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辩(下)
翌日一大早,罗浮生果然派人把几个刺客全须全尾地送到了警察局,美其名曰“协助警察办案”。至于许瑞安要怎么审,能审出些什么,这位玉阎罗反倒丝毫不在意。
洪正葆正在餐厅吃早饭,罗浮生乖乖在门外候着,吹着早晨凉飕飕的风,脊背挺直得像一杆标枪!
罗浮生不动,阿德和罗诚也不敢动,一起陪着吹冷风。
约莫过了快一个小时,才有人来领三人进去。进了客厅,洪正葆已经拿着报纸在喝茶了,眼角瞄到罗浮生进来也不说话,就像没看见似的。罗浮生知道,洪正葆未必真生他的气,不过是拿着架子还没准备好台阶下。正好,洪正葆放下茶杯,罗浮生眼疾手快比旁边伺候的下人抢先一步端起茶壶往杯子里倒满了茶。这时,洪正葆才抬眼看他,也才像刚发现他一样:“劳烦你玉阎罗给我斟茶,不敢当啊。”
洪正葆话里酸气十足,听在罗诚耳朵里浑身都是一哆嗦。罗浮生却好像没听懂,咧开嘴乐:“义父,你这么说我这个做儿子的就不爱听了,我是玉阎罗,您不是阎罗王他爹吗?”“哼!”洪正葆中气十足地一瞪眼,终于发了火,“还知道我是你爹!定风堂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的事又是什么来由!你给我惹了祸还不让我知道了,谁给你收拾烂摊子!”
罗浮生定了定神,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义父,定风堂的事肯定处置妥当,绝不叫您为难。那个万泽废都废了,也治不好,钱阔海要找上门,儿子一个人扛!”后头的话还没说出口,洪正葆劈头盖脸就一顿数落:“你扛得起吗,别看只是个师爷,那可是青帮真正的第二把交椅啊,惹毛了钱阔海,东江这片地界还能太平吗?我洪正葆是不怕,你罗浮生也不怕,可咱们洪帮还有一帮拖家带口的弟兄统共上千口子人,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你不能消停点儿?”
罗浮生被镇得哑了嗓子,半晌没说话。
洪正葆喝了口茶,平复了心绪才略平缓地说:“儿子,义父知道你不是那么莽撞的人,可这次这事太大了,你说,到底怎么回事,不许隐瞒。”
罗浮生瞪着眼睛看着洪正葆,一时有些没敢相信洪正葆能对他信任到这种程度。别说义父子,就算亲爷俩,中间隔着几十年的见识和思量,老一辈能这么宽容的也少见。
“义父……”罗浮生左右看了几眼,收拾餐厅的仆妇,站岗听候吩咐的小弟,人可还真不少。
洪正葆明白他的意思,说:“跟我到书房来。”刚起身,又对着身后的亲信说:“都不许靠近书房半步,不听话的,帮规伺候。”这才带着罗浮生进了书房。
洪正葆早年并不是什么黑帮人物,家里是地主出身,少年时上过私塾,在东洋留过学,书房里的书像模像样,可不是摆设。罗浮生年纪轻轻能在东江城这么声名在外,也并不只是因为他能喊打喊杀。洪正葆正经为罗浮生和洪澜请了西席先生,后又送两人出国留学,只不过罗浮生去了东洋,洪澜去了欧洲。等到两年留洋归来,罗浮生在几年乱世摸爬滚打中一改他从前又刚又直的模样,褪去少年人的青涩,成了现今这个有名的玉阎罗。
再次踏进这间书房,已时隔数月,上一次是洪正葆在这里将洪帮的各项事务交接给罗浮生。
等洪正葆亲自锁了门,在书桌前坐了,罗浮生才正色道:“义父,那天晚上在定风堂出没的还有日本人。”
洪正葆料想是大事,却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日本人?生意人还是……”罗浮生回话:“根据已经杀死的四个人判断,应该是日本军人,这些人行动迅速,从我带人冲进去到他们撤离不到十五分钟,我猜是一支精锐部队。”
洪正葆听得青筋都爆了出来:“日本精锐部队也派到了东江?这个钱阔海好大的胆子,祖宗都忘了吗?”
罗浮生听他正好提到钱阔海,恰好提出了心中的疑问:“这个钱阔海,定风堂都捣了几天了,他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洪正葆顺了顺气,半天了说一句:“从今天开始,我会派人紧盯青帮的动静,日本人的消息也由我亲自负责,你约束好帮里的兄弟,重点守好各个码头。让街头巷尾的兄弟密切注意生面孔,不许漏了风声。”
罗浮生不住应是,末了补充一句:“义父,我有个猜测。这些日本人里应该有个身份不低的女人。”
洪正葆一把捏紧了桌上的镇纸,冷汗都下来了:“女人最要提防,谁知道日本还有几个川岛芳子!”
罗浮生见洪正葆直接就吩咐起应对日本人的策略,可见对前日大闹定风堂的事也没多在意的,可为了保险起见,他又问了一句:“义父,那青帮的事?”
见罗浮生眼巴巴望着,活像个害怕罚跪的孩子,洪正葆心里又是欢喜又是义愤:“日本人欲占我山河,我姓洪的也不跟他们客气,定风堂的事闹都闹了,他钱阔海敢做汉奸,我姓洪的也不必留情。儿子,做得好,不就是废了一个万泽,捣了他一个堂口吗,赶明儿咱们爷俩亲自绑了钱阔海去给枉死的同胞生祭!”
罗浮生说完日本人,就想告退,却听洪正葆一板一眼地说:“说完日本人,再说说昨晚的事。”
罗浮生心里翻个白眼,不明白老爷子怎么还没老糊涂,嘴上只好一五一十交代:“义父,儿子不是大闹了定风堂吗,怕钱阔海那小子报复,早就埋伏好人手四处巡逻。儿子正听戏呢,阿德就传讯说有刺客盯了儿子大半天了。儿子怕死啊,当然先下手为强。谁知道刺客好几个,把许家宴会给毁了。”罗浮生一口一个“儿子”,说得洪正葆心里又是疼爱又是气他心眼多:“我看你就是故意的。许瑞安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许家好歹是澜澜未来的夫家,你这么不给面子,义父很难收场啊。何况他还掌着整个东江的警力,人不中用还有物资嘛,你给他吃这么大暗亏,过没过脑子啊?”
罗浮生笑说:“义父您别急,儿子确实是有意闹腾。但是只要有您在,有我这个大哥在,澜澜就吃不了亏。至于警局,真要用他们的时候还用得着劳烦他许瑞安吗?”罗浮生现在这副模样,真是比许瑞安这个笑面虎还笑面虎,一肚子坏水就快从眼角眉梢溢出来了。
洪正葆实在拿这个儿子没辙。人家都是怕儿子不争气,可他这是怕儿子太厉害,锋芒太露,捅的都是天大的祸事,做的都是豁命的买卖。
罗浮生前脚刚挑了定风堂,收了被青帮占的地盘,后脚就在警察局长家里遇到刺客,两者真的很难不联想到一起去。洪正葆深深地看一眼罗浮生:“儿子,刺客的事好好查查,虽然钱阔海嫌疑最大,可保不齐还有别的人趁火打劫。你最近出入多带帮手,我看你身边那几个小子就不错,身手了得,人又机灵,关键对你还忠心。”
父子两个都是糙汉子,着实不大懂得说什么贴心话,洪正葆这几句嘱咐,很是真诚,令罗浮生眼睛都酸了,重重地点头:“义父,你这……我有点那啥……哦,那几个抓回来的刺客都已经送到警察局了,估计他们现在还审着呢。”
看着罗浮生脸上不自在的表情,洪正葆脑子里就模模糊糊出现一个久违的人影,那可真是一个心狠手辣又胸怀家国的端方君子啊。
“你什么时候能学着你爹,持重稳妥啊,这性子也不大像你娘,谁给你养成这样的啊?”一句话脱口,洪正葆和罗浮生都愣住了。罗父虽不是二人间的禁忌话题,可毕竟当年死得不明不白,大仇未报,每每提起,二人都惹一肚子心事,实在不是个愉快的话题。
洪正葆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儿子啊,锋芒太露总归不是好事。如今适逢乱世,你要好好保住这条命。”
洪正葆满心孺慕之情尽露,震得罗浮生心头剧颤,许久才慌慌张张地告退,就像逃命一样。
直到罗浮生消失在楼道里,洪正葆才擦着雾气蒙蒙的眼角自言自语:“勤耕啊,你的儿子很像你,是条汉子,国之栋梁啊。也不知道在这个乱世,做大哥的能不能替你保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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