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延载十四年。

  金陵四月,桃红李白。

  殿宇重重,雕梁画栋,守着宫城玄武门的皇宫禁卫,正笔直站着享受这煦人春风。只见远处有骏马携车而来,隐隐只能听见响铃清脆声,是惠风吹动四角悬着的青色铜铃。在近一些便能见着这车的全貌,车身似是黑楠木,琢刻青莲,碧玉为蕊。开出两扇窗牖,雕花镶玉,以倭国无瑕和珠为帘。

  不见也知车中之人定是金尊玉贵。然而对于禁卫而言,冷血无情是他们的伪装,谨慎小心是他们的义务,盘问每一个宫城过路人是他们的责任。于是,禁卫勇敢地伸出了手。

  “宫城内不允有马车,烦请大人下车出示令牌。”

  皇城之内不允许有马车或者轿辇,面圣上朝都需得以双腿步行入内。即便是金陵街头乞讨的老头都知道。赶着马车到了这儿还不见动作,要么就是胆大妄为,要么就是盛宠优沃。但无论哪一种,禁卫说出这句话都讨不到好处。

  于是在外头坐着赶车的男子便开口了。

  “也敢伸手拦?知道里头坐着的是谁吗?”

  不知道,所以才拦下来问一问啊。禁卫有苦说不出。

  “还不赶紧让开?耽误了时辰,你担得起责?”这男子将马鞭一扬,直扬起了禁卫脚前的所有尘土。

  声音尖利,不太像个男人,反而像是内宫里的宦官。

  难不成是哪位娘娘急着回宫?可近日似乎也没有哪个出宫了啊。

  于是禁卫仍旧立在马前,分毫不让。这小宦官看着便更加不耐烦,张口就准备继续说。却见他身后的车帘被掀开了半寸,露出了一张清秀而淡雅的脸,秀气的眼在侍卫身上扫过,才对着车前坐着欲言未止的宦官说:“足德,退下。”

  那宦官便不在开口,只狠狠瞪了一眼侍卫。

  女子轻盈的从马车上下来,再将车帘合得严严实实,走到了侍卫面前,微微颔首,将腰间令牌拿了出来:“我乃关雎宫四品女官,车中是清河公主,殿下玉体微恙,不宜见风。”

  侍卫自然听过她的封号,这令牌也的确是真的。但未见着人,也不知道这车马之中是否还有人,于是这侍卫仍旧伸着手阻拦。面对这位女官脸上端和的笑,不见半分松懈,但有些许的无奈,秉公办事地说:“女官见谅,未见人还是不能放行的。”

  于是那车上的宦官便又横眉冷眼:“从月,你也别和他说了,这般慢待殿下,待会儿带去圣上面前好好说。”

  女官也似乎没有见过这样固执的人,但也不曾动怒,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说:“你且待我问一问殿下。”

  她轻快走到了那金玉车马侧,对着珠帘缓声叙道。

  侍卫恍惚听见了车中人应了一声,女官便不再回头,只立在了珠帘侧。车帘被慢慢掀开,侍卫定眼看去,波斯白毯为底,车内还放着一个紫檀木的小桌。扬起之后,熏香缕缕从马车内溢出,心旷神怡。侍卫一双眼不带他物的扫过,只能看见两个人,于是他立马低首,躬身行礼。

  “臣恭迎殿下回京,还望殿下海涵。”

  这位不能见风的殿下扶着从月的手从马车下来。

  低着头的侍卫只能看见她雪色的绣花鞋,上面隐隐还能瞧见银色针线勾勒的青莲,仿佛是以米粒大小珍珠为蕊。绣花鞋一步一步,如踩云端,挪到了他眼前半寸处。

  他委实无礼,若是这位殿下实在不乐意了,要惩罚他也是说不出来话的。尊卑贵贱,莫过于此。

  “起吧。本该如此,你做得很好。若是随意放了进去,才算是有罪。”立在他眼前的女子慢声轻言,声若清谷仙泉,清亮脆耳,似是从瑶池之上传出的。

  “多谢殿下。”侍卫站了起来,头却仍旧低着,不曾抬头失礼地瞧一眼这位金尊玉贵的殿下。

  “你姓甚名何?”

  “臣名萧令。”侍卫如实而答。

  “令行禁止,很好。”清河公主道。

  侍卫垂首无言,殿下也没再说一句话。低首之间只能看见她已经转身而去,眼下隐隐还能望得到她的裙摆,上好的月白绣缎曳地,像是月光倾泻而下,铺了一地旖旎。

  青铃重响,这一次侍卫再不曾伸手阻拦,也没有再管马车入宫之事,陛下是给了这位殿下这个恩宠的。其实相比这位殿下身上的恩宠其余恩宠而言,持刀上殿这样的都不值一提。

  清河公主,已逝明嘉皇后之女,今上唯一的嫡公主,太建十八年出生,圣上拟名为朝唯,是为永朝唯一之珍宝。出生后便赐封地清河,并以清河为封号,比之其他十一二岁仍没有个封号的公主而言,是独一份的尊贵。更不必说本朝公主皆是福康宁嘉等一系列寓意美好的封号,从不曾有封地一说。

  是以当年多有朝臣阻拦,但皇帝并不曾动摇分毫,说这是明嘉皇后的女儿,是他唯一的嫡女,赐一个封地,有何不可。言官终究只是臣,抵不住皇帝坚定的心。而事实证明,皇帝的确觉得给个封号,真的只是了了。之后还为公主重建关雎宫,又在宫外建公主府为及笄大礼,公主喜欢青莲,便挪了满院子的珍贵莲花。俸禄更是年年剧增,生怕这个心肝儿吃不好,没钱花。

  百官渐渐地,也就懒得管了。反正也管不住。

  然而这位殿下却实在不负荣宠,后来在她不惧天威劝阻了一次皇帝的糊涂暴行后,百官们都觉得,给得好,给得妙。

  清河公主兰心蕙质,声名远扬。秀外慧中,品格清高。

  唯一不好的便是病弱了些,可能因为在明德皇后腹中时被那位同胞的太子哥哥欺负了,生下来便柔弱,幼时更是好几次差一点儿没活得下来,金尊玉贵地养大了,虽不再三天小病这样,却也仍旧比不得常人。

  侍卫并不曾有见这位殿下玉体的荣恩,京城中许多人都不曾有。在他们的想象之中,清河公主便是一个慧极的模样,聪慧必然是聪慧的,清贵也自然是清贵,长相身段却应当只是了了,毕竟不过是被药汤养大的女儿。

  然而,只刚才那匆匆而过的一眼,他便觉得是自己愚昧了。

  盈盈不可握的细腰,如柳柔软而端正的身段,纤细雪白的削葱指,一眼望去便该以为是瑶池仙子,冰肌玉骨、出尘脱俗该如是。

  最不可忘的是那一双眼。

  清澈明亮,晶莹而安静,像是春天山谷深处的一汪清泉。若能将自己映入那一双眼里,便是死而无憾。

  …………

  马车在宫城之中被换成了青凤玉辇。

  宋朝唯百般无聊的看着玉辇外的花红柳绿。

  金陵还是那个金陵,皇城也仍旧是那个皇城,分寸未变的无趣。

  步辇旁边跟着的崔公公还在絮絮叨叨:“您可算回来了,陛下都念了好些日子了。今日早朝前便在说,完事儿下了朝就问奴婢,您到了哪儿了。奴婢哪知道啊,心里也急得很,生怕您今日回不来。”

  宋朝唯没应声,崔公公算是看着她长大的,也知道这位主是个什么脾气,于是也就自顾自的说着,说完宫里发生的事,又说早朝时她父皇的趣事,总归将公公这个本领发挥到极致,将近说了一路。

  穿花摆柳,不知过了几个朱门又走过几个花丛,总算看见了乾清宫的门。

  却见几个穿着朝服的人正从殿内出来。

  宋朝唯虚虚一指,忽然开口问:“那是?”

  崔公公正眼望去,笑着回她:“是舒参政和户部李尚书,陛下才令回京不久,您该是没见过的。”

  最近朝中有大事发生,官员升迁也频繁的很。她又因病离宫了几月,没见过的确是正常的。

  宋朝唯看着那珠帘之后,花树深处的男子。博衣儒带,圆领竖带,绯袍花犀,远远看着都是个气宇轩昂,芝兰玉树的人物。清雅俊逸而醉月颓山。

  她只望了一下,挪开了眼,意兴阑珊地应了一句:“的确没见过。”

  没见过他穿成这样端严肃穆的模样,但还是记得他乡下人土气的穿红着绿的模样,记得他佩玉铛铛作响的声音,也记得他光着膀子在河里抓鱼的事情。

  果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虽然可能是好几日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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