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6
蓝灰色布衣,上衣胸前精细缝着一只孔雀,带着一顶深蓝色的官帽。俨然是宫廷四品太监的着装。二品的舒参政却没觉得半分不适,除却衣袍短了些,但对于此刻的他而言,并不重要。他现下跟在太子后头,甚至想伸出手去推一推太子。
走得太慢了。
东宫距关雎宫并不算远,舒庭冬却觉得这条路走了太久太久。
关雎宫的院子十分空旷,适才还跪了一地的太医此刻都已回了太医院。前去淮山寻觅秦神医的金银卫统领正站在院子里。太子自他身前经过,步子停顿了一下,问:“秦大夫来了?”
统领正想着伸手擦一擦额上的虚汗,瞧着太子过来,连忙站得笔直肃立着,回道:“是。”
因为十万火急,不得已之下金银卫就差把秦大夫挂在马尾巴后头,一路奔驰入宫了。但还想着秦大夫是个体面人,要治病医人的,于是让他同一位金银卫共骑一匹骏马。骏马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没有将晨间的吃下的草吐出来,身娇体弱的秦大夫却因为路颠在下马后吐个不停。
但还好是来了,没有让他们人头落地。
太子得到了答复,便不再停驻,直往柔仪殿去。此刻柔仪殿内称得上清净,秦大夫对于公主殿下的病症是了如指掌,基本上已经属于不用看,只听金银卫带来的话都晓得她是怎么了,只是皇帝放心不下,必得让他遭上一番罪。此刻见过人,更清楚明白了,做做样子把了脉,老病陈疾,不用多想便去写药方了。而苏太医正跟在那位秦大夫身后,车前马鞍的就差替他磨墨了。
见秦大夫并没有如他们一样的焦急,太子这才放下了心来。
至少医者还是冷静的,没有因着这病症大惊失色,或者冷漠说着回家办后事这样的话,那他这可怜见的妹妹应该还是有救的。
而舒庭冬在进了柔仪殿后罕见地失了神,痴痴立在那儿,甚至于太子走到哪儿了他都没有去看。
险些就被皇帝陛下发现了。
被太子轻咳的声音唤回了神,他这才连忙跟在了太子身后,再同他一块儿立在皇帝的身侧。
帽檐遮住了舒庭冬的眉眼,他垂着头去瞟病榻上的人。
昨日还鲜活明艳的少女,此刻躺在病榻之上。面色苍白,眉头紧锁,脆弱的不堪一击。
舒庭冬觉得自己心间仿佛有什么弥漫出来,有些儿苦,还有些涩。
清河公主体弱,是大周臣民皆知的事。
清河公主体弱到好几次都徘徊在生死一线上,险些香消玉殒。这位公主实在有名,也实在尊贵。因为尊贵,她体弱多病这一事便成了很大的事情。今上耗费了许多的力气,珍贵药材即便是雪山千尺之下的碧莲,因为公主需要,必然要寻来;入蜀地三寻的神医,因为或许可以医好公主,那无论如何也是要带回宫里的,至于调动金银卫什么的,便实在不值一提。
在今日以前,舒庭冬听说过许多清河的传闻。只是彼时心境与而今,全然不同。
那会儿想得是,这位殿下再尊贵再受宠,也不过是公主,她柔弱,她多病,她生或是她死与他有何关系,与他舒庭冬有什么关系。只是如今却不一样了,清河公主已不仅是公主,更是他心尖里的人,寻了十年的姑娘。
他想要珍爱一生的姑娘,那样娇弱的一个姑娘,此刻正受尽万千苦难。若是他可以同她交换,替她去受这些苦楚,即便要求是刀山火海,他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没有如果,这只是奢望,实际上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的瞧着。其实瞧着都已是他求来的,本来他连远远观望的资格都没有。
心有余而力不足,最是无奈。
舒庭冬心下百种感伤,恨不得以身替之,只是如今穿着内宫宦官的着装,怕惹人注意,他连头都不敢摇动。
“秦大夫,公主可无恙?”皇帝看着面容静和而苍白的女儿,焦急地开口询问医者。
“问题不大。”秦大夫立在书案前,将写好的药方递到了苏太医的手里,继而还说:“这些日子虽会有些难受,但吃了药便会慢慢好起来的,无恙。”
“当真无事?”皇帝瞧着他轻描淡写的样子,心中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又问了一遍。
对着这位天下至尊,立在书案后头一身道袍的秦大夫垂着头隐晦的翻了一个小小白眼,嘴上却没有任何的不耐,“的确无事。本来调养的极好,这些年这些日子也不见复发。这会想来当是又吃错了什么东西才会如此。”
“不应当啊,从淮山归来后入宫,朕是半点不该给的都没有给。”皇帝仔仔细细回想着,又抬头问太子,吹胡子怀疑道:“你偷偷给你妹妹了?”
太子苦笑着摇头。
皇帝却有些不信,那日回宫宋朝唯就说去找太子,完事儿撒撒娇,太子疼妹妹疼成那样,说不准就服了软。
太子瞧着皇帝仍旧有疑的目光,想了想决定祸水东引,“或许是在宫外用的,昨日清河不是去了蒋国公府寿宴吗?”
皇帝想了想觉得应该是这样。
太子虽然疼妹妹,但他完全没有看上去那样的好说话,甚至于比自己还冷血无情些,也就宋朝唯不清楚,被太子蛊惑。实际上太子只是伪装的好,但他完全是个大尾巴狼,笑里藏刀的大尾巴狼,得了便宜还卖乖。撒娇这套对太子使,还不如对皇帝使。想要在太子那儿得到不能吃的甜点,完全是白日做梦。故而,约莫还是在蒋国公府用的。
所以他就说蒋国公府不是个好地方,蒋国公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一家子瘟星,害得他宝贝女儿吃个饭都能吃成这样。
在皇帝心里,错的永远都是别人。宝贝女儿不可能有错的。
“陛下,右都陈御史求见。”御前大太监崔公公自殿门口接过了小太监的传话,躬身到了皇帝身后。
“不见,让他有事明日早朝说。没见朕忙着呢。”皇帝十分不耐地挥手。
“御史说是一定要见到陛下。”崔公公蹙了蹙眉,将原话说出来。
“……”皇帝心里觉着这位素日里就爱挑刺的陈御史,心下再次觉着他真是烦透了,一点眼色也没有,怎么就这样不会做人呢。
“想来该是有急事,父皇去吧。清河这儿儿臣守着。”太子善解人意道。
“算了,朕去去就回。”皇帝站起身来,又叮嘱一句,“好好瞧着你妹妹,有什么变故随时来说。”
太子自然点头,再颔首恭送皇帝。
柔仪殿因着皇帝的离开,沉闷的空气都有些许轻松。舒庭冬此刻才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将目光放在了那位年轻的医者身上。
一身灰色道袍,脸却年轻得很,眉目清秀,唇红齿白的不太像个医者,而是哪家溜出来玩的公子哥儿似的,而那双眼睛更是异类。不似金陵人,甚至于都不似汉人,眼眸是纯净的草木绿色,翠得像是窗户外头欲滴的梧桐叶子。
舒庭冬皱了皱眉,心下以为不妥。
这样一位年轻的医者,当真担得起那些盛名吗?又当真能为清河医治吗?
怀疑的种子生了根,在此刻却不好开口询问,便只好不动声色的将眼睛挪开了。
从月煮好了药,又十分熟练地喂宋朝唯喝了下去。动作比今日中午的皇帝陛下轻柔多了,一点儿也不费劲。
太子等人又立了一会儿,宋朝唯用了药仍在床榻之上静卧着。室内一片沉静,舒庭冬也不觉得有半分不自在,心下只是觉着难捱,恨不得她能下一刻便能好起来。
“秦大夫,孤有些事想问你。”太子忽然轻声开口,侧着头看了一眼正在睡梦之中的清河,又说:“去侧殿说,苏太医、从月一同来听着,日后也好更好照料公主了。”
几人纷纷颔首应下,太子又指了指舒庭冬,像是平常吩咐一个小太监,“你留在这儿看着殿下,有何变故立马来寻孤。”
舒庭冬回想着太监的礼,行了一个并说好。
太子领着一列的人自柔仪殿出去,殿内只剩下他同床榻之上的宋朝唯。室内染着的不知是什么香,清甜而淡雅,该是宋朝唯十分喜爱的味道。他记着那日在柳絮之下,她的衣襟之间也是这样的气味,同她这个人一样,与众不同又难以忘怀。
舒庭冬弯下了腰,他甚至不敢坐下,生怕有了动静让床上的人从美梦之中惊醒,再重回到病痛的苦难里。许是因为太疼了,即便睡下了,她的眉头仍是锁着的,而额上的汗也没有停下,往日里飘逸而柔软的额前垂发被汗水折腾得湿漉漉的,此刻正贴在她那白皙的额上,黑的白的,分别而显眼。他伸手想要替她理一理额上的细碎发丝。
低腰垂首之时,隔得那样近,她肌肤光洁雪白,樱唇有些儿白并不水润却不耽误美感,琼鼻高挺笔直,往日里流光溢彩的凤眼此刻紧紧闭着,不知因何而出的泪水沾湿了她的长睫,那睫翘立而浓密,像一座小山,遮住了山后的云雾艳光。气息平稳,温热的气吹在了舒庭冬的脸上,素日里清隽淡漠的脸,此刻不由得溢出点点红色,将少年时不曾有的悸动重新补回。
似是年少初相识,却又非年少初相识。彼时他恋慕的是她的灵魂,那张脸并不在他心里。而此刻,灵体合一,无意不为他所爱。这张面孔便有了勾魂夺魄的本事,即便是双目紧闭也无时不刻不在蛊惑着他。
蛊惑他去一吻芳泽。
在万物静籁之时,无人能见,隐在心间。
像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妖女正诱惑那个得道高僧。也许这位高僧道行实在不太高,又或者是那妖女极乐合欢的功法修得太好,生得太倾国倾城。总归无论如何,高僧是失了他的佛道。
而向来清贵自矜的舒参政,也失去了他所有的稳重。
一步一步慢慢逼近那个危险的沼泽,如临深渊而虽死无悔。
他只想着那不是一去不回的沼泽,那是所有人心向往之的瑶池天台,是青云长生,是琼液玉浆。
他只想如愿以偿。
然而就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瑶池梦醒。
那双锁着的凤眼忽然慢慢悠悠地睁开了,眼底里还有些儿疲倦。却在看到面前这一张放大的脸庞后,惊讶多过了疲倦,宋朝唯秀口半张,柳眉微颦,好看的凤眼里有些许的迷离,像是没有睡醒,又似乎难以置信,总归不是喜出望外。她无力地从被子里伸出了一只手,纤细而柔弱,然后在舒庭冬尚未来得及思索之前,伸手戳了戳他的小酒窝,像是试探是否为梦境。因着没睡醒与疼痛,她的声音娇软,酥而自带媚,刚从蜜糖里拎出来似的,她柔声唤了一句。
“狗剩?”
舒庭冬有些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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