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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同归


  

  一早的天空便是浓云密布,层层叠叠地低垂着,像一大片倒扣着的海,自墙头升起的朝阳半没在云层里,明明是初升的太阳,倒像是要沉到海里去了。

  盛夏里,满空阴云的天气极是凉爽,江口美穗不知自己为何要生出这种悲凉之感。

  宪兵司令部大院里,她点齐人数,带领一小队宪兵前往齐仓码头接人。

  江口美穗怕与那位生物医学专家错过,提前了半个小时到达码头,接到专家后,两人少不了礼节性的客套,寒喧半晌后才向汽车走去。

  距他们不远处,近藤诚之坐在自己的车里,他看准时机,狠踩油门,车子犹如脱缰野马一般横越过广阔的码头,车子的行驶路线恰与宪兵列队平行。

  近藤诚之松了方向盘,托枪对着车外一通射击,来不及反应的宪兵接连倒地,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专家不知向何处躲藏,别人又无暇保护他,他很快便中弹身亡。而那些侥幸躲过子弹的宪兵慌忙藏身车后,向着近藤诚之的方向开枪,不过他们只顾留意身前的近藤诚之,却忽视了身后的林槐,林槐亦驾驶着一辆汽车,以同样的方法将他们悉数解决。

  局面转瞬便成江口美穗孤军奋战,她小心躲闪,终于安全钻进车内,她立即发动汽车驶离危机重重的码头。

  近藤诚之在后穷追不舍,林槐抄近路将她拦截,在两人夹击之下,江口美穗的车子最终被逼停在了一条小巷的巷口处,她便跳下车,夺路逃进巷子里。

  近藤诚之亦跳下车,追进巷子里去,林槐也紧跟上去。

  江口美穗肩膀已经中了一枪,失血越来越多的她再也跑不动,她躲在巷子纵深处的箩筐后,手搁在筐上才能勉强把枪举平。她把枪口对准十字巷口,等着她的敌人出现。

  近藤诚之驻足在墙后,林槐站在他身后,见他迟迟不肯行动,便道:“你若不忍亲手杀了她,那就由我来动手。”

  林槐捡起路边水沟里的碎木板等杂物,抛出巷口,犹如惊弓之鸟的江口美穗果然对着杂物放枪。

  听见“咔哒”两声空枪后,林槐知道她已经没有子弹了,正欲露面,近藤诚之却将他拦住,他低声道:“她一般都随身携带子弹,再等等。”

  林槐竖耳细听,轻声说:“没听见装子弹的声响,在码头上她已经打过很多枪,许是方才逃跑路上便已经装过弹夹了。”

  近藤诚之思虑片刻,最终迈出一步,走进江口美穗的视野里。

  “诚之!”江口美穗惊喜地叫他一声,连忙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他走去。

  近藤诚之不给自己心软的时间,他怕自己反悔,便立即抬起握枪的手,对着江口美穗胸口就是两枪。

  江口美穗瞪着一双震惊的眼睛,直挺挺地向后栽倒下去,神情姿态皆与当初满怀眷恋离开人世的杉本实彦一模一样。

  近藤诚之走近她身边,冷冷地问她:“你有什么遗言吗?”

  江口美穗仰躺在地,歪着头望着近藤诚之,她笑着,嘴角的笑流淌到眼底,是种极不甘愿的自嘲的笑,许是在笑自己竟然也有今日!

  不过很快,笑里的自嘲与不甘便渐渐转变成悲凄,只是悲凄,悲凄自己竟然死在最爱的人的手里!

  那悲凄太过浓重,她已感受不到心痛。

  她拼力伸手去拽他的裤角,此时的她已经气若游丝,但还是撑着说:“父亲怀疑你,要杀你,小心。”

  她终于放开了手,她其实不愿放手,她到死也不愿放开他,她只是抓不住他了,她没有力气了,她闭上眼,咽下最后一口气,怀着无限悲凄死去。

  实彦的仇,灵儿家人的仇,他今日都报了。

  近藤诚之跪下去,手按在江口美穗的手上,突然失声痛哭起来。他以为他不会难过,可终究还是难过。

  林槐看不下去,警醒道:“若是再呆在这儿,只怕等来日本特务了。”

  近藤诚之缓了缓悲伤的心绪,然后站起身,与林槐一同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他们回到林槐的住处,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近藤诚之给了林槐两张照片,一张是杨老板的侧脸照,一张是他妻子和两个孩子站在船甲板上的全身照。

  八月十二日那天的接头行动只涉及四个人,其中两个已经死了,近藤诚之自己并没有问题,那出了差错的只能是递送消息的第三人——杨老板。近藤诚之利用陆军少将职权,略一调查便了解了事情真相。

  他指着杨老板的照片说:“我已经查看过了,此人现在在成文书局,我不方便露面,所以需要你去找他,你要给他看他家人的照片,告诉他,他的家人已经平安无事,让他收拾好行李,做出正要跑路的样子,等着近藤义则派人上门抓他。近藤义则抓到他之后应该会拷打他,你告诉他一定要挺住,让他自己估算时间,在明天,也就是八月十五日,大概是早上八点的时间招供,就说他们安插在军部的间谍窃取到了重要情报,要在八月十五日这天上午九点,在广裕路145号与组织里的人接头,但是你还要……”

  林槐觉出不妥之处,他不等听完全部便打断道:“等等,听你所说,这个杨老板的家人先前应当是被日本人抓了,如今你把他们救出来了,以此让这个姓杨的帮你的忙,那他真的就肯挨打到半死不活才招供吗?我知道你这是为了让他的话更有可信度,可是他如果不照办呢?”

  近藤诚之眸光微动,道:“他害死了他的一个兄弟,为了赎罪,他应当愿意这么做。另外,我方才的话还没说完,我还要让你告诉他,如果他不按你说的做,他的家人会给他的兄弟陪葬。”

  林槐赞道:“好,恩威并施向来管用。”他继而又担忧道:“但是我听说近藤义则为人异常谨慎,分外看重自己性命,他的办公室在三楼,他便把其余人的办公地点搬离三楼,派心腹守住整条走廊,不得他命令不得接近,而且他还命人把守所有外部适宜狙击地,他真的会离开宪兵司令部,脱离重重保护,亲自去抓人吗?”

  近藤诚之长出口气,沉吟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他把一个胶卷递给林槐,“这个先给你。”

  林槐接过胶卷,用困惑的目光盯着他。

  近藤诚之道:“胶卷里拍的是第五战区的军事部署图,还有一份我手写的密码公式,这就是我方才所说的重要情报。”

  胶卷里的内容分明是军统特工赔上性命才有可能拿得到的情报,可林槐却并不因为得到这样的情报感到欣喜。

  近藤诚之突然给了他这样大的好处,他开始有些怀疑他的真实用意。

  他在近藤诚之身边踱着步子,走到他身后时猝然把枪抵上他的头,冷声道:“你之前说你不方便露面,也就是说,你的身份还不能暴露,可你却在我面前这般无所顾忌,莫非你利用过我之后就要除掉我吗?”

  近藤诚之虽然被人用枪指头,却毫不惊慌,只从容不迫道:“第一,我指望你告知你的上级,解除军统局对徐敬灵的暗杀令;第二,我在杨老板面前露面是怕他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做不到守口如瓶,将我的身份泄露给近藤义则。”

  林槐仍旧举着枪,不解地问:“你都已经大张旗鼓地做了这么多的事,又是救人,又是偷军事部署图的,近藤义则还会猜不到那个军部间谍是你吗?”

  近藤诚之解释道:“他当然会猜到我是内奸,但是杨老板告诉他的只是一个代号,他不能确定那个代号代指的间谍就是我,这份疑惑也许会牵引他亲自到场抓人;另外,就像你所说的,我已经大张旗鼓地做了太多令他愤怒的事,这份愤怒也许也会迫使他亲自动手除掉内奸。还有一件事——”他顿住话语,转头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松本寿?”

  因为近藤诚之回头,林槐的枪口直接滑到了他的额头前,他便收起枪,道:“他已经是个死人了,我昨晚动的手,你今早没看报吗?也是,你今早预备杀江口美穗,怎么还会有闲心读报?”

  近藤诚之忍不住嗔视他一眼,展眉道:“松本寿死了便好。他死了,近藤义则再没有信得过的人,便更有可能亲自出马。我想,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有的。就算他真的不亲自出面抓我,我们还可再做打算。现在我们得去广裕路145号埋一些炸药,再做一些其他布置,时间紧迫,立刻动身吧。”

  林槐跟上近藤诚之急迫的脚步,转脸问他:“你是已经完全不打算回去了吗?”

  近藤诚之点头,“对。”

  林槐再问:“那你有住的地方吗?”

  近藤诚之本来还是可以去住贝特朗路134号的,只是他怕自己在那里遭遇不测,弄脏了父母当年的新房。

  林槐见他走神,以为他无处可去,便说:“没地方去就住在这里吧,把你放在我眼皮子底下,时刻盯着,我也好观察观察,看你是不是打算利用完我便杀我!”

  近藤诚之轻牵嘴角,感激地对林槐笑了笑。

  广裕路145号是一家汉奸经营的木材厂,因为生意不好,又地处城市边缘,平日里只有两个工人守着,昨日林槐已经将这两人绑到自己家中,依他的意思是直接将他们杀掉,永绝后患,近藤诚之却不许他滥杀无辜,林槐直骂他妇人之仁。

  木材厂院子阔大,院门时时开着,正对院门有三间厂房,平日加工木材用,东边有两间厢房,是住人的。

  近藤诚之和林槐昨天来这里时,已经把最两边的两间厂房和住人的厢房锁死了,只留下中间一间大厂房可供人出入。

  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木材厂对面是一栋废弃的三层建筑,不知从前是作什么用的。

  近藤诚之架起狙.击.枪,埋伏在对面的三楼楼顶,林槐则藏身于建筑一楼,枪口伸出破洞的窗户,瞄准木材厂厂房大门。

  酷暑时节,上午八.九点钟的太阳便已炽热难耐,近藤诚之额头滴下涔涔汗珠,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八点五十五分了,日本人就快来了。

  十分钟之后,日本人的汽车开至这里。

  共有八辆汽车,其中三辆汽车的车窗上都挂着白布帘,而且车门都不曾打开过,没有人从里面走出。

  林槐想起他当日暗杀近藤诚之便是如此情形,因为有白布帘遮挡,他不知车里的人坐在哪个位置,无从瞄准,无从下手。

  近藤诚之知悉近藤义则素来喜欢欲盖弥彰,他知道,如果他真的来了,那他一定不会坐在任何一辆挂了白布帘的车里,他应当会伪装成一名普通特务,跟大家走在一处。

  近藤诚之开始在特务群里找人,很快,他便发现了那个宽阔高大的熟悉背影,他瞄准那个背影的头部,正要扣动扳机,近藤义则却倏忽闪进厂房内,紧接着便有枪声响起。

  原来林槐也已经发现了近藤义则的身影。

  近藤诚之与林槐行动前已经商量好,如果近藤义则站在厂房外,便设法狙击他本人,但是一旦他先行进入厂房内,那就立刻不分目标地向厂房内射.击。到时枪声响起,场面一片混乱,所有特务一定都会本能地向厂房里面躲去,而厂房的其他出入口已经被他二人封死,到时屋里的特务退无可退,定然慌乱,躲闪子弹之时脚步错乱,勾动引线,引爆炸弹。如此一来,屋中的近藤义则不死也伤,特务们群龙无首,一击即溃,再杀近藤义则便易如反掌。

  奈何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木材厂中间厂房的木门已被关上,却仍不见爆炸火光,听不见爆炸震响。

  近藤诚之知道,定是老奸巨滑的近藤义则敏锐地发现了地上的引线,命人小心护住了引线。

  近藤诚之事先已与林槐说好,如若不能在五分钟之内解决近藤义则,必须立即撤退,毕竟一间厂房根本不能把日本人围困多久,一旦近藤义则带领手下逃出,他们两人敌不过几十人,又来不及逃走,必死无疑!

  他兀自思索是否撤离时,木门左右折页处突然崩裂,木门与门框的连接断裂,“咣”地一声砸向地面。

  他瞬间明白过来,林槐这是意欲以命相搏,他迅速冲下楼去阻止他。

  林槐向着木材厂厂房里猛烈射击,他自己这边自然也不了枪弹手.雷的招呼。

  木材厂的厂房距马路这边的建筑还有一段距离,手.雷自然丢不出这么远,是近藤义则逼迫他的手下冲出来丢手.雷,出来丢手.雷的特务和宪兵通常跑到半途便被解决掉,不过手.雷亦可以甩出很远。

  大团大团的火球在林槐周围爆开,他耳膜袭上一跳一跳的阵痛,肩膀也被塌落的石块砸得血肉模糊。

  近藤诚之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拽离窗户,吼道:“你不要命了!”

  “任务要紧!”林槐用力挣脱他,又扒上窗台。

  近藤诚之再次拽回他,厉声喊:“任务重要还是命重要!”

  林槐怔了一怔,旋即摇头叹道:“你果然不是一个好特工。”

  近藤诚之顿时愣住,林槐却已经甩脱他,捡起地上的半扇窗板从侧门跑出。

  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话音却还在屋中激荡,犹如万千铁骑,碾过平原,足迹难以磨灭。

  近藤诚之回过神来,把狙.击.枪架在林槐方才的位置上,掩护他冲向对面。

  他看着林槐阔步飞奔的身影,只觉有股沉着勇毅之气平地拔起,以不可阻挡之势袭卷向前。

  林槐拿着木板做盾牌,无所畏惧地往前冲。他想,若能一举击中近藤义则最好,若是不能,只要能击中任何一个靠近引线的特务,特务倒下砸中引线,便能引发大爆炸。

  马路原本便不宽,木材厂的院子虽大,却也不是无边无迹,林槐很快便跑进厂房院子正中。

  林槐已经太过靠近厂房,日本特务不敢再使用手.雷,怕一不小心引爆埋在他们周围的炸药,所以只是开枪阻止他靠近。

  林槐虽有窗板挡身,手脚却已有多处中弹,鲜血汩汩外涌,他拼起力气,朝日本人丢出一颗手.雷。

  手.雷落进厂房内的瞬间,屋内霎时火光喷涌,淹没了林槐的半条身体。

  他成功了,近藤义则葬身于一片火海。

  林槐被巨大的热浪推出丈许高,又重重摔落在地,他趴在地上,周围尽是残木断瓦,他眼里冲进了灰,乌浊一片,他看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是模糊的……

  近藤诚之站在马路中央,望着眼前的一片焦土,感慨万千。

  从前的父亲死了,从前的未婚妻死了,有如亲妹妹一般的朋友死了,永远的好兄弟死了,出生入死的战友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双膝一沉,跪坐在地。

  尘埃落定,他再不必做近藤诚之,他终于可以做回张祈原。

  张祈原埋葬了林槐,回到他生前居住的小院,取回拍有战区部署图和密码的胶卷,顺便整理林槐的遗物。

  他看着林槐生前用过的器物,黯然神伤之时,忽听院门响动,外面那人推门不成,便“笃笃笃”敲了三下。

  张祈原握紧枪,小心踱上院门门前的台阶,屏息聆听。

  门外传进一个温厚的男声:“‘苍岩’同志,近藤诚之,张祈原,我知道你已经走到门口了,给我开门吧。”

  张祈原立时为之一震,若说有人知道近藤诚之和“苍岩”是同一人,不是不无可能,但是还能同时知道他是张祈原的人却只有两个,乔润英与夏含瑛。

  说话之人是男人,莫非是乔润英,他还活着?!

  张祈原大喜,猛地拉开门,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他脸上的喜色顿时退散。

  陌生人摇头叹道:“还是不够谨慎。”

  他见张祈原一脸迷茫,又说:“我是许如山,你的新上线。”

  张祈原只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他,不言不语,不进不退。

  许如山见他不完全信服,却也不十分怀疑,便对他说起自己从乔润英那里听来的所有事情,包括他的身世,他如何加入共.产.党,如何成为间谍,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出色完成使命……

  许如山所言皆是只有乔润英才知道的事实,由不得张祈原不信。

  张祈原缓缓走开一步,问许如山是否有新的指示。

  许如山首先问道:“现在都有谁知道你的身份?”

  张祈原仔细回想了一下,道:“夏含瑛,您,没了。”

  许如山满意道:“很好。”他又下达指示:“你所在的日本陆军第十一师团将要北上,上级命令你随军北行,你需要继续潜伏下去。”

  张祈原欲言又止:“我……”

  “组织需要你。”许如山进一步劝道,“我知道,你在担心徐小姐,你放心,军统局对她的暗杀令定会解除,她不该是你的后顾之忧,她也一定不希望成为你的后顾之忧。”

  张祈原不想再过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他想拒绝,可是说出口的话却是:“好。”

  不知从何时起,乔润英时常挂在嘴边的坚定信仰、救国救民、满腔热血,已经全都化作一种卸不下的责任,深深地嵌进张祈原的心里,嵌进他的思想里。

  即便这份责任沉重如山,压得他透不过气,他亦选择坚定地背负,至死不放。

  张祈原抬眼望了望天,天是明的,路却是无尽头的,漫漫征途,遥遥无尽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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