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富丽宏大的泰安殿,皇帝陛下正等着他女儿回来一块儿用膳,却被人扰了清净。
烟紫衣裙的贵妇人步步生莲,如云发髻上的金簪稳而明亮,双手持着的檀木盘中是一蛊金银血燕汤。
后宫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为皇帝送过热汤了。上一回还是明德皇后在世时,夜深露重,皇后亲手奉上的仿佛也是一蛊血燕汤,御膳房上好的血燕,悉心熬制的补汤,总归是清甜而香醇。到底是个什么滋味皇帝却已记不清了,唯有皇后枣红广袖中的盈盈素手,望向皇帝时一双烟波含水的眸仍旧清晰如昨。
梦至深而难醒。
“陛下。”
凡世已是十余年。
皇帝收回了所有的追忆,将目光挪向端正跪在殿中的华美女人,眼风一扫便轻飘飘挪开。
“起吧。”
“多谢陛下。”女人莺语曼曼。
皇帝拿起了搁置在一侧的紫毫,落笔成书,漫不经心问:“什么事?”
“这些日子朝政繁忙且又有公主一事,瞧着陛下如此辛苦,妾身心里忧愁得很。”女人垂了垂眼,低首将那木盘放在了书桌上,又拿起汤勺乘了一碗,双手捧着晶莹剔透的琉璃碗,恰好齐眉,柔声再道:“妾身愚昧,无力为陛下解忧,只能吃斋念佛往公主早日痊愈,又想着陛下劳累,素日里最爱这血燕汤,于是熬了一蛊。”她顿了顿,谦卑再道,“粗鄙之物,实在比不得皇后娘娘的半分,熬了许久也没那个味……这却是最好的一蛊,陛下尝一尝吧。”
“放着吧。”皇帝笔锋锐利,墨迹不停,语气不明。
“是。”女人便不再多言,恭敬放下了碗,行了一个礼,“妾身告退。”
帝王没有挽留,只是嗯了一声。女人便也不停留,仿佛来泰安殿的确就是为皇帝送一蛊汤,送完了补汤轻手轻脚便准备出去。
皇帝连笔挥成最后一勾后将它放下,低垂着看宣纸的眼也抬了起来,眼光放在快行到殿门处身姿曼妙的女人,落日的光打在她华美衣裙上,发髻之上的碧蓝色步摇轻轻晃,却能看见隐在鸦青发中的一根雪色。岁月向来不仁慈,生死是红颜枯骨,后宫里沉默等待死亡是清晰的美人迟暮。
他悼念明德皇后,一日复一日,停了选秀,后宫也鲜有踏足。
“贤妃。”皇帝忽然开口。
贤妃停住了脚步,转身应,“妾在。”
恭敬明礼,十年如一日。
“朕令端方前往蜀地,你可有怨?”皇帝平声问。
“妾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曾。”皇帝再问。
“不敢也不曾。”贤妃沉思后答,“陛下能留端儿一命妾已觉得幸甚。”
皇帝定眼看了她好一会儿,在沉默之后,低哑声叹:“罢了。”
贤妃只是恭敬的垂首立在不远处。
“你上前来。”皇帝道。
“诺。”
她莲步启,无声走到了皇帝书案半尺前,仍旧是平和谦卑的姿态。
原来不止一根华发,鬓角处的发丝皆已雪白,皇帝感慨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下瞧见你,竟老了这么多。”
贤妃笼在袖中的玉手微微颤,面上却温睦一笑,“陛下都说这么些年过去了。人哪有不老的。”
“也是,你是东宫侧妃,伴朕都将四十余年了。”
“妾之荣幸。”贤妃温声答。
“你一向恭敬守礼,当年皇后初逝,朕是有想过将清河养在永安宫的,只是后来终是作罢了,你可知为何?”皇帝自己卷起了墨干的宣纸,一面慢慢说。
贤妃低眸沉思,斟酌着答:“想来陛下该是怕妾身照顾不周。”
“是,也非是。”皇帝卷好了墨宝,终是正眼看向贤妃,又道:“你膝下有儿,皇后生前也同你关系亲厚,清河是朕的掌珠,哪里会照料不周。”
“多谢陛下高赞。”贤妃盈盈道。
“只是贤妃你心思太深了。心思深沉,洞察朕意,作为妃嫔自然无一不好,可朕不想让清河耳濡墨染变得同你一般。”皇帝眸色深沉,慢语解释。
贤妃垂着珠翠满叠的头,默然无答。
“便是这一回,说罢,你来泰安想求什么?”皇帝挑开了遮掩的纱帘,直接问道。
“陛下所言,妾都认。后宫四十载,确实是没有一日不在揣测陛下的心意。虽说不敬,却实属保身不得已而为之。”被挑明了来意,贤妃便也直白说了。她抬起深黑眼眸看向坐上人,恳切道:“如今也诚如陛下所想,妾的确有一求。”
“端方回不来。”皇帝意有所指道。
贤妃深深摇头,“陛下想岔了。妾适才没有半句假话,金陵虽是富贵温柔乡,然而妾宁愿端儿在蜀地。妾之所求,是为习惠。”
“哦?”皇帝以为她是想让儿子从边远之地回来,却不想踏入泰安殿竟是为了女儿宋习惠。
“习惠已近双十年华,陛下……”再不嫁女儿就是老姑娘了。
皇后早逝,皇帝不理后宫事务,宫里的公主鲜少踏出深宫,朝来暮去竟然没有一位有了驸马。大周虽不兴过早婚嫁,金领贵族都将女儿留到十六七再去成婚,十八已算极致,留到双十的实在不多,也难怪素日里稳重的贤妃会求到泰安殿来。
“你是她母妃,可有看中的?”皇帝便问。
贤妃低眉,隐在长睫之下的眼珠儿转了转,却终是摇首,“妾久久深宫,没见过什么人,全听陛下所言。”
“也是,既然没有,那便交由内侍省吧。”
“妾能否过问一二?”贤妃轻声问。
“自然。”皇帝应道,“若无事便退下吧。”
黄昏都快过了,清河也快来了,见到庶母说不准会不高兴的。
“多谢陛下,妾身告退。”贤妃喜上眉梢,得了应允也不再久留。
皇帝这一回便不再曾出口挽留,贤妃走得很是顺畅,殿门口她的贴身侍婢正在侯着,见她出来忙上去迎,两人一块儿走向乾清宫大门,门口却停下了一座青鸾步辇,香风阵阵,银铃轻响。
实在是不凑巧,皇帝实在是瘟得很。
月白裙裾落在贤妃眼前,贤妃停下了脚步,温声道:“殿下安。”
宋朝唯站直了身子,颔首微笑应答:“贤妃安。”
“陛下正在里头候着呢,便不叨扰殿下了。”贤妃温和笑着,面色亲和,也不说请她去永安宫喝茶那样的客套话,疏淡而又柔和,亲昵却又恭敬。
宋朝唯点了点头,后宫诸女,这些年讨好她的有,即便打心里厌恶她,也多半只能腆着笑来迎合她。但她同后妃关系一向寡淡,不成仇也没有偏亲,总归就是没有放在心上,也记不住。无论贤妃、德妃、还是什么妃,都是差不多的。宋朝唯不再多言,起步径直走入了泰安殿。
贤妃没有特意扭头去看,在脚步声消绝后同侍婢走过了重重宫廊。
“肃妃娘娘所求之事,娘娘可同陛下说了?”侍婢问道。
“陛下说我心机深沉,我哪里还敢提那些。便是宋常集,我也没有提。”贤妃啧了一声,嗤道,“肃妃她自个儿的女儿还想让我去出力,想得实在太美。如若真提了,陛下把大公主的婚事也交由了内侍省,肃妃指不定还要讲我什么呢。”
侍婢想来也是。肃妃出身显贵,一向自视甚高,将大公主养得也是心高气傲的。若婚事被交由内侍省,说不准还要觉着自己被作践了。
“娘娘就是太过于心善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贤妃伸手按了按额角。
她出生不太好,母家门庭也不高,在宫里一向谨言慎行,如今才能爬到一品贤妃的位置。今日便也是斟酌再三才去的泰安殿,实在是习惠年龄大了,且若皇帝没有开口挽留,她也的确是想奉上一蛊汤便走。
后宫妃嫔这样多,能与皇帝并肩的唯有逝去的皇后。这些年来,皇帝冷待后宫,宫里皆有微词,贤妃却一直哑口不言。皇帝所言不差,她的确是深谙宫庭为人之道。知道帝王之爱山川湖海,总归轮不到自己身上,唯有恭敬卑谦才能在宫中长久生存。没有到万人之上,即便是一人之下,也需得看着那人的眼色行事。
是以当年,皇后初逝,嫡公主失母,诸妃皆是卵足了劲表慈母心,就是希望皇帝将公主与太子养在自己宫里。她们所求为何,皇帝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所以才会亲自抚育公主,再将太子送到庙里与太后作伴。
而那些念头,贤妃想也不曾想过。宫里人看不清,一个劲求清河,只以为有她便能让皇帝常去那宫中,却不明白这是个烫手山芋。来你宫里,也不会爱上你,看得不是你,想得也不是你,荣宠不是你,恩惠也不会润泽于你。且清河体弱,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罪责就落在养母身上了。
且若清河养在永安宫,她的确照料不周的,养着一个习惠,再养一个清河,一样的是公主,却又尊卑分明,怎么去养。
朱门红瓦之间,四下无人之地,她忽然出声,“若是清河的婚事,陛下也会全权交由内侍省吗?”
“应当不会。”侍婢跟随她多年,这会儿也是实话实说。清河是皇帝掌上明月,金陵公子趋之若鹜的公主,皇帝必然是要为她精挑细选觅一位驸马的。即便内侍省跟着一块儿办事,也定是尽心尽责。对于其他的公主,皇帝不上心的公主,却不见得了。
“罢了,这么多年了。”她还没习惯,还不曾看透,便是给自己找罪受了。贤妃呼出一口气,掩却了微微不平与愤懑。
侍婢跟着贤妃慢慢走着,并不曾开口说半句。她是贤妃闺中贴身侍女,跟着她一块儿入宫,这么些年风雨同舟,见得实在不少,这会儿也明白贤妃只不过是随意感慨一句,当真只是随意一声。她的主子一贯聪慧过人,如若不够机敏,不是有远见之明,膝下儿女不会双全,也无法在那场变故之中全身而退。虽说远走蜀地,但当个安乐富贵闲人已是乐事,至少还活着,没有同兄弟们一块儿变成玄武门下或午门之前的累累尸骨。
延载十六年的贤妃现在仍旧是永安宫的贤妃,隔壁延载十六年的淑妃如今却在重凉宫里啃树皮呢。
这个深宫不同于史书上的,最不需要的就是争夺。
反正也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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