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释怀
整间卧房都静悄悄的，只有徐敬灵的细渺声音在轻轻回荡，她问：“既然你是日本人，那当初在潭城的那三个月是为了什么？”
近藤诚之幽幽地说：“那时因为家族内部恩怨，我被近藤拓真派出的人追杀，所以逃到了潭城，一直躲在那儿，我最初杀的那两个日本人便是近藤拓真手下的杀手。后来我们逃来了平沪，近藤拓真知道了我的下落，又派了武田一郎来杀我，我不得已杀了他，被巡捕房的人抓走，最后才被江口美穗发现并带回日本军部。”前半部分是真，后半部分是假，不得不说的假话。
徐敬灵后来听说过，“望日丸”爆炸案乃近藤拓真手下所为，他因此事受到重责，失去了日本陆军军部以及近藤家族内部的所有权力。
她又如同梦呓一般地问他：“你那时候对我好，说要娶我，还有后来救我和祖良，都是像你在会审公廨上说的，只是为了有个容身之所，不用看人眼色吗？”
近藤诚之坐起来，在一片漆黑中看向徐敬灵脸庞的方向，向她坦白道：“起初我确实有这样的用意，但是从七夕节那晚我便爱上你了，你坐在拱桥石阶上，抬起头冲我笑的那一刻，我动心了，我知道自己爱上你了。后来我对你好，说要娶你，还有救你和方祖良都是因为喜你。从前我对你的欺骗只在于隐瞒身份，别的都是真的，你看到的样子便是真正的样子，没有包藏一丁点儿的祸心。我在会审公廨上那样说只是为了欺骗江口美穗，我不能让她知道我喜欢你，我怕她伤害你，但她还是知道了，她还是对徐家下了毒手。”
近藤诚之越说越激动，他不等徐敬灵有所回应，紧接着说：“灵儿，你相信我，当时只要我在中国，我一定会护你家人周全！”
“别说了，都太迟了。”她的声音是低低的哭腔。
“灵儿，我真的……”
“你起初装作哑巴是因为那时还不会说中文吗？”她带着哭腔，急切地转走他的注意力，打断了他的辩白。她怕他再说下去，她会心软，她不想给自己心软的机会。
尽管她知道他是真的爱她，一直都爱，也知道她家人的事不全是他的错，可是相异的国别，对立的身份，就像一条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她跨不过去，他迈不回来。
“嗯。”他轻声答。
“那你现在的中文说得真好。”话的内容明明是称赞，却听不出半点钦羡之意，缓缓流出的语声里只有无尽的凄楚与凉漠。
他声音低沉地说：“是你教得好。”从前正是因为她时时陪他说话，他便在夜里学着她的话，他自己对自己说，练习了两个多月，所以后来才能说得那样流畅。
徐敬灵没有接上他的话，他也再无言，浓厚的伤感弥散进空气，凝出丝丝的凉意。
长久的静默中，她抽泣了一下，他便俯下身吻她的脸颊，温柔地说：“睡吧。”
无意中，他的吻避开了她的泪。
清浅的晨光照在窗前，从两面窗帘的中间缝隙溜进屋子，一条淡白色的光便折在床上，又攀上墙壁，渐渐移动，终于晃醒了浅睡的人。
近藤诚之欲抬起手臂遮挡阳光，却受到了阻力，他转过头，发现徐敬灵正枕着他的胳膊睡得香甜。
他想起昨晚他把她轻轻搂进怀里，熟睡的她没有察觉，便一直枕着他的胳膊睡了。
他缓慢地向她那侧翻身，用另一只手托起她的头，小心地挪动胳膊，不惊醒她，让她枕着自己的小臂继续睡，他自己则侧身支在她身旁看她。
他看着她长长的浓密睫毛，红润的脸庞，在脑中回忆着她从前的样子。他记得她从前若是吃胖了，两侧脸颊就会鼓出婴儿肥，她总嫌那样子太像小孩儿，便刻意少吃，直到瘦得看不见圆脸蛋。现在她的脸这样瘦削，腮骨都明显地突了出来，下颌的线条亦是生硬得很。
近藤诚之正要抚一下徐敬灵的脸，便听门“吱呀”一声，他立刻翻身压在她身上，他本来便是半盖着她的被，所以他掀被子的动作极快，完全没让人看出什么他是刚刚才做出那样的姿势。
近藤诚之扭头瞪着故作惊慌的女佣，低声斥道：“滚出去！”
女佣立刻诚惶诚恐地连声道歉，退出门去。
近藤诚之觉得方才甚是惊险，不是因为差点让伪装成女佣的特务看出破绽，他是害怕闯门的人是政敌或军统派来暗杀他的特务，又或者是井上雄辉的亲信来找他寻仇。
他觉得自己方才的做法很是明智，如果是女佣进来他便让她们误会，如果是杀手进来他便为她挡子弹。
近藤诚之回转过头来，见徐敬灵已经醒来，正疑惑地盯着他，他便伸手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说：“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吧。”
徐敬灵扭头看了眼窗外的天光，知道已经不早了，便要推开他坐起来，他却按住她，只说：“还不到八点，再睡一会吧。”
她执意要起来，他便先坐起来，语气轻飘飘地说：“反正我现在要换衣服，你愿意起来看就看吧。”
徐敬灵气得想打他，近藤诚之却已经开始解睡衣扣子，她只得先用被子蒙住头。
近藤诚之换上一套挺括的黑色西装，又把一只手.枪掖进后裤腰里。他趁着徐敬灵还没拉开被子露出头来，他又去翻了翻她的手包，里面大多是女人用的小物件，只有一把小刀枪格格不入地埋在底层。
既然她有防身的武器，那他便不用操心了。
徐敬灵似乎是憋闷得难受了，她催促道：“你换好了没？快一点。”
“好了。”他的声音那么近。
徐敬灵掀开被子，见近藤诚之就蹲在地上，双手交叠搭在她床头床沿上，脸上挂着明灿的笑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
他的脸离她的脸那么近，几乎要贴在一起。
徐敬灵看着他的眼睛，心慌乱得不行，她本欲推开他，他却已经自己站起，同时拉着她坐起来。
徐敬灵定了定心神，然后挪身下床，正去拿她自己的衣服，近藤诚之便走到她身旁，倏地用臂弯环住她脖颈，眼神暧昧地看着她，他嘴角噙笑，言语颇具挑逗性地问：“刚刚我换衣服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徐敬灵先是在想图纸的事，后来又在想自己一夜未归，该怎么跟夏晋生解释，是坦白，还是隐瞒。
不过她看近藤诚之的神态似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仔细体会过后，蓦然反应过来，登时羞红了脸，怒道：“没想什么！”
她挥手要挣开他，他却搂得更紧，还用另一只手抓住她胳膊。“没想什么干嘛脸红？”
“有吗？”徐敬灵放弃挣扎，用手触了下脸庞，试一试热度。
近藤诚之宠溺地冲她笑了笑，猝然低头吻上她额头，只点了一下后便快速弹开，他欢愉地说：“行了，你先换衣服吧，我出去了。”
恰在此时，敲门声响起，是女佣，她得到允许后推开门，不安地说：“先生，夫人来了。”
皮靴踏地的声音异常响亮，听那“咚咚”声似乎已经近在门口，近藤诚之迅速将徐敬灵拽到身后。
江口美穗进来见此情形，心中怒火暴烈至极点，她立即从腰间枪套里拔出枪，与此同时徐敬灵也拔出近藤诚之腰间的枪，与江口美穗端枪互指。
近藤诚之立刻侧身跨步，举起两人握枪的手，就在他抬高她们手臂的刹那，两人分别扣动扳机，两声“砰”响立时炸开在天棚之上。
近藤诚之双手滑过两人手腕，从她们手中掠下枪，刚把枪丢进抽屉，便见徐敬灵抬脚向江口美穗飞踹过去，江口美穗握紧拳头，双臂交叉挡在脸前，防住了徐敬灵这一脚。
江口美穗趁徐敬灵前踢之势还未化去，身体站立不稳之时，立刻拧住她的一只手臂，欲将她摔过肩去，徐敬灵却顺着她的力道旋转身体，微蹲下去，将自己的肩膀送至她的腋下。徐敬灵抓紧江口美穗的小臂和手腕，顶起她的身体，反把她摔过肩膀。但是江口美穗自幼练习柔道，应付这等花拳绣腿游刃有余，她双腿分开，在半空中划出两条弧线，轻而易举地稳稳落地。
江口美穗还欲再打，近藤诚之已经抓牢了她的胳膊，同时向还欲动手的徐敬灵喝斥一声：“灵儿！”
徐敬灵瞟了一眼近藤诚之，不甘愿地松开紧握的双拳，愤恨地瞪着江口美穗，也瞪着他。她心里极为恼火，这样的大好机会放在眼前，她却不能手刃仇人。
近藤诚之偏头看了眼角柜上的西洋座钟，已经是八点零五分了，杉本实彦应该等在外面了，他便对徐敬灵说：“灵儿，拿着你的衣服去斜对面的卧室，换好衣服后就直接走吧。”
徐敬灵不死心地犹豫着，最终还是拿起衣服和手包，扭头走掉。
近藤诚之知道她一定是生气了。好不容易才缓和的关系，又变得这样剑拔弩张，他心里苦闷至极。
徐敬灵换好衣服下楼，见一个女佣本来正通过镜子偷眼打量她，见被她发现后立刻装作是在对镜弄妆。
徐敬灵回想起近藤诚之昨晚的话，意识到这屋子里潜藏着不止一个特务，虽然不知是谁派来的人，但是总归是日本人没错，能拿下杀了陆军大佐的人，必定加官进爵。如果她方才真的杀了江口美穗，只怕活不过明天。
他一定是想到了这一层，原来他是在保护她。
他总是有本事让她对他爱恨交替，只在日月轮换之间。
近藤诚之听见洋房正门开了又关的响动，知道她已经出去，她出了门就有杉本实彦接应，他便也安了心，如此才肯放开江口美穗。
江口美穗抖了两下手臂，放松适才紧绷的肌肉，冷声问：“你今天怎么不穿军装？怕她看了不开心吗？”
近藤诚之有意回避她的锋芒，只作出一副温情的神态，柔和地说：“我们先吃饭吧。”
徐敬灵出了大门，听见长长的刺耳鸣笛声，她顺着声音扭头看去，见杉本实彦正站在一辆黑色道奇车旁边，向她招着手，示意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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