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卌四赤血疑云露端倪忠奸难辨试来使
一痕初月垂天孤,单雁夜鸣由远及近划过夜幕,南风渐,百里太液池风波乍起,与陡然翻滚的芦苇荡连成一体。呼呼风声入耳间,这方寸小舟之上时光在四目对视不语间仿若静止,唯有一叶扁舟随波腾挪摇荡,不能自已。
小舟摇晃不平,葶苈旋即坐下:“皇上已经了解了他想了解的。而在下也有在下想了解的。我想这不奇怪吧,李大人。”
“可是在下确实不知道少史所言之事究竟是何物。”李钰一脸茫然疑惑,粉饰着昭然若揭的事实。
千顷云梦泽也有夜阑风波,若此时泛舟于江面,即便是老道的船夫,也要小心,因为一旦不留神,一方孤舟便会倾覆。
“李大人,其实不用急着否认,赤血党人,我认识许多,可一个也没有说出去。我也不妨开门见山,我只是想明白你们目的。李大人深陷困局之消息,来源是一封密信和一本帛书,皇上他们或许不清楚,可是在上巳节的时候,我曾经识破了赤血党的一次行动,这次的密信和成谜的动机,在我看来,打击王获是事实,李大人的求救亦是事实,但没有什么比‘神秘人呈上书信密告先帝遗间求救从而洞悉王家有反意’这样的理由能更好掩盖其实事情发生的顺序是相反的,事情的本来面目应该是‘赤血党间谍洞悉王家反意,却陷入身份困局从而求救,赤血党束手无策,巧设告密信以图借皇上之手救此间谍顺带掀起风波除去王获’,看来大人不仅对皇上很重要对赵太后亦然,不然赵太后不会冒着全党或许暴露的风险,豪赌此局,想要一石二鸟。”
李钰摇摇头,脸上全是难以掩饰的尴尬笑容,也坐了下来:“少史大人你把在下说糊涂了,在下竟是一句也没有听懂。”
“李大人怎么会不懂呢,”葶苈说到,笑意若成竹在胸,“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这么想。赤血党人在宫中搅动风云并非一日,但我联想最近的种种,似乎只是针对长信宫和永信宫。今日永信宫的人着急了,大人便一时没有按捺住,秉持着赤血党一贯对长信宫的态度,也跟着着急了,其实这才是最后最后最能说服我的一条李大人才是忠间的理由,而其他理由相比之下的只能说是推测。”
李钰脸微侧先一旁,却也没有回避葶苈的目光,神色在惨败弦月下逐渐诡谲:“你注意到了?怪不得太后让我小心你。”
“大鸿胪没有耐住性子所以李大人也跟着急了起来,皇上曾明示,他未曾让大鸿胪将自己属意永诺翁主和亲的消息公布给匈奴使者,而东方大人此举之后却再无后着,不能不让人以为,这其实是有意想要坐实让永诺翁主和亲这件事。要坐实,起码要先看匈奴方是什么态度,第一个起来捧脚的是什么人,乌洛兰;而第一个起来反对的又是谁,就是大人您。”葶苈盯着李钰,目光如刃,片刻不曾游移。
“是啊,我确实太心急了,话已说出,才反应过来,这消息是个许与不许之间的消息。我本不用那么斤斤计较的。”说着,李钰丝毫不紧张的用手掸去了肩头被夜风刮来的一片苇叶。
葶苈伸手拂去他没有留意到的一片残叶,接着说到:“此举之危险,只要稍微多想一刻,便能知道大人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并不在匈奴要起兵,而是在王家要反,这不符合一个间者的心理。当然忠于皇上的人也许也会如此阻挠,但并不会如此心急。你们等这个机会应该好久了吧?到底赤血党在谋划什么?赵太后自身难保,到底能给你们什么好处,赤血党人就算是背叛如辛丹,也是因为私怨而不曾告发其党?”
“我想给大人讲一个故事。”李钰回答得面目坦然。
这神色让葶苈想到了那晚明知是局也要黑衣夜行的国为,也是如此。
这一句话猛然让葶苈想起,赵太后也曾说过这句话,看来自己今日是无法拒绝了。只见李钰站起来说到:“在身毒国,有一个国王,他非常的疼爱自己的皇后,而这个皇后的眼里也只有自己夫君,他可以为他的夫君做任何的事。太后日益膨胀的母家占据了一半的朝野,架空了国王,国王根本无法与他们抗衡。某一日,这个皇后知道,太后的母家想要废掉国王,拥护国王的一个王子为王,而这个王子是带有太后母家血统的王子。国王无法下手除去自己的孩子,逼宫已迫在眉睫。”
说着李钰站了起来:“这个时候一个慈蔼的太妃前来献计,她告诉皇后只要皇后出手除去这个孩子,便能替国王担起这个恶名,而国王亦能转为为安。所以皇后只对日夜痛哭的皇上说:‘你别怕,有我呢。’从未杀过生的皇后便亲手掐死了那个婴孩儿,并以不敬为理由赐死了那个太后的外甥女,国王甘冒众怒保下了她,并赐给了她一枚免死金牌。本以为就此国王能安枕无忧,谁曾想,太后改立了一个平民妃子的儿子为太子,国王的性命再度岌岌可危。太妃又到皇后的跟前献计,让皇后除去了那个婴孩儿。”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两年后皇后怀孕了,太后的母家却故技重施只要皇后的孩子一落地,国王就会被废去。这便让皇后猛然醒觉两个道理,太后的母家想要的是将这国家捏在自己的手中,而国王的任何妃嫔,甚至皇后自己,一旦有孩子,这个落地的孩子,就是自己夫君的催命符。没有哪一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也没有哪一个国王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可是这对恩爱夫妻在那时不能有。那个慈蔼的太妃给她送来一种药丸,只要服下它,便可打掉已经4个月的孩子。皇后只要她的夫君好,于是服下了药,含泪打落了腹中的孩子,那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婴。”
“而国王皇后以为孩子总会再有的,便依从一个谋士的话密谋除去所有的王子,想着只要等自己能牢牢的抓住王权时,再立他和皇后的以后诞育儿子为太子,从此不再宠幸任何的嫔妃。但等国王有实力能与太后的母家稍微抗衡时,皇后却怎么也无法怀上孩子了,为了国王的皇位延续,便让国王又娶了自己的妹妹,并立了自己的妹妹为唯一的贵妃。可谁想,那个和蔼的太妃却告诉皇后的妹妹国王喜欢身量纤纤,皮肤姣好的女子,于是呈给了她一种药丸。贵妃从此也无法再生育了。”
“等到国王、皇后、贵妃知道自己被那太妃蒙骗时,已经晚了,国王也老了,身患消渴症。太后的母家只等国王死去便要夺取整个国家杀死皇后和贵妃,而只有太妃的势力加上国王的势力才能与之抗衡,太妃告诉国王自己愿意庇护国王保护皇后和贵妃,但是国王要立自己的孙子,也就是国王外侄为太子,换取国家不被外戚把持和太妃的庇护。国王知道,只要自己一答应,他们三个就会死,所以又立了自己的弟弟也就是王爷何太妃的孙子同为王储。开始的时候那慈蔼的太妃和她的孙子对待三人很好,可当他们知道国王其实是想利用他们要立自己的弟弟为太子时,才露出凶恶的嘴脸。”
“太妃软禁了皇后,她的孙子在贵妃的宫殿里用一粒毒丹,想要毒死国王。双方僵持不下,可是国王的士兵已经被太后的势力牵制住,太妃答应国王只要他肯自己服下毒药,她便可以保护皇后和贵妃,并且立她们做新的太后和太妃,国王便心甘情愿的服下了那枚毒丹。”
“可是太妃骗了所有人,她不能承担毒死国王的罪责,所以贵妃也被赐死了。皇后的婢女舍命带出的免死金牌并没能救下自己的妹妹。”
风过春雷阵阵,一场骤雨随南风将要瓢泼太液池,建平二年的第一道闪电,撕裂长安城的上空,如同李钰的话,撕裂了前朝宫闱血腥斗争的遮羞布,一道电光照亮了李钰的脸和那尘封已经的事实。
葶苈难以相信,原来先帝是这样死去的。“大盗窃国”赵太后昔日的一番话,如此刻春雷贯耳。原来毒害皇子的不是先帝本人,原来息肌丸是个连环毒计,原来致死先帝的并非合德昭仪奉上的催情杨春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王家三番四次的窃国之刃和傅家包藏已久的狼子野心还有那年才年仅15岁的当今皇上的权欲!
春夜骤雨将要来临,葶苈的心海就如面前的太液池一般,随着渐渐猛烈的南风,席卷着池水猛烈拍打着池岸碎成白色珠沫,将要满溢出来,
愤怒?悲哀?绝望?复仇?这些词语在此刻的葶苈看来,根本不足以形容赵太后这许多年来看似无争的表面下所暗藏的心绪。
“可是那太后和太妃并不曾知道,国王早就知道或许会有这一日。国王有个死敌,为了和这个死敌战争年年都会死很多的将士和百姓牺牲,所以国王早已把一部分有天资的战争孤儿和为战争所害的孩子抚养恩恤,在连同忠于自己的老臣,一起组成了一看似松散,却众志成城永无背叛的组织,他们分散在国家的各处,以皇后的名字命名,希望有朝一日能还政于国王的弟弟,还政于正统,维护国家内部的正义。国王死前跟皇后留下密信‘狼盘虎踞,河山易色,赤血丹心,净我家国,坐收渔利,还政御弟。’于是皇后因为这个遗言苟活至今,并将‘飞燕社’改名为‘赤血党’只为了自己深爱的夫君的遗愿,为了他的遗计,这个女子在深宫中无不算计,但也以国王留下的金牌为党社信物立下约法四章:一、互不相认,只认她,所以若有人叛变,或者暴露,死的只会是她一个人;二、不可主动流无辜人的血,这就是你为何还能活到现在;三、任何的行动,必须以大汉国祚为前提,如要伤害大汉根基,不可为,遵守这一点的,除了王傅两家人都可以是朋友;四、若她身故,握金牌者为党首。”
这就是赤血党谋划的真相。李钰毫不避讳全盘托出。辛丹的出使,辛丹接近中山王,有这样的内幕!所有真相已经毕露,这是任何一个局中人都无法想到的事实。葶苈耳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一角的声音,那声音并不来自外处,而是来自心里。
“故事已经说完。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少史。”李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已经怔住了的葶苈。“少史是一个饱读诗书明理之人,那么少史究竟是忠君还是爱国呢?”
忠君?当今皇帝真的值得自己忠心吗?皇帝虽然有心狠手辣,得位不正的一面,可皇帝从不怠慢国政,也很珍惜人才,葶苈问着自己,没有答案。爱国?倘若自己是真的爱国,是不是应该维护正统?那到底什么是正统?是得天下者即为正,还是德天下者即为正?
所有的问题如铁马金戈,伴随着这个突如其来的真相在葶苈的脑中嗡嗡作响。
李钰笑了,笑的那么嘲讽:“你并不是不清楚,如若少史没有答案,少史早将所有供出。可是少史看重的是宣室殿在你面前的为人和你自己不曾深受其害。方才少史问我,如果希望保护,我希望如果有朝一日我死了,在我得墓碑上能刻上赤血党人李钰,不是忠臣李钰,也不是呼掖当户。所以请少史帮我选择吧。”
雨点终于落了下来,葶苈转身看着烟波浩渺的太液池,风雨摧散了暮霭,却带不走迷茫。说着李钰拔出了陷在泥淖里的竹篙,开始撑动小舟,风雨大作中,他的歌声并不清楚,只有小舟上的两人能听到,隐约像是《国殇》又像是《离骚》,凄美而悲壮: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小舟荡漾在这汹涌池水中不能自控,仿佛随时都会倾覆,雷鸣电闪照的天穹恍如白昼,忽而又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雨点打落在葶苈的唇齿鬓发间,迷蒙了双眼,阵阵乱风吹过,只让人骨髓生冷。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自己五岁背离骚,这么浅显本应该是明白不过的道理,到即将成年之时,却又觉得如此难以体味。
自己所认为对的,就是尽善尽美吗?有些看似肮脏沆瀣的手段,就真的生于祸患之心吗?天幕在闪电的亮光和深沉的黑夜交替中,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灰色。
湖心亭在汹涌的池水拍打下看似风雨飘摇,终于到了。葶苈木然的起身跳上了岸,甘遂举着衣服在那里等他,李钰换了船,他生自云梦泽,那骨血里的东西是十年塞外生活不会遗忘的,驾船的技艺也是如此,一只竹篙轻点岸边。
暴雨不终朝,此时南风雨已然转弱,池水平静了许多。绵绵春雨以它本来的面目降落到池中,打出一个个荡漾的涟漪。
葶苈走到岸边,目送着那只扁舟摇摆着自愿驶入那风雨飘摇的前路。而舟上传来一点点歌声,却又是如此慷慨。
耳侧声声前尘往事,化入烟雨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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