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粟米小贼⑥:陈年血案
出得大门,管仲随口吟诵几句小诗,怡然自得;偶一回首,不经意间,蓦然望见街道对面的墙角,有两人分分明明正对着这所府门跪拜于地。这可真是稀奇事情!“莫不是在拜太宰太人?即是前来礼拜,为何不入府中?又为何远远地望门而拜?”管仲纳闷不已,于是佯装闲游,走近处斜眼观望:却是一老一少,只是从未见过。
老翁穿着一身破旧的淄衣跪在蒲席上,年愈七旬,须发尽白,形体清癯,眼窝深陷,但是腰板笔直,身姿端正,显然是虔诚之拜,暗藏深意!身旁是一位十余岁的男孩儿,一身白衣,形体瘦弱,稚嫩的小脸红里透黑,似乎经历了不少风霜;乌溜溜的眼睛里透出几丝可爱,几丝惊惶来。这是从哪里来得两个人?管仲愈发觉得蹊跷,又联想道刚才遇到的华督之事,心中不由暗付道,“今天清明实是一个古怪的日子!太宰藏于府中哭祭美人,现在又撞到陌生人躲在府外望门而拜!真是怪上加怪!”管仲唏嘘不已。忽又想到清明时节众人皆去省亲扫墓,而自己幼年丧父,亡在他乡,数年来从不知晓父亲葬身何处!不觉忧从中来。
却说日落西山,倦鸟归林,外出的人们也已陆陆续续回来了。管仲特别看了一眼,见那望门而拜的一老一少也起身离去。但是第二日依旧如此,第三日还是照旧,又是日出而来,日落而去,望门而拜,整整一天。
第四日晨后,管仲出门,见两人又至。当天黄昏,管仲返归,见两人尚在。管仲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上前道:“老人家,你可是有什么难处?晚辈可以效力。”不想老翁却是十分恼怒,啐了一口,冷冷道:“谁要你管!”说罢扯起孩子就走。那阵势,仿佛管仲与他们有仇似的!望着两人消逝的背影,管仲呆呆无语。
第五日那两人照例又来。却说华督几日后要迎娶车夫夫之女,太宰府上下均在筹备婚礼,人来车往,各有所事,忙得一塌糊涂,哪里有人注意到公子学府门外的一老一少!唯有管仲另眼相待。这日午时,管仲送一些吃食给那两人,是两个粟米团和两个果子,悄悄走近,放下即走,也不讲一句话。走得老远,管仲躲在一株大槐树后面,远远望见老翁与孩子究竟还是吃了起来。于是日落时管仲又来,这次带了半缶热乎的羹汤,依旧放下就走,并不答话。
粟团也吃了,羹汤也喝了,看来老翁已无生厌之心,管仲心中略安。第六日黄昏,窥得两人离去,管仲悄悄尾随,想一探究竟;随身从华督府中携了一陶缶糙酒和几块干肉。
那两人径直西去,转而向北,转头又东,然后踅入一条荒僻的小胡同,看来路径十分熟悉。只是老翁仿佛十分疲惫,那小孩也是无精打采,昏昏欲睡。待到夜幕笼罩,华灯初上,两人推开一扇虚掩的柴门,入得一处破宅。管仲一路蹑手蹑脚跟来,偷偷向宅中望去:但见庭院中到处野草,隐着一条几乎被淹没的小径,最里面是一间草堂,四处透风,门窗不存,地上满是狼藉,不知这里曾是哪户人家?然而明显荒废许久。
堂内光线暗淡,两人在残破的火塘边坐下来,老翁生了火,支起一具被熏得乌黑的陶罐煮水。身边孩童早已困倦难耐,嚷着要睡觉,便和衣卧倒在火塘边的枯草上。老翁张口道:“公子睡吧。”将一件衣服盖在男孩身上,又将枯草将他身边挤了挤;然后又向火塘里添了几根木枝,看着几缕白烟袅袅升起,静等水沸。
老翁唤道“公子”,令管仲大吃一惊——如此落魄的小孩子,乞丐一般,然却被恭敬称以“公子”,看来其人来历不凡。“这两个人到底什么来头?清明时节来这里究竟做什么?”管仲满腹疑虑,于是重重咳嗽几声,就走进来;朗声道:“老人家辛苦啦!恕晚辈唐突,特来献酒。”
“又是你!”老翁吃了一惊,起身要站起,然而腰板挺到一半儿,就又坐下来;满脸的惊讶瞬间又复归平静。看来老翁是接纳了管仲的善意,当下一挥手,做迎接状,道:“你这后生倒是个善心的人,既已来,请入座。”
管仲走到火塘边,席地而坐。将酒与干肉摆好,借用火边两只粗旧陶碗,斟满,敬老者道“晚辈毫无恶意,只是敬老人家而已!请!”
老翁也毫不推却,接过酒碗一饮而尽,顿感气血舒畅。堂内幽暗,老翁借着火光,将管仲上下打量一番,淡淡道:“看你相貌堂堂,仪表不俗,也还是一个英俊男儿,请问你姓名?也是宋国人吗?”
“不,我乃郑国人,颍上管仲。”
一听是“郑国人”,老翁忽然眼睛放出光来,顿时来了精神,道:“原来不是宋国人!好!我老汉要给你这外乡人再喝一碗!”
管仲一愣,这酒喝得真是稀奇!身在宋国,自然以宋国人为上,可这老人家似乎十分厌恶宋人!真是怪事!忍不住笑道:“好好好!为老人家这句不是宋人,我们再喝!”两人当下举碗对饮。老翁叹一声“好酒”,又抓起肉来就吃,虽然牙口不好,但是嚼得津津有味,脸上也多了笑容。
管仲见老翁吃得那么尽兴,也十分开怀,将干肉向老翁那边推了推,又举缶添酒。管仲微笑,独自又饮了一口。
管仲问道:“老人家也不是宋国人吧?”
不曾想老翁仰起头来哈哈大笑,“我祖上九世皆是宋人!此间破败草堂,便是我祖祖辈辈居住之所!”言罢又一声长叹,陡然间眼睛中就透出泪光来,大笑之后是大凄凉。
管仲一下就懵了!原来这里就是老翁的家啊!这个家为什么如此荒凉?老翁九世宋人为什么又厌恶宋人?这老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古怪的事情?
火塘一片通红,反而衬得破屋中更加黑暗,陶罐中的白烟如云雾一般升腾,渐有煮水之声越来越响,仿佛哭诉着一段陈年往事。老者被酒气熏红了脸堂,正色问管仲道:“你在这宋国官拜何职?”
“何谈管职,不过太宰华督的家臣,教诸公子读书习射。”
老翁陷入深思,自己摸着碗喝了一大口,又问道:“你即是郑国人,可曾听闻郑人中有一段叫做‘暗箭难防’的故事吗?”
管仲答道:“‘暗箭难防’乃是我郑国纯孝君子颍考叔生前的一段悲怆憾事,天下谁人不知!时周桓王八年,郑庄公伐许。两军交战,攻城正酣,颍考叔身为主帅,手执郑伯大旗,身先士卒,左冲右突,率先登上许国城楼!当此赢得伐许首功之际,不想副帅公孙子都心怀嫉妒,暗下毒手,却于城下发一冷箭,射中颍考叔后心,当即坠城身亡!颍考叔死前留有遗言,便是‘暗箭难防’这四个字!之后公孙子都被颍考叔索魂,自裁于军中。郑庄公得知真相后,痛惜不已,特命于颍水之滨建颖考叔庙,以慰忠魂。此庙即在吾乡,管仲常去祭奠。”
“哈哈哈哈!暗箭难防!暗箭难防!岂颖考叔一人乎!”老者声音凄厉,分不清是笑是哭?管仲不由一怔!只见老翁满脸都是怒气,似要爆发喷射的火山,继续问道,“你既是当今太宰华督门下的家臣,可知道十年前大司马孔父嘉门下,也有一个家臣,名叫赤痴的吗?”
一听到“大司马孔父嘉”这几个字,管仲大惊失色!提到孔父嘉,便是提到那桩灭门惨案!来宋国的这些日子,关于孔父嘉血案,管仲早有耳闻,虽已过去十年,然而至今血腥犹在!只是其中迷雾重重,疑点颇多,管仲也觉得必有蹊跷。眼前老翁竟然提起此事,显然是知道什么,管仲拱手道:“管仲入宋尚未一年,赤痴之说,实是不知。”
“我就是那赤痴!”老者捶胸叫道,举碗尽饮,怒不可遏,“你只知道,郑国有射杀一人的暗箭,却不知宋国更有射杀满门的暗箭——那血腥的暗箭不是别人,正是当今蛇蝎太宰华督!中箭者正是当年的大司马孔父嘉!”
“啊——”管仲不由惊叫道。
岁月如火,愈燃愈烈,往事幕幕,如水涌来,赤痴气炸一般,不吐不快,慨然道:“十年已过,物是人非!血海深冤,何处诉求!当年孔父嘉被华督满门诛杀,其祸实则起自那年的清明节。那日,孔父嘉夫人魏氏外出踏青,于宋城郊外被贼人华都窥得容颜,魏夫人美艳绝伦,惹得华督垂涎三尺,誓要杀孔父嘉而夺其妻。华督惯于阴谋算计,逐筹得一策:孔父嘉任大司马十年间曾有大小战事十一次,宋人颇受兵戈之苦——然而好战者乃国君宋殇公,非是大司马孔父嘉!孔父嘉乃仁善君子,我自知之!华督小人,于是派遣心腹于国中散布流言,只说战事全由孔父嘉唆使,使得国人蒙蔽,尽皆归罪于孔。
周桓王十年那夜,月黑风高,贼人得志!借孔父嘉简阅兵马之际,华督又使心腹于军中扬言大司马又要起兵伐郑,宋国百姓将再受战乱之苦云云,军中一片哗然。华督火上浇油,推波助澜,终于激得军心生变!众人推荐华督为首,只要杀孔父嘉!说什么为国除贼,为民除害!华督那贼阴谋得逞,自有主张,也不禀报国君,当夜,亲率众军士及心腹诸将孔府团团围住!
贼人多智,防不胜防!华督先将众人隐匿,自叩府门,言其拜大司马有国事相商。可怜孔父嘉乃是一个仁人君子,见有国事相商,还急急忙忙整理衣冠出迎,熟料大门一开,邪淫笑起,喊杀声来,孔父嘉被华督一剑刺死!众军士虎狼一般,如水涌入。华督一声令下,孔府上下惨遭灭门!军士们逢人便杀,一片血海!当此大乱之际,那贼人华督却意不在此,引心腹急忙侵入内室,抢了魏夫人便蹬车离去!我魏夫人美艳倾城,更兼品行高洁,岂肯受辱于此等杀夫乱国的阴毒之贼!魏夫人于车中解下束带,自系喉间而自缢,华督徒载一具尸首,行至华门时发现为时已晚,一切无补!据说此贼还为夫人哭祭一夜,如此恬不知耻,世所罕闻!
阴谋已然得逞,华督一不做二不休,又杀掉宋殇公,改立公子冯为君!华督从此摇身一变,反而化作宋国第一炙手可热的人物,至今仍为众人膜拜!而关于魏夫人之秘闻,华督严令封锁,滴水不漏一般!世人哪里知道,华督杀孔父嘉杀宋殇公,实则只为魏夫人一女子而已!哈哈哈哈,可叹可笑,可恨可悲!当今世人只知道华督当年乃是为国除贼,岂不知贼喊捉贼!所谓除贼之人正是天下大贼!”
陶罐中水已煮沸,咕咕嘟嘟响个不停,白烟弥漫,火塘通红,周围热气流动,一片暖融。管仲却听得一头冷汗。赤痴又道,“华督贼子寡廉鲜耻,无脸无皮!你可知道,你日日夜夜出入的所谓诸公子学堂的所在,正是当年孔父嘉之大司马府!而且我又听说,华督年年清明时节,总在这司马府中,他当年掠走魏夫人的那所内宅,祭奠魏夫人!哼哼,他祭奠谁家女人!杀人之命,灭人之门,霸人之妻,夺人之地,今又假惺惺祭一女人!天下厚颜无耻之徒,有过于堂堂太宰华督者乎?”赤痴一吐胸中十年块垒,当下大感快慰,端起酒碗大饮,长吁一口恶气!
管仲如梦初醒,原来几日前他所窥见的华督哭女,其所哭者乃是被他屠杀殆尽的孔父嘉之妻魏夫人!当时满腹不解,诸多疑问至此方才水落石出。这其中竞又隐藏这一段惨烈的宋国秘史,令人骇闻!管仲如梗在喉,心中不住为孔父嘉鸣冤,又为自己辅佐华督羞愧不已,当下又问道:“非是老先生指点,管仲误以为自己辅佐好人!华门家臣,我深以为耻!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老先生一连五日皆于门外望孔父嘉府而拜,不知何故?”
赤痴望一眼管仲,又以手指向火塘边正自沉睡的男孩,道:“全是为他。此子名叫木金父,是孔父嘉唯一幸免留下来的孤子。灭门之夜,我侥幸与这孩子在后园中采摘树叶玩耍,听得家人惨遭屠戮之祸,我便抱了这孩子从后门逃出。我们一路逃到鲁国,躲藏至今十有余载。天幸有眼,华督怎么也料不到孔门尚存一脉!然而,我已老朽,最近一年疾病缠身,恐不久将辞人世。孩子渐已成人,我死之前需要带着孩子认一下故土故居,明白家族身世,血海深仇!我愿带着孩子面朝孔父嘉府叩拜七日,也算是清明时节祭奠他的父母了……”赤痴说着就哽咽起来,老泪横流。时周桓王十年,公元前710年,宋国华督欲霸占魏氏而杀其夫大司马孔父嘉,血洗孔门。孔父嘉仅存一子木金父,被家臣抱之逃往鲁国。从此,自木金父始,皆称孔氏,定居鲁国;又一、二百年间有孔子仲尼,乃是木金父六世之孙。
“不可!”管仲当下大惊,道:“你们已经在华督府外祭拜五日,心意已尽,不可再做逗留!华督这几日要娶车氏之女为妾,上下众人忙于婚事,不曾注意你们两个。倘若腾出手来,少有不慎,必遭杀身之祸!华督阴险毒辣,若知本金父尚在世间,必除之而后快!孩子还小,老先生亦不可以家世干系、血海深仇教导于他,恐他溺于仇恨之中不可自拔,白白送了性命!孔门仅存这一点血脉,当善自珍重,以图长远!”
管仲之言醍醐灌顶,令赤痴一个冷颤,如醉方醒,当下抛了酒碗,行了一揖道:“若非管子,老朽真要醉糊涂了!事不宜迟,我们明日便回鲁国。你这后生谋虑深远,老朽佩服!是呀,这孩子不能还再活在仇恨里!老朽我平生只有一愿:只盼望此子平平安安,将来可以光大门楣!”
管仲道:“善!老人家善始善终,忠贞无二,管仲敬佩不已!”当下两人又谈论一些孔父嘉与华督之间的恩怨往事,至戌时方才分别而去。
管仲回到公子学府,一想到这里本是孔父嘉大司马府,就觉得坐卧不宁。当晚思潮翻滚,彻夜不寐。天刚微微亮,便点上灯火,更衣起床。管仲袖中备了一些钱财,手中攥了半囊干粮,出得大门,见雾气升腾,白烟漂浮,若隐若现,仿佛换了一个世界。好在只是轻雾,道路依稀可辨。管仲摸着晨曦,行色匆匆,又来到赤痴那所荒僻败落的老宅。
两人相见,互相作揖,更不多言,便带着木金父,就要离去。赤痴满目凄凉,对着自家早已千疮百孔的
草堂行揖,哽咽道:“别了吾家,别了吾土,别了吾国!”管仲劝道:“自有后来人!不可迟疑,我们快走!”于是三人急忙上路,不久便赶到商丘城的北门。此时城门初开,三人和着一拨早耕的农夫就出得城来。
天已大亮,翠鸟啼鸣,薄雾微微飘荡,远赴鲁国的大道宁静无人,唯见三、五株低垂的柳树似在为人饯行。管仲将钱财和干粮交于赤痴,又摸着木金父的脑袋,嘱咐道:“鲁国乃是周公封国,礼仪繁盛,望你勤习周礼,做个堂堂正正的仁人君子!”木金父嘻嘻笑道:“我听大哥哥的话,你以后要来看我!”赤痴也道:“但愿老夫生前,还有机会与你重逢于鲁国!”管仲道:“相逢有期,千万珍重!”
城门之前,管仲与赤痴彼此拱手揖别。望着他们一老一少的背影隐没于薄雾之中,仿佛就此从人间消逝一样,管仲连连摇头,叹道:“人世如飘蓬,半分不由我!天下动荡不息,芸芸众生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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