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多么痛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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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与安德烈。德尼索夫见面,场景换成了圣彼登堡港的一家咖啡馆。它有着典型的俄国式装潢,环境和格调还算不错,餐牌上的价格发挥了“穷人勿入”的警告效果。这里看不到灰头土脸、满身汗味的普通劳动者,客人们一个个衣冠楚楚,但他们并不只是温文尔雅喝咖啡聊天,多数桌台上都能见到玻璃酒瓶和酒杯。与酒馆最大的不同在于,这儿既没有粗鲁的大声喧哗,也没有摇摇晃晃的醉酒者,三个人的现场乐队演奏着一些轻慢悠扬的曲子。
“我们同行七人,四人不幸在对马海战中阵亡,三人最终回到俄国——克尔扎科夫曾在日军战俘营度过了一段非常糟糕的时光,别列祖茨基在中立国港口滞留了几个月,只有我侥幸随舰抵达海参崴……”德尼索夫一边叙述自己的经历,一边就着伏特加吞云吐雾。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言行举止尽显沧桑。
“那场仗是欧洲人的灾难。”夏树此话引自当时报刊上的一则新闻标题。以欧洲人的传统观念,亚洲人是愚昧落后的,不管是科技、文化还是军事都无法以与地处世界中心的欧洲国家相提并论,对马海战是近代以来亚洲国家海军第一次正面战胜欧洲国家海军,而且俄国舰队败得体无完肤。
德尼索夫眉头紧锁:“那些场景将成为许多人此生挥之不去的噩梦,这其中也包括我。”
倾听回忆、抒发同情绝不是夏树坐在这里的意图,他试探道:“值得宽慰的是,俄国上下通过这场失败认真检讨反省,军队的重建已经开始,工业和经济也逐渐回到了发展的轨道上。若是二十年之后再与相同的对手交战,俄队必能取得胜利。”
德尼索夫却冷哼一声,恨恨地将烟头按灭:“好比白蚁,再坚硬的木材也能蛀空,国家、政府、军队,一旦出现了白蚁,很快就会变得脆弱不堪,而这些卑微的家伙生命力又是如此顽强,想要将它们扫清真是太难了。”
这番话的寓意在明白不过了,夏树点头称是。
德尼索夫显然不愿就这个敏感话题多谈,他话锋一转:“在驶往远东的遥遥征程中,我们所谓的忠诚盟友处处板着冷面孔,那些弱小的中立国也不敢开罪大英帝国,唯独德国朋友伸出援手,给我们提供了宝贵的给养。遗憾的是,我们两个国家没能利用这个时机重修旧好,圣彼得堡仍被巴黎拉着靠近伦敦……”
错失机会的责任应由刚愎自用的德国统治者和木讷呆板的德国外交官们承担,但夏树总不能在外人面前抨击自己的皇帝和官员,他只好感叹英国人的狡黠:“要说政治手腕,德国、俄国、法国加起来也不及英国老练狡猾,我们都是白金汉宫那盘欧洲棋局的棋子。”
在英法签订协约、法俄达成同盟的基础上,英俄正就两国长达百年的利用争端进行谈判协商,以便联手防备德国。因此,德尼索夫没有接着夏树的话往下说,他闷了一小杯伏特加,顺势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这已是一刻钟内的第四支。
“抽太多烟对身体不好。”夏树以朋友的口吻提醒说。
德尼索夫苦笑着摇摇头,划燃火柴,老练地抽了起来。因回忆往事而失落颓丧的神情有了一些积极的转变,他正视夏树,稍稍放低声音:“我们在对马海峡交了一笔极其昂贵的学费,让全世界都看到了海战的新形式,但有些东西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更为深刻地领悟到,比如说,日本海军在那场战斗中表现出的强烈的求胜和自信心。这让他们的技战术发挥提高了一个档次,使原本势均力敌的战斗呈现一边倒的局面,而这也让我头一次感觉到,战术的巨大胜利完全可以改变国力和军力的总体差距。”
夏树觉得德尼索夫想要表达的意思,简要归纳起来就是“足够分量的战术胜利可以改变战略形势”,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在认真考虑的东西。
在战争中,量变是否能够真正引起质变?
自己给自己续了半杯伏特加,德尼索夫说:“关于制海权,殿下有什么看法?”
从谈话的气氛来看,夏树觉得这个问题是对方下一段论述的启言,而不是真的想知道自己有什么看法,所以含糊其辞地回答:“只有纯粹的内陆国家不关心制海权。”
德尼索夫语速缓慢地说道:“是啊,纯粹的内陆国家不必承担这种烦恼,但也无法享受海洋带来的利益。我想,美国人马汉关于制海权的论述正深刻影响着我们这个时代——诚如他所表述的那样,对海洋的控制决定着一个国家的命运,即便是大陆国家,也不能忽略制海权的意义。可是,大陆国家必须维持一支与国体相适的陆上军队,必须建设它的边塞防御和交通网络,余下的精力才能投入海军发展,海军战略的基础就落后于那些岛屿国家,劣势之下该如何争夺和运用制海权?”
正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对方的本意是感慨俄国海军重建所面临的种种困难,给夏树的启发却关乎同为大陆国家的德意志。得益于德皇的大力支持和提尔皮茨的优秀组织,德国海军建设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前迈进,代价是德国陆军预算多年、国家财政连年赤字,为了满足新一轮海军法案的巨额资金需求,德国政府不得不发行新的债券。为了缓解经济上的沉重压力,同时也是暂缓脚步观察各国战列舰新潮流的一种策略,德国海军在1906-1907年这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工建造战列舰,但夏树知道,无畏舰的诞生将掀起一场谁也不愿落伍的造舰竞赛,以大英帝国的财政实力尚且难堪重负,德国的国家财政势必在陆海双线的投入中一步步走向崩溃,这便是世界大战爆发前的真实情形!
对方的话匣子已经打开,夏树只需一副诚恳表情和一句“如何”,德尼索夫便将他那痛苦的领悟和盘托出,从这一点来看,他在俄国海军参谋部并没有得到期望中的重视——在这样一个官僚风气盛行的国家,谁又会把一个没有背景的青年军官当回事?
“第一,重视舰艇质量而不是规模。第二,将战争视为海军存在的唯一使命。第三,拥有一支称职的军官团队和一群不畏死的水兵队伍。”
言简意赅地说完自己的想法,德尼索夫明显流露出一吐为快的畅意,这样的话他或许已在同僚中间不厌其烦地强调,但压根没有起到什么效果。
夏树却听进去了,且每一条都铭记于心。他举起一直静置桌面的酒杯,向这位有理想、有眼光的俄国青年军官致敬道:“我有种感觉,有朝一日我们两个大陆国家会在海上携手并肩,共同对抗那些狭隘卑劣的岛国,用钢铁和血火拼出属于大陆国家的海洋时代。为了我们对胜利的共同追求,为了我们骄傲的奋斗年华,让我们共饮此杯,挚愿你我友谊长存!”
德尼索夫面露希望之色:“等到我们共享胜利的时候,定要尽情欢歌、一醉方休!”
告别了俄国朋友,夏树独自站在训练舰的甲板上,望着耀眼星光下的海面,脑袋里思绪纷飞。在无法改变国家地缘政治和经济结构的情况下,重视质量确实是德国海军克敌制胜的必然选择,所以,抛开“存在舰队”的侥幸心理,从一开始就做好打一场恶战的准备,应有助于改变历史上德国海军的糟糕境遇。值得庆幸的是,德国的军官和士兵素来是职业军人的楷模,若能消除军官与士兵之间的阶级对立思维,势必能够让这支精练的队伍更上一层楼。至于说这种必胜的狂热态度跟日本海军太过相似,夏树倒也没有太多的担心——獒为犬类,纵然有失控的可能,也远比狼那样的兽类更易约束!
在圣彼得堡停留三日,德国海军训练舰“夏洛特”号又载着朝气蓬勃的海军学员们踏上了征程。之前从基尔到卡尔斯克鲁纳航行了大约四百公里,从卡尔斯克鲁纳到圣彼得堡有九百公里,不靠岸的持续航行距离在不断拉大。这一次,他们勇敢完成了从圣彼得堡到基尔的上千公里航程,历时六天七夜,中途遭遇了一场暴雨和两次大风。面对大自然的挑战,年轻的学员们展现出了勇敢坚定的品格,且能够用愈发熟练的航海技能从容应对各种状况。
再回基尔母港,学员们短暂休整,以便为接下来更加漫长而艰难的航程做准备。“夏洛特”号入坞进行了一番细致检修,学员们获得了一天休假,其余时间都在舰上参与设施维护。四天后,这艘建于1886年的海军战船驶过激流澎湃的斯卡格拉克海峡,斜跨波涛汹涌的北海,经英国南部的英吉利海峡进入大西洋海域。
鉴于紧张的英德关系,远航训练取消了在任何英国港口停靠访问的环节,横穿大西洋的过程中,他们将在葡属亚述尔群岛补充给养。然而刚刚驶出英吉利海峡,“夏洛特”号便在凯尔特海域遭遇了一场大风暴——三百多年前,狂烈的大西洋风暴帮英国人削弱了西班牙无敌舰队的实力,英国舰队最终在一场决定性的海战中赢得了。这一次,大西洋风暴又给这群初识海洋的德国青年来了个下马威,将“夏洛特”号的主桅杆挂断,并造成3人受伤。
凭借船上的8座锅炉和1座二缸两胀往复式蒸汽机(作为战舰服役时有两台主机,改为训练舰后拆除了一台),“夏洛特”号能够以11。4节的最高航速行驶,但舰上的储煤不足以支撑到遥远的亚速尔群岛,而且拖着一根断桅航行也有损德国海军的尊荣。在发电请示了海军参谋部后,舰长冯。凯尔斯中校下令训练舰就近驶往爱尔兰的科克港。
1906年时的爱尔兰仍是大不列颠王国的领土,而爱尔兰人反抗英格兰统治的运动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期间多次发生过武装暴乱和大起义,境内存在多个要求的政治组织和联盟,这也成为敌对者从内部削弱英国的一个契入点。拿破仑曾派遣部队登陆爱尔兰,但他的军队和爱尔兰农民很快被实力占优的英队击败;克里米亚战争时期,遭到英法攻击的俄国人也曾考虑过支持爱尔兰人进行暴动;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又轮到新兴的德意志第二帝国站在大英帝国的竞争对手位置。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基于这一显而易见的原则,德国政府加大了它在爱尔兰的“感情投入”,这其中既有实业性质的投资,又有间谍或准间谍性质的人员派遣,甚至还有一个秘密的军事计划——为了让英国在德法战争中无暇插手,德国政府考虑在爱尔兰建立若干隐秘的军火库,好在关键时候向爱尔兰人发放枪支弹药,并在政治上支持他们的要求。
向北航行了一百四十海里,“夏洛特”号带着断桅驶入科克港。它是爱尔兰南部最大的城市和贸易中心,也是世界上最大的自然港口之一,但作为船只进入大西洋的传统补给站,它并不像英格兰南部港口拥有兴盛的造船工业,为数不多的船坞主要用于维修,当地人赖以生存的产业是纺织、皮革制造和食品加工。
在这个蒸汽机技术日趋成熟、内燃机技术悄然兴起的年代,许多船厂既没有设备也没有技术工人用以修理“夏洛特”号这样一艘大帆船的桅杆,但凯尔斯中校并没有轻易放弃努力。在当地德国商人的帮助下,他们找到了一座跟“夏洛特”号同样形同古董的船厂,维修报价也很合理,只是船厂方面没有合乎标准的木材库存,筹集木料就需要两天时间,加上维修工期,最快也要到第四天才能结束维修工作,这意味着“夏洛特”号至少要在科克逗留三天。
过了最初的新鲜劲,海军学员们渐渐对这日复一日的海上航行失去了兴趣,他们开始像老船员一样努力抓住一切机会除闷解乏,施以援手的德国商人也友好地邀请他们登岸歇息。在这种情况下,凯尔斯中校把学员们分为三批,各自在一名军官的带领下离船活动,个人的自由度也被压缩到了一个足够安全的限度内,以确保不在英国人的地盘上闹出无法收场的恶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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