策!我身虽在,其人已亡!与被郑国公孙子都暗箭射死的颍考叔相比,有何差异!萧兄既知实情,当为管仲洗个清白!”
“我亦不能,管兄勿怪。”萧大兴道。
“何故?”管仲一怔。
“无他。位高言重,人微言轻,世人只信公卿贵族之假,不信我辈布衣之真!”萧大兴一声长叹,又道:“宋国已无管兄用武之地,宜速去。大丈夫不争一时之名节,来日方长!这些钱财管兄带着,这辆马车也赠与管兄。”
“不必了!”管仲断然拒绝,眼睛中射出精光,道:“布衣布衣!可恨可叹的布衣!既如此,我去了。临行有一言相赠:宋国地处平野,国无险阻,人无豪强,既非龙潭,亦非虎穴,四战之地,徒劳无益!此国非我辈久居之所,宜早谋退路,愿萧兄好自为之。”
萧大兴称谢,接着道:“你我布衣之人,能搏个功名出身,已经万分不容易!论到可挑可选,恐非你我所属!只愿无愧我心,岂能尽如人意!”
管仲哈哈大笑,乐道:“萧大兴何必如此伤感!管仲自信,天不负我!——萧兄珍重,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言罢整整背上弓箭,行揖作别。萧大兴也恭恭敬敬还揖,道:“管兄也好自为之。”
管仲又昂然道:“适才萧兄言及,宋国已无管仲用武之地!哼哼,管仲与萧兄于此宋境郊野,行揖为证:他年得志之日,宋国必是管仲第一用武之地!我们走着瞧!哈哈哈哈!”管仲仰天一笑,甩着大袖,头也不回,吟唱着他与萧大兴共同喜欢的《缁衣》歌,大踏步向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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