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真身
桃花飘散在栖毓身上，她一脸沉凝地将酒杯往桌上一放，就想把百里析池一把从睡梦中扯回人世。
看着那只朝百里析池伸去的手，敖褐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反射性出手阻挡了一下。
入手是丝滑温润的触感，敖褐一怔。
栖毓微微侧目。
敖褐身子僵了僵，他状若无事地收回手，开口问道：“尊上，我能否知晓你们打算谈论何事？”
忆起敖褐的身份，栖毓没拒绝，她指了指百里析池：“先把他叫醒。”
百里析池睡得恬淡，敖褐手动了动，就是伸不出去。
栖毓眯了眯眼，屈尊降贵自己动手，将刚刚被阻止的那一巴掌拍到了百里析池身上，恐怖的灵力灼烧地虚空扭曲，百里析池躯体紫光一闪，习以为常地挡住这一波攻击。
见状，敖褐身子动了动，而后又稳住。
跟周公拉拉扯扯不到一分钟就被迫返航，百里析池注视着飘落零碎的桃花，蓦然感到一种极大的苍凉和悲怆。
敖褐：“……”
突然觉得他们罪大恶极。
百里析池被迫起床的样子栖毓见得多了，她淡淡瞥了一眼少见多怪的敖褐，接着听不出情绪的开口：“析池，天道隐退的事要管吗？”
敖褐：“……”不是该直接商讨解决方案吗？
百里析池怔了怔，抬头时周身的低气压淡了不少，他懒洋洋地半眯眼：“有办法管吗？”
如果他们早在四十万年前发现，还有挽救的可能，现在事情差不多成定局，就算他们想也入不得其门。
栖毓沉吟片刻，方案在脑海中一个个划过，然而都没有可操作性，她摇摇头：“没有。”
“那就放着”，百里析池淡淡道，“也许这就是天命。”
“天命？你信？”听到这两个字，栖毓眼底划过暗色，“按天命，我们都得被葬在远古大劫里。”而不是坐在这逍遥度日。
他们活下来，本就已逆了天命。
“栖毓”，百里析池微微一叹，看向沉静漠然的女子，“你太过执着了。”
“也许是”，栖毓并不否认，她神色淡淡，说出来的话却让人眼角一跳，“不管如何，我只想打爆天命的狗头。”
作为一个以为栖毓雍容如女神的无辜旁观者，敖褐身体僵了僵。
“你还没放弃？”百里析池微讶，“我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你早就没这兴致了。”
毕竟这人吧，年龄一旦突破了某种极限，连数字都无法估量后，理想和激情就会变成天边楼阁，只想在空调底下乘凉睡觉了却余生。
“嗯。”
“那好吧。”百里析池拿执着的好友没办法，他内心合计了下，说，“不过这事现在全然没有头绪，既然已经过了近五十万载了，那再等多一年吧。”
他商量道：“先把荒海的破事解决了，再来解决天道隐退的问题。如何？”
没曾想百里析池会插手管这些事，一直以为自己得孤军奋战的栖毓一怔，眼底划过一丝暖意，恍若寒冰碎开，难得可见的柔和。
相处上千万载，栖毓清楚百里析池是何等凉薄的性子。
亲历大道崩碎，天地阻击，远古好友神血横空泼洒，从远古走到现代，回望远古，他会追忆远古，他会怜惜故友，他会教导小辈，但也仅此而已。
像解决天道隐退这么麻烦，又不是必须执行的事，按理说他应顶着一张懒洋洋的脸，朝她遥遥挥手说再见。只在必要时提供帮助。
他做得出这样的事，这才是他该做的事。
如果说凡间生灵的感情热烈如火海，远古神祗的感情温润如暖玉，那百里析池的感情就冰凉若清水。
外表看上去如何温柔，内里的凉意足以冻得人灵魂生寒发颤。
这没什么不对，因为这本就是百里析池本体的特性。
相处了这么多年，栖毓从未见过他有过于强烈的情绪波动——除了被吵醒起床气发作外。
平日里，百里析池就算被他们招惹得再生气，就算他已操起大刀砍人，但眼底深处却从带着一抹悠然旁观世事的漠然。
从始至终，皆是如此。
他亦懒得遮掩。
“析池啊，他就是个不走心的神！虽说神都是不走心的，但不走心到他这个地步也是够了！”
千万年前，在打扰百里析池睡觉后，顶着一张被揍得皮青脸肿赛似猪头的脸，李齐炀流着泪鬼哭狼嚎的模样栖毓至今记得清楚。
虽说他这话出发点有待商议，但的的确确将说到了人心坎里，将某人的性子用简短的三个字概括得清清楚楚。
不走心，或者说，无心。
天地初开，第一滴水自混沌中滴落，混沌动荡，生灵显化。
冥冥中大道有感，为其炼魂筑神，神水灵识诞，名为：池。
他千变万化，容纳万物，滋养世间。
他不为万物动容，闲散旁观，凉薄入骨。
他是天下最多情之人，他是天下最无情之辈。
他是天地第一滴最清澈最冰凉的水。
所以，栖毓微微垂下眼帘间，手指轻敲杯身时，突莫名有种三生有幸的荣幸感。
她唇角不自觉地一勾，露出一个近乎纯粹的笑容。
安抚好好友后，百里析池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想着应该没事了，他赶忙重新躺回椅上，争取眯一会眼。
敖褐：“……”
听了半晌，仍在云里雾里，发现两位大佬没有一点要照顾他的意思，敖褐决定自我抢救一下。
敖褐本能地朝百里析池瞥了一眼，发现他达成秒睡的成就后，一派沉默地转过头望向栖毓。
神色柔和，倾蛊人世。
“尊上”，敖褐晃了晃神，暗暗给自己打气，“请问天道隐退，是有什么大问题吗？”
栖毓收起眼底的暖意，恢复一贯的平静。
她抬眼看向敖褐：“大道崩碎，天道隐退，众法皆亡，这是上谙的预言。”
被话里的信息量惊到，敖褐身体绷紧了一瞬后放松。
“百万年前，天道曾有一次消退。”栖毓说，“我和析池阻止了一次，然后……”他们就懈怠了，栖毓顿了顿，把这句破坏形象话咽了回去。
她继续道，“上谙那句话是天命，如果全盘应验，等到天道完全消退，此方世界将众法断绝，无法修行，天地灵粹尽皆消失。”
“天地的变革也会导致生灵寿命缩短，其实现在这个过程就在进行，按照理论最终应当会缩减百倍寿命。”
栖毓总结道：“也就是说天地会回归凡世。”
听完这个足以让世间震荡的秘密，敖褐回过神来，注意点却有些奇怪。
“天地回归凡世对您和析池君上而言会有影响吗？”
“不会。”见敖褐神色疑惑，栖毓解释道，“天道消退是相对于你等而言的，本尊和析池都能很清楚感知到。”不然他们也不至于意识不到天道消退了……
而且远古神祗超脱天道，只要大道不灭，这世间再如何风云变化，于他们而言，总是无碍的。
“既然如此”，敖褐说，“您和析池君上，反应似乎有些太大了。”
栖毓眉梢挑了挑，对敖褐竟然能透过现象看本质问出这问题有几分惊讶。
她似笑非笑：“万法破灭，本尊和析池不应当反应大些？”
敖褐嘴唇动了动，没吐出一个字。
敖褐觉得，这句话他怎么回都不对劲。
难道他能对着栖毓说：
荒海封印破碎会导致生灵绝灭，乌烟瘴气，但你们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喝酒聊天睡觉，显而易见对这事半点都没上心。
现在区区一个万法破灭，所造成的结果不过是有修为的生灵会退化成凡人，寿命缩短罢了。
可对你们而言，修行者和凡人并无不同——皆是寿命短促，修为低微的蝼蚁。
所以之前你们才会全然没意识到天道隐退的问题，因为在你们眼里，五十万载前的修行者和现在的修行者并无不同。同理，现在的修行者和凡人也无差别。
所以你们当然不应当反应这么大。
敖褐觉得，这话他心底明白就好，不需要拿出来给当事人听。
然而敖褐的表情已生动形象地将他内心的腹诽表达了出来，栖毓看向敖褐的目光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孺子可教的意味。
对于聪明人，栖毓耐心向来多些，她说：“齐炀和析池打过一个赌，如果天道有朝一日真如上谙所言隐退了，那析池需要给齐炀写一部个人传记。”
“上千万载的个人传记。”栖毓补充道，笑意尤深。
敖褐：“……”从未见过如此清新脱俗的理由。
他默默地咽下一口老血，出口却问道：“君上竟同意了这个赌局？”
“析池喝醉了”，栖毓神色有些奇特。
“喝，喝醉？”敖褐不大想象地出来。
栖毓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敖褐立马打消了八卦的念头，接着似有血腥味在口腔散开，栖毓眼底隐晦的悠悠笑意，似乎让深藏的嫉妒破土而出，像毒蛇纠缠在心头，咬噬着他的心灵和理智。
心湖一片翻江倒海，敖褐面上的神色依旧恭谨平和，他本想转移话题，没想到开口却成了：“尊上，那你的原因呢？”
“我？”栖毓神色淡淡，倏然笑了，“我不爽天命很久了。”
她说这话时笑颜绝代，状似漫不经心的一语，但眼里却一片冷凝之色，如刀出鞘般危险锋利。
被若有若无的杀意笼罩，敖褐怔了怔，心脏跳得飞快，似乎一阵电流划过，说不出的激动兴奋和恐慌不安在心底交错，他视线瞬间变得贪婪，又立刻强迫自己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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