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团圆
徐敬灵由夏含瑛护送回到潭城,暂时住在方家。
这日她睁眼醒来,又一次打量起自己周围的六柱床,六柱床的床顶四周都是厚重遮光的床幛,让她很有安全感,心里很踏实。
春喜走进屋里,见她已经醒了,便将窗子大开,暖熏熏的阳光立即倒灌进来,纤尘在粗浊的光柱中无处遁形,不分方向地飘荡,荡得整间屋子灰意蒙蒙的。
徐敬灵已经躺了数日,身体好了许多,她让春喜掺扶她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她在院中走了一圈,不觉吃力,便提出要回徐宅看看。
春喜本来担心她身体吃不消,但是劝阻无效,只得叫人备了汽车,陪着她去。
徐家大宅早已不复当初雅致灵秀,如今园中满目荒凉,野草疯长,直没上人的腰际,房屋大多烧得焦黑,白.粉.墙业已熏得乌迹斑驳,各类乔木更是枯藤老树,再无花叶。
徐敬灵略略看了一眼,无意再伤春悲秋,直奔未渲居,去找她要找的东西。
未渲居院里的方祖良和夏含瑛听见外面的声音,正走出来查看。
徐敬灵与方祖良四目相对,一时竟无言。
相顾许久,方祖良走近徐敬灵,询问她的伤情,关心道:“你还好吗?”
徐敬灵紧紧握住他的手,忍不住流下泪来,她与他并不是许久未见,然而经历过几番生生死死,竟像是几世不曾相见。
徐敬灵用手抹去眼泪,想起一件事,柔柔目光望向良瑛两人,含笑道:“恭喜你们,新婚快乐!”
夏含瑛忙递上手帕让徐敬灵擦泪,先道了声谢,又劝解道:“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再伤心了,先进去吧,你们两个的伤都还重着呢!”
方祖良附和道:“对对,我们两个都像废人似的,快进去歇着吧。”
徐敬灵进了屋里,开始到处翻找,方祖良好奇道:“你找什么呢?”
“一个宝蓝.丝.绒锦盒,这么大的。”徐敬灵比划着盒子的大小,又摊开手掌心,给方祖良看那只断成两截的琉璃金鱼吊坠,哽咽着说:“这个没法再戴了,被我摔断了。”
方祖良拍拍她肩膀,道:“我帮你找。”
夏含瑛和春喜听见两人对话,也帮着翻找起来。
方祖良一边翻箱倒柜,一边说:“找不到也没关系,我家里有许多这样的小盒子,送你一个便是。再说,那琉璃是可以接起来的,你不用难过。”
徐敬灵冲她用力点头,便又认真搜寻起来。
她无意间碰落了一本书,书里飘出一张纸,纸张对折着,对折处被火燎去了一角,打开之后便是一张豁口的纸。
纸有残缺,字却完整,熟悉又让人心动的九个字——“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她当初试探他的字,他都好好留着。
她当初以为他不心动是因为不识字,后来她以为他不心动是因为不喜欢她,其实他一定是心动的,不然何必费心保存这张字条呢?
徐敬灵小心将纸折好,听到身后一声重响,她回过头去,见一只抽屉摔在地上,那只宝蓝.丝.绒锦盒从抽屉里弹了出来,她紧着脚步走过去,春喜把盒子捡起来递给她,她如获至宝一样握在手里,在心口处贴了一贴。
她打开盒盖,再扣上,再打开,确认盒子还可用,便把吊坠放进去,然后将那张字条又对折了好几次,也一并放进去。
夏含瑛见徐敬灵已经办妥她的事,便对春喜说:“我们今天在这里吃午饭,你去买些清淡小菜吧。”
春喜爽朗应道:“好,那夏小姐帮我照顾一下我家大小姐,我马上就回来。”
方徐两人皆看得出来,夏含瑛是故意支走春喜,方祖良问:“你有什么话要单独对我们说吗?”
夏含瑛肃容道:“是跟祈原有关的事。”
徐敬灵听见祈原的名字,立刻紧张起来,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夏含瑛,悬起心,等着她说下去。
“他本姓张,是方四小姐与张君璈的孩子……”夏含瑛将当初从乔润英口中听来的那段往事娓娓道来,“……他其实是你的表哥。”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徐敬灵与方祖良听后久久不语。
方祖良从前当祈原是下人,对他呼来唤去,后来又疑心他身份,几次撺掇徐敬灵把他赶走,再后来他以为他是日本人,更是在心里将他贬得一文不值,然而他却不曾想过,此人竟是他的至亲!
徐敬灵从前听母亲说过,如若方四小姐还活着,如若她有一个儿子,自己要嫁的人便不会是方祖良,而是他,如今他出现了,他竟是她的祈原,是她日思夜念的祈原!
徐敬灵回到方家,将锦盒收好,她要守着这只锦盒里的东西,等着祈原回来,等多久都无所谓,她可以一直等下去。
惊蛰,芒种,白露,大寒,四时空流转。
转眼间,四年光阴流过,这四年里,夏含瑛已从党内特工转变为外围工用人员,她偶尔出门执行一两次任务,能够带回一些祈原的消息。不过因为公事不好多说多问,私事又无从打听,所以她每次都只带给徐敬灵四个字——“他还活着”。
兵荒马乱的年月,问起一个人的近况,只能以生死论。
雨后清晨的阳光最为灿烂,热烈地灌进悠深古朴的方家大宅,落在积了水的绿树黛瓦上,金晃晃的。
方祖良三岁的女儿方心照赖在徐敬灵房里玩耍,东翻翻,西找找,找到一样好东西,银铃般悦耳的童声立时响起:“表婶,这是什么?好漂亮呀!”
徐敬灵顺着那稚嫩的小声音望去,见心照提着表链,把一只怀表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徐敬灵走近去一看,见那表盖上是精致的磨砂教堂图案,正是方祖良从前送给她的那只怀表。
那时两人是在平沪,他想去找夏含瑛,她要去找祈原,为了瞒着长辈,二人约好一起回方公馆,说定时间后,他便送了这块怀表给她。
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徐敬灵抱起小小的心照坐进一张圈椅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她用臂弯环住她,把怀表按开,柔声说:“这是怀表,是看时间用的,你瞧这些小格子,它们把一整天划分成这些时段,再瞧这些指针,短的是时针,长的是分针。”
心照困惑地挠挠头,仰起小脸看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徐敬灵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教三岁的孩子认时间,真是傻气!
徐敬灵蔼声道:“算了,你只把它当玩具玩吧。”
心照惊喜地从徐敬灵怀里跳下来,问:“表婶是说把它送给我了吗?”
徐敬灵点头,笑吟吟道:“是呀!”
心照乐得手舞足蹈,得意洋洋地说:“我得去跟方不宣显摆显摆!”说完,她一跳一跳地跑出了徐敬灵的房间,矮小的身影一眨眼便消失在院门口了。
徐敬灵笑叹小孩子天真无邪,心思简单干净。
她兀自在房间里读诗,才读了一会儿,便听院子里响起重重的脚步声,方祖良在她院中大吼:“徐敬灵,看你干的好事儿!”
徐敬灵心中一慌,放下诗集,走到门口,见了眼前景象却忍俊不禁。
方祖良一手拎着一个孩子,两个孩子肉嘟嘟的小脸上泪痕宛然。心照手里握着怀表,不宣手里抓着表链。
方祖良气呼呼地说:“让你把怀表送给他们!现在好了,他们打架了吧!不宣还扯心照的辫子哩!男孩子竟敢扯女孩子的辫子,谁教你的!”
他放下两个孩子,却又揪住不宣,装作用力地拍打他的屁股。
不宣哇哇大哭,委屈得不行,哭喊道:“是妈妈教的,妈妈说爸爸小时候总扯表婶的辫子。”
方祖良顿时愣了,放开儿子,狡辩道:“胡说八道!”
不宣眼尖,瞥见夏含瑛来了,便扑到她怀里,憋屈地叫了一声:“妈妈!”
徐敬灵走过去,笑嗔方祖良道:“方大少爷收藏了那么多怀表,你就拿出来一两块给自己儿女玩玩不行吗?”
夏含瑛帮腔道:“可不是么?方大少爷家财万贯,为人却这样小气!”
方祖良被两个女人说得面红耳赤,大手一扬,烦躁地说:“你们女人真烦!”
他又转移话题道:“一会儿还出不出门啦?不是要去看赛龙舟吗?”
两个孩子一听去看赛龙舟,立即忘了方才抢怀表的事,拉扯着小手,跳着转圈,转得像一只花环。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有逛集市的,有赶着去江边占据好位置的,一路说说笑笑,好不欢悦!
预知到这种盛况,徐敬灵等人没开汽车出门,只是乘了黄包车,却也是寸步难行,不过这可给了两个孩子赏玩街边小摊的好机会。
方祖良和夏含瑛怀里的孩子见了路边卖的布艺老虎,吵着要买,三个大人只好下车陪着他们挑选。
徐敬灵不幸被挤出小摊前的人堆,便站在一旁,闲闲地四处张望。
她的目光忽然定住,隔着穿行的人群,越过这段不长不短的街,仿佛越过万水千山,终于落在他的脸上。
她与他相距得太过遥远,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看见了她。
她想,如果他看见她了,他的神情会是怎样的,会与她一样吗?也会是微笑着泪流满面吗?
张祈原遥遥注视她,恍如隔世,四年的时光竟像是一辈子那么长,从前与她相遇分离再重逢,都像是前世的过往,如今的久别重逢仿若是续写上辈子的缘分。
他一直期盼今日的团圆,他已等了太久太久,不过还好,终于,终于要再见面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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