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1
皇帝为刚进门的女儿亲手递去一盏清甜花茶,笑容满面的问:“今天玩得好不好?”
宋朝唯接过那一盏茶,点了个头,咽了一口润润喉才慢吞吞地说:“我刚才在门口遇见贤妃娘娘了。”
皇帝正端着琉璃盏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平静地问:“她同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宋朝唯摇首,又解释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好久不见人到泰安殿来了,觉得新奇。”
皇帝打量着她并没有不乐的情绪,便也放下了心,舒出一口气才讲:“你二姐姐年纪大了,要成婚了。”
“啊?”宋朝唯诧异道,“谁要娶二姐姐?”
“还没定下呢,让内侍省去折腾了。”
宋朝唯应了一句,明亮的眼珠儿转呀转,没有说话。皇帝看着她,忽生感慨:“一转眼,闹闹都这样大了。”
宋朝唯是他一手带大,又当爹又当娘,人年龄一大就爱回忆往事。年少时的小姑娘,自己仅有两块小糕点,喜欢得不得了还要留下一块给下朝的父皇。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口口声声要骑大马,最后无意间摔在了柔软草地上还要说父皇的背脊太硬了,坐着不舒服。明明宫廷侍女能把一头青丝折腾出百种千个花样,却要缠着父皇织辫子,生生将皇帝本要朱砂阅章的手变成摆弄头发的好手。
一转眼十余年过去了,当年被抱在他怀中的稚儿,度过了牙牙学语的懵懂岁月,再走过爱玩爱闹的天真年华,长成了这钟灵毓秀的模样,长成了金陵数一数二风华绝代的姑娘。
“是啊,父皇也变老了。”秀外慧中的姑娘不会说话,没有懂老父亲的百种柔肠,吞了一口茶,许是觉得茶凉了,定要让父皇的心也凉一凉。
“……”老父亲被直白说了老态龙钟,听惯了朝臣的万岁,忽然忆及自己华发已生了很多年,即便天下至尊,岁月也不曾停驻。
“我没有说父皇老,我只是说父皇变得稳重了。”宋朝唯捏了一块甜滋滋的点心,蜜糖般的滋味绕在舌尖,她看了一眼正坐在那儿愣愣发神的父亲,觉得自己还是要仁慈些。
“……”
大周子民满口称赞的皇帝,盛世明君,自从坐上这个皇位,就没有一天是不稳重的。
他本来还想对女儿的成长感慨一番,再说一说她的婚事,毕竟隔壁二公主都准备找驸马了,如果女儿要找驸马,至少从今年就要开始行动,先让内侍省把合适的男子筛选出来。家世太低的不要,指不定是看着女儿的钱来的,且没有共同话题,女儿嫁过去说话跟对牛弹琴似的。太丑的不要,长得不尽人意看着也糟心。家里有姐姐妹妹的不要,庶出的不要,母亲是继母的也不要,这些家里长短最难折腾了,且活着也太累。年纪太大的也不要,老不老是一回事,哪日先女儿一步去了可怎么是好。而有小妾侧室的也都不行,家里有这个传统都是不可以的。
筛选完了还需让金银卫去内探一番。逛过花街柳巷的不行,和家里侍婢或表姐表妹暧昧不清的不行,自然,同家里小厮或表弟表哥眉来眼去的也是不行的。
内探完了还需让他观察一段时间,最短半年,一年最佳。
这样的人,必然是一个年岁正当的高门嫡子。家境门户清净,为人自矜而持重,不强势又不能太软弱,学识还得高,阳春白雪一样不能少。
皇帝本是这样想的,只如今还是觉着,算了,什么婚事,他这女儿基本上是嫁不出去了,若是嫁人了不会说话不得人欢喜,相敬如宾的多难受。不如还是让他养一辈子吧,他这辈子走完了,还能让倒霉儿子继续养。
皇帝越想越觉得不错,这才是最佳的结尾。
宋朝唯看着皇帝脸上慢慢浮来的诡异笑容,以为是被发现了,拿糕点的手都不免呆滞了一下,然而看皇帝没有半点清明的迹象,再欣喜的准备继续去拿,反正皇帝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指不定没瞧见。
“这日的量用完了。”阴恻恻的声音在她身侧传来。
宋朝唯忙扭头,见适才还在神游天外的皇帝,不知何时已缓过神来,正在注视着她,准确说来是注视着她拿糕点的手。她的眉一下就轻锁起来,好看的眼也耷拉下来,丧气说:“哪有这样的,放这儿不让吃,这不是折腾人吗?”她一只手扯着冷面无私的父亲的袖子,抬起另一只手伸出一根如葱的指,声音软糯,烟波含情:“最后一块,好父皇,父皇最好了,就最后一块。”
皇帝觉得女儿声音真是越来越好听了,于是他摇了摇头。
宋朝唯便将轻轻扯着皇帝广袖的手狠狠放下,横眉冷哼了一声,险些儿让皇帝觉着衣裳都被扯坏了。她却不管不顾,直站起身来,“我走了。”
“还未用膳呢。”
“不吃了。”
“好歹吃一口吧。”皇帝好言相劝。
“不吃!”宋朝唯冷声冷语,非常有气节。
“唉,今日还特意备了你最爱的佛手金卷、奶汁鱼片、金丝酥雀……”皇帝将宋朝唯最爱的菜式一个一个慢慢数来,眉眼之间全是惋惜。
“……”宋朝唯气结。
“既然闹闹不想吃,我也没什么心思吃了,就让他们倒了吧。”皇帝颇为无奈的摇着头,像是对女儿的妥协。
“父皇,黄河大水,多少百姓吃不上饭,我们不能这样的,传出去名声多不好听。”
“没事,咱们有钱。”
“不行!”宋朝唯义正言辞,正义凛然。
“你想吃了吗?”皇帝偷偷瞟了一眼女儿,装腔作势的继续问。
宋朝唯轻咳了一句,着心为自己找了个台阶:“为了黎民百姓,吃吧。”
皇帝憋着笑,两撇小胡子被风吹的一颤一颤的,却不揭穿女儿,顺着她的话说:“是啊,咱们若那样奢侈,让朝臣们学去了可不好。”
宋朝唯深以为然,没觉得自己说得有错。在膳食上了以后,便开始同奶汁鱼片做斗争。大病初愈吃不得辛辣重口,加之苦中作乐,日子久了便在清甜之中选出了好几样最爱,这日放在桌上的,无一不是她最爱的菜式。这顿膳用得十分尽兴,吃完了便懒洋洋坐在躺椅上晒太阳。
泰安殿有一把躺椅,金丝楠木雕刻而成,精妙绝伦,坐在上面还能自然而然的微微摇晃,春秋冬时上面垫着厚厚的白狐毛,柔软而温暖,夏日便换成白玉雪蝉丝织成的小垫子,冰凉又舒适。同气势宏伟、皇权象征的泰安殿不太搭。年幼时皇帝朝政繁忙,怕小姑娘到处乱走乱闯,便将她随身带在身边。只是泰安殿无趣得很,连个床榻都没有,小姑娘坐不住,凳子太硬了又睡不着,皇帝便在屏风后放了这样一把小椅子,以供宋朝唯闲时歇息,又可与他寸步不离。宋朝唯喜欢得很,数十年如一日的喜欢,后来去了关雎宫还心心念念要带过去,皇帝心机深沉的拒绝了,毕竟留住了小椅子就留住了小姑娘的心。就同后妃想要用什么东西吸引皇帝留住皇帝一样,皇帝就用这个同各色新奇菜式来吸引留住小姑娘。
皇帝手里拿了一盏温茶,放到了宋朝唯的手里,即便不喝也能拿着暖手。他坐到了宋朝唯身侧的椅子上,面前是泰安殿青石板的小路,邻侧的梧桐在春日翠绿而颇富生机,最高的细细树枝上仿佛还立了一只离群的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没有成乐调,也不算太过吵闹。
“闹闹,明日我们启程去广安寺好不好?”皇帝忽开口道。
“嗯?”宋朝唯有些儿疑惑,“今年怎么去的这样早?”
广安寺算得上大周国寺,十五年前皇后逝去之时,皇帝令广安寺诸僧在宫内念了八十一日的佛经,已渡魂灵。又特意将皇后牌位供奉在广安寺,香火云绕。之后雷打不动,每逢皇后忌日,皇帝就会带着她去广安寺一日。只是如今距皇后忌日还有半月有余,去得的确有些早了。
“昨日梦见你母后了,说是好些年没见你哥哥了,十分想念。这才想起,的确是许多年没见了。”皇帝温睦笑着,伸手揉了揉宋朝唯的发,和煦道,“所以今年早些去,免得让你母后久等。”
宋朝唯本就没什么意见。她虽然自幼被皇帝养大,然而血脉相连,加上皇帝总是在她面前提及皇后,她对于皇后也自然有一份情在。太子出生后就送去了佛寺,这些年都是她和皇帝两个人一块儿去广安寺,皇后的确是没有见过太子。如今太子归宫,托梦与皇帝说要见上一面,也是人之常情。
她的父皇母后琴瑟调和,相濡以沫。母后出身高贵,初入东宫便是太子妃,太子登基之后再是皇后,虽难有孕,皇帝同太后却从未苛责。宋朝唯记着太后说起母后时,也是满心的爱怜。而太建十七年,皇后平安生下了她同太子,身体康健并无任何的疾病。鸾凤和鸣,儿女双全,日子本该如锦似火。皇后却忽然逝去。
皇后猝然长逝的前一日还同她的母亲,蒋国公夫人在殿中相谈甚欢。宋朝唯翻阅过内宫起居录,的的确确是没有任何的疾病,没有任何的不妥。
这是她心底的疑惑。逝因写的是因病,可到底是不是病,她心知肚明。
皇后到底是怎样去世的。
若是因为后宫纷争,皇帝不可能将宫中嫔妃留到如今。
若是当真是因病,可上一刻还言笑晏晏,下一刻就因病去世,且太医院连个诊断的方子都没有,骗得过天下人,骗不过宋朝唯。
那便有可能是自裁了,可是皇后是万人羡艳的模样,又有一双才来世不久的儿女,夫婿和睦,怎么可能自裁,实在是无稽之谈。
她脑中忽一闪而过一个念头,唇不由得启。
“父皇……”
“嗯?怎么了。”皇帝侧头看着正睁着一双眼望向他的小姑娘,似是恍然回过神来。
宋朝唯一直定眼看着坐在身侧的皇帝。皇帝说完那些话后,眼只是望着那一棵梧桐,目光缠蜷而意味不明。总归宋朝唯没有看懂,她只是把憋在心里的话,差点儿说出口的话又收了回去。皇后去世,最伤心的不会是还在襁褓之中不识七情的她与太子,也不会是蒋国公同蒋国公夫人,该是夫妻二十年,同床共枕的皇帝。
“无事,喊一喊。”宋朝唯抿着唇儿笑了笑。
皇帝没有多说,只是伸出手去扶她,温和道:“走吧,太阳落山了。”
“好。”宋朝唯放下了茶盏,就着他的手挺直了腰。小椅子一晃一晃的,她却站得很稳。
皇帝的手温柔如昨,一如年少时扶着她教她走路的那双手。
宋朝唯颤了颤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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