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
自国公府到宫城不算近,进了内宫两人又乘着肩辇往关雎宫去。
关雎宫本就是内宫数一数二的华美,而在被珍爱女儿的皇帝陛下重修,搬空世上罕见的奇珍异宝。清河喜雅,檀木明珠一股脑的砸,清河爱莲,皇帝便让关雎平地生莲。只将原本就奢华的宫殿,再增添出十二分的光彩。那会儿因为此事,皇帝便被言官大臣吵吵了好几回。只是事关清河,皇帝便同其他所有时候一样,说得再多也不改。
而清雅向朴的太子殿下,在此刻看着天境瑶池似的关雎。其实也是第一次来妹妹的宫殿。他自生后便一直在云山佛堂,从未进过金陵,更不必说来关雎了。而今见到了,却没有那些过于奢华的想法,只觉得自己父皇给得还不够,品味也不是上佳,比如那个紫檀木小桌子上就能再放一个白瓷海棠花瓶,同旁边前朝墨客的《海棠春睡图》正好相衬。
宋朝唯接过从月递来的五彩梅花杯,掀开了茶盖,杯中淡绿微晃,轻吹之后将温热茶水咽入喉中。上好的君山银针,采深冬第一场雪,埋在香泉井下,来年拿来紫砂煮茶,浓酽怡人,芝兰之气,只让人齿颊留香。宋朝唯饮罢便觉得浑身舒畅,一解口中腥腻。相较而言,不久前用过的那一盏茶,的确只是解渴的俗物。
她觉得舒畅了才侧着头去看身边的兄长,关切问:“哥哥什么时候出的宫?用了饭吗?”
太子看了她所有的动作,也用了一口茶水,只是再好的茶水也难以平息他内心的波涛。然而对着乖巧可人的妹妹,他终究是放柔了声音:“这都只是小事,只是闹闹怎么会同舒参政在一块?”
他话和他人一样,温柔而内敛,春风似的轻轻绵绵。其实心下早已寒冬凛冽,像是雪风晃松一般,恨不得将眼前的妹妹来回摇晃,狰狞而悲戚的去问,粗声呐喊着去逼问。
到底为什么会和一个快同父亲一样大的老男人在一块儿吃烤肘子啊!
吃烤肘子也就算了,为什么还会让他碰头发。头发呀,上次父皇扯了一根都被追着挠了好几日。
说好了只有哥哥才能碰的头发呀。
可他不能摇,也不能大声逼问。妹妹这样柔弱,万一吓坏了她怎么办。
妹妹不会有错,一定是别人引诱的。
三十而立的老头子,说不定就想用烤肘子骗走妹妹的金簪。
太子心里自我挣扎,面上平和如水。
宋朝唯压根儿不懂他在想些什么,看着兄长这样不将自己身体当一回事,又或者是见他不应自己的话,只秀眉一挑,不欢不喜地又说了一遍:“用了饭吗?”
佛庙并没有将太子养成一个泥菩萨,菩萨是无所畏惧的,而太子有所畏。他和他的父皇一样,刀山火海都不怕,只怕清河的一双眼,除却欢喜,其余冰霜泣珠都是他们心底里最怕的事。这会儿眉眼之间的不欢也是其中一种。
话语中的威胁,太子即便是个聋子也能从妹妹的眼眸里看出来。
“还未曾用膳。”太子道。
得到了满意回答的宋朝唯心满意足,吩咐从月去传膳,又侧着头似是不满,十分老成的同太子念叨:“哥哥同父皇一般,都不会照顾自个,还要我来叮嘱你们用膳。”
太子便顺着她的心意,点头自愧:“是啊,多亏了有闹闹。”
关雎宫的小厨房一直侯在那儿,得了令不过一炷香时辰,便将菜式做好了。柔仪殿正厅的小桌子上就摆着奶汁鱼片、清炒雕胡、攒丝鸽蛋……,宋朝唯吃不得辛辣,口味需得清淡,她又素来不喜清淡的东西,是以小厨房为了这位主儿刁钻的口味,下了十二分的心思,总归都是精巧新奇的不能再用心了。
太子这日的确还不曾用膳,去得早也是怕宋朝唯在国公府里吃些不干净的东西,想寻个由头将她唤回宫去。只是见着她同舒庭冬站在一块儿,举止亲密,便有些气恼,忘了最初的事情了。如今看着一小桌子的菜色,才觉得腹中有些子贫瘠了。他同宋朝唯这点儿不同,宋朝唯喜好辛辣,而他喜欢清淡,口味再和不过,这顿饭便用得十分合心意了。
宋朝唯吃了满满一个烤肘子,这会儿也不觉着饿。只以手托着腮,看着面前哥哥,连吃饭喝汤都十分文雅的模样。她手里拿着玉勺,慢慢摇着龙井竹荪汤,玉勺打在瓷碗上有些许声音流露,也不算太刺耳。
太子瞧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下有了定论,也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并不曾开口打断她的思绪,在她的注视之下不紧不慢的用完了一顿饭,以清茶漱口,又慢悠悠地喝下了几口温茶。
“哥哥……”宋朝唯有些儿犹豫,她咬了咬唇,终是说:“我做了一个梦。”
太子饭后有些放松,散漫地靠着软垫,掀开了的茶盖拿在手上,隐在后头的剑眉微挑,像是在笑,嘴上却疑惑道:“什么梦?”
宋朝唯伸出手来,一只手撑着一边脸颊,小指还在眼下轻轻地叩,目光有些儿迷离,“是一个很真很真的梦,我都不知道是不是梦。”
即便不在金陵,太子同她也亲密得似乎从未分离,了解她所有的习性。她这个动作所带有的蕴意,太子心领神会。
太子忽然想到,这可能不仅仅是一个梦这般简单。他挺直了背,端正地坐着,如履薄冰地放下了茶盏,斟酌着问:“能说给哥哥听吗?”
宋朝唯点了点头。
若是不能说,这话她便不会开口。
她的踌躇,只是在想若是哥哥不信,她要如何解释这一段情缘,怎样说才会让兄长相信自己不是一个爱慕秃头的小姑娘,怎样编织故事才会让兄长不觉得舒庭冬是个诱拐年轻少女的怪恶人。
至亲者家人,有什么事不能说的,又有什么值得隐瞒。
她撑着脸,咬了咬唇,果决道。
“梦里我回到了太建十七年。”
如今的皇帝更换过年号,登基之处是“太建”,皇后薨逝后,改为“延载”。
而宋朝唯同太子生在太建十八年。
出生之时夏荷六月,在富贵温柔的金陵。
她却回到了太建十七年,瑞雪初降的冬日,在小桥流水的吴郡。
宋朝唯出过最远的门,是去云山之上寻找兄长,或者是云山隔壁的淮山上见一见那位被迫隐居在道馆的神医。总归没有与金陵隔得太远。她不去太远的地方,不回去见塞上风光。而在梦里,却腾云驾雾直接到了钱塘。
虽不及天南地北那样遥不可及,对于宋朝唯而言,也算得上遥远。
且在梦里,她并不是她。
她不是天家贵女,也不是清河公主,不是宋朝唯。
在梦里她名唤卓妙,是一个小主簿的独生女儿。主簿,九品官,官职有多卑微宋朝唯都不需用脑子去想,掐指算算便晓得了。连她身边的宫婢,不说正四品的从月,便是下等些的也都是七品宫人。
这位主簿不仅官职小穷得很,而且还没有一丁点儿当官的自觉,还会制草鞋贴补家用,丝毫不觉得丢了所谓男人的颜面,对着卓妙这个唯一的女儿也是好得不得了,并不觉得是个女儿便如何如何了,没有一点儿重男轻女,甚至同宋朝唯的父皇对宋朝唯一般,有什么好的珍贵的,一一都要给女儿用了。家里穷没有金银,女儿想要买书画字帖,也要去砸挂卖铁的买。
有一分不给九厘,倾尽所有的宠爱。
是以成为卓妙的宋朝唯,并不因为穷困而觉着日子不好过。甚至觉得好过极了,快活极了,没有任何拘束,再快乐不过了。
只是她不喜爱字帖,也懒得画画。卓妙的身子好得很,她最喜欢的便是用这样健康的身子,没日没夜的同小姐妹疯玩,街上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一一去试了,从不嫌脏嫌乱,价钱便宜些便更好了,总归卓家也没钱。
卓妙的身体并不是吃了不长胖的。她吃的同时,身子也日渐丰润。只是卓妙生得可爱,圆润一些也并非不好。
以往的卓妙里还有一位不得言说的少年郎,公子喜爱纤弱美人,因此婉拒了她。她便卵足了劲成为纤细瘦弱的姑娘,一日一顿的吃。日子久了,身体的确瘦了下来,风吹便要倒一般,只是却不太好看了,瘦的有些过了头,且那公子瞧着她,也只是在杏花春树之下说了一声,“你很好,是个好姑娘,只是婚事,媒妁之言父母之约。”
于是掩着面垂着泪珠儿回了家,却仍旧放不下。不知是悲伤还是习惯,体态依旧纤细,哀怨情长的词信手而来,恨只恨公子无缘。哪里无缘,只是不喜欢而已。
而在她疯吃了一通,反而珠圆玉润的十分可爱宜人,比之往日更添风情。
变化太大了,住在主簿府里的表哥舒庭冬便发现了。
卓妙同表兄关系淡淡,甚至因为他住在家里,用了钱财而有些愤愤不平,冷眼相待。宋朝伟成为卓妙后不知所以,听说有位表哥,爱好读书写字,便将那些惹人厌烦的笔墨纸砚遣人一股脑的送了去。
现下想来,刚去的时候,舒庭冬便当有所怀疑了。
她在卓妙的身子里度过了六个春秋。
像梦又不是梦。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卓妙。可是桂花糕是甜的,糖葫芦有些酸,枣泥糕软糯非常,钱塘藕粉制的月饼更别有一番风味。烤肘子飘香十里,青梅酒微涩而清甜,春日同小姐妹一块儿放得喜燕纸鸢飞到了别家少年家,少年曾是卓妙心上月光,递来纸鸢的眼眸还藏着浅浅的悸动生情,像是春燕衔泥掠过静湖,波澜做不得假。
她的所有情动,都属于宋朝唯的意念,并不是卓妙那具躯壳的。
万般都是假,唯有情的真。
她清楚知道自己是宋朝唯,也清楚明白终有一日会回归宋朝唯身上。
果不其然,像是有所预知的告别,在另一重雪色之下,夜深入梦,她又回到了那个道馆。窗外喜鹊叽叽喳喳,在梧桐树上飞个不停,像是在庆祝多年的情窦初开,又或者是梧桐栖凤,在向她道贺,她终找到了那一棵梧桐树。
从月拿着清茶而入,掀开了鲛人泪珠制成的珠帘纱帐,日出东方,初阳打在了她的眼眸里。侍儿没有一点惊诧,室内摆设如旧,她指尖残留着昨日不曾褪去的芍药花汁,桌上的茶也还未凉,什么都没有变,完全没有沧海桑田的故事。
她起身着衣之后前往道馆,天上人间各路神仙鸿衣羽裳,鸾姿凤态得壶里乾坤。而她也曾跨瑶池过巫山,通真达灵见证参与了另一个人的人生,夜深梦醒,不过一日。
原来只是梦,梦里她渡过了另一个六年。
而不久后,她回到了金陵。
回到金陵的第三日,她见到了梦中人。
半柱香叙完了六年的故事,宋朝唯只是简单的说明了。而梦中疯狂追逐烤肘子她是不会说的。同舒庭冬风花雪月的文雅往事,她也只是一笔带过。
太子覆在袖下的手有些颤抖,从桌上拿起有些儿凉的茶,不经意间还要落下几滴在衣衫上,端仪全失,他也并不顾及。他一时缓过不过劲来,待吞了好几口微凉的茶,他才谨慎问:“那梦里,你同他……成婚了吗?”
宋朝唯忙摇头,“没有,他知道我不是卓妙,不但不成婚,我腿疼他都不乐意背我。”
太子舒了一口气,若是成婚了,这会儿宋朝唯再要死缠着嫁给舒庭冬,而那位卓妙,很有可能还不曾离世。若是和离了便是继室,若是没有和离,皇家平白无故夺人夫婿,清河恶名已沾。
无论如何都是不体面的。不曾成婚便好。妹妹的经历的确太过奇离,甚至有些像她素日里爱看的话本子,不输狐仙同书生的爱恨情仇。相较而论,他这会儿都觉得年龄不算事了。
宋朝唯支着小脑袋想要看稳重的哥哥的答复,或者还能给她些许来自兄长的建议。其实也没什么好建议的,她只是将她经历的故事叙述了出来,只是觉得没必要瞒着家人而已。
可是素来端平的兄长,茶水颤得弄湿了半个袖口,滴滴答答在他青色衣袍间。太子缓缓放下了茶盏,深吸一口气,要笑不笑地同她说:“闹闹,先别同父皇说。”他想了想又觉得这话不妥,于是又说,“咱们过阵子再说,父皇年龄大了,吃惊可不好。”
这大抵也算一个一件,宋朝唯点了点头。
太子便又饮了一口茶,然后放下同宋朝唯说:“我先回去,闹闹这故事太长了些,我得回去理一理。”
宋朝唯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下平淡,甚至觉得有些困倦。用过了饭,说完了话,便会觉得有些乏,于是便应了一声。
太子也没有理会,他心下乱得很,七的八的想了许多,他觉得自己比宋朝唯还要乱,但其实宋朝唯没心没肺平淡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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