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蒋家祖训，整个家族人人必须背，就算女人，只要入了蒋家也是要背的。紫苏幼时，娘便用蒋家祖训与她启蒙，耳熟能详却从来没有仔细想过其中的道理。今天听老林大夫提及，只觉得又自豪又钦佩，同时又有些羞愧。同样是蒋家祖训，一个外姓之人，为蒋家的祖训自豪，还提及自已的先人。

　　坐在车里紫苏不禁在心里默默背诵，思想却飘远，想着自己白发苍苍之时，能否有老林大夫那般洒脱自信，虽年界古稀，却无丝毫垂暮之态。

　　其实她们上林村之中蒋姓族人之所以少，原就是因为蒋家祖训。

　　蒋家祖训要求族内所有年满二十的男子，必须外出游学。从医者须记下病历药案，不从医者须记下游学经过。回村后，交族长留存。

　　但连年兵祸，很多外出人蒋氏子孙杳无音信。据说高祖父，就是在第三次外出游历时失踪。杨姓族人虽与蒋姓族人同住一村，却并不知道这些事情，只大约知道蒋姓人大半在外谋生。

　　去年三太公家的小孙子游学回来了，老族长特意开宗祠酬谢先祖庇佑，当时泪满衣襟。今年大哥也要准备外出游学，紫苏终于能体会到老族长的心情。

　　年初娘就开始打点大哥的行李。紫苏当时很埋怨，觉得老祖宗不通情理，竟要拆散家人。今天游了泗水城，心境又有不同。现听了老林大夫说的那些话，一时觉得天高地阔。若此生只在这竹林镇上，未免无趣而单调。那位老林大夫提及的高祖父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能让老林大夫敬佩至今。

　　紫苏知道每个蒋性男丁要外出游历一次，而高祖父竟然游历了三次。外面究竟是什么样的？紫苏好奇不已，也对蒋家祖上历代积累下的游学书册起了好奇，对那位当初的老祖宗也添了几分敬仰。

　　在众人沉思中，终于回到了竹林镇，天空只剩有微光。

　　紫苏娘早早备下饭食酒菜，棕子一盆、咸蛋一盆，还有酒食小菜。蒋家人都不善饮酒，蒋大夫吃了一杯酒后竟拉了崔虎生的手“嗡嗡”的哭。絮絮叨叨的说着紫苏幼时如何可爱，今已亭亭可嫁人矣之类的话。崔虎生也很耐心的不停点头应答，两人竟拉着说到钩月西沉还不放手。最后被蒋大娘与大郎强搬着进了东屋。

　　崔虎生也起身告辞。蒋大娘还想留了崔虎生过夜，可崔虎生说明早要去将军府值岗，所以只好放人。

　　崔虎生其人，越是相交久，越是觉得此人品性好。除却长相，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最是淘气的紫草现也“虎生哥哥”前，“虎生哥哥”后的叫唤。所以当他又提及中元节时想来接紫苏同去祭拜崔氏先祖，告慰先人。因中元夜里还可以放河灯，所以想留了紫苏住一晚。蒋大夫也应下了，紫苏娘也无异议。

　　紫草期待不已，可怜巴巴的看着准姐夫。崔虎生见了立刻心软，就说：“紫草妹妹也去！大家尽可都去！”

　　紫草乐得跳到床上直蹦弹。待走时，还依依不舍的对崔虎生说：“虎生哥哥千万记得，可要早些来接我们！”恨不得再替了姐姐出门相送。紫苏娘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拿了鸡毛掸子才把那小丫头给赶开。一头又催了紫苏出门相送。

　　待到门外，紫苏红着脸取出早就备下的五彩线编就的香囊，磨磨蹭蹭，颤颤巍巍，好半天才帮崔虎生在胸前系好。压着羞意，轻声说，“我早晨时就备下了，只是忘记拿出。现下却有些晚了，还请虎生哥哥莫嫌弃。系上这长命缕，愿君身康体健，百病除，事事皆如意！”

　　看着眼前的小娘子，又摸着胸前精致小巧的这串香囊，内心百味不能言述。他一直知道自己样貌不招小娘子喜欢，独目骇人，所以从未收过香囊。

　　原先只想酬了兄弟的愿，替他照顾老娘，替他续了香火就行。只是请了媒人打听，寻个老实厚道，能与崔老娘作伴便可。后来见了这小娘子，又想，若是纳个自己中意的娘子更好，至少看了舒心。

　　可看着看着，心便落在这小娘子身上，再也收不回了。所以厚颜来求，当时还想着若是不应该如何如何。求了崔婶子跑第二回时竟允了。得了消息真高兴的一夜也没睡，眼前净是小娘子的眉眼。

　　第二天急匆匆了四处与人讨教如何讨小娘子欢心，还被何中卫嘲笑。可他当时只想让阿苏嫁他时莫哭哭啼啼的，反正他肯定会待阿苏一辈子好的，也未敢奢求阿苏能如他般待自己。

　　眼下见了这平生收的第一个香囊，心里又惊又喜，原来阿苏也是有几分喜欢自己的，她还送了长命缕。祝他什么来着已经记不清，只记得那粉红的小嘴一张一合，就让他甜入心里。

　　一时激动得握住紫苏的手，这般年纪竟也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阿……阿苏妹妹，我……我肯定要待你好的。”

　　紫苏平日就少见人，更何况被男子拉手。此时手被崔虎生握住，脸上像着了火，心快跳出嗓子眼，又羞又恼。拿了眼睛瞪，可那崔虎生只傻笑。只好拼命挣脱了手，头也不回的跑了。

　　余下崔虎生一人站在生药铺前，傻立了半柱香。

　　屋内蒋大郎正在和娘说起老林大夫的事情，见她匆匆进来，大郎未抬头，蒋大娘倒是笑着瞟了她一眼。紫苏心中有鬼，也没敢出声。

　　“老林大夫与高祖父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也没听你们曾祖父提及。”蒋大娘放下手中的棉巾凝眉又想了想说，“但蒋家祖训不传外人，想那老林大夫德高望众，也没必要骗我们。”

　　蒋大郎翻了翻老林大夫给的书册说:

　　“我也是这般想的，老先生给的这些书册似是高祖父记下的病历、病案和用药心得，殊为珍贵。换作是我，是舍不得平白与人。可老林大夫却说物归原主，真是不贪不慕，性洁质高。”

　　蒋大娘也拿过一本细细看过，才说，“夫医者，非仁爱之士，不可托也；老林大夫，实是可托之人。”

　　紫苏听了，心中似有所想。忽然记起白日宋夫人之事，赶忙把今日宋夫人召唤的事说了。

　　宋夫人备的礼非常贵重，送的那两块面料是上品妆花罗，锦囊中是锭足色官银。蒋大娘却只笑笑，说：“礼下与人，必有所求。我们不过是升斗小民，忧心也无用。抵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罢了。”

　　转身，蒋大娘有些伤感的对大郎说:“既说到祖训，你父亲也与我交待过了。这月十五，就带你回村祭拜先祖，你也把书院和药钱的事理一理，准备，出门游历去吧。”

　　五月十四这天，蒋大夫亲自去了书院，与先生请了假，特说了大郎出门游历的事。林先生虽遗憾却也很是赞同。言：望中犹记，当年锋火扬州路。晋元出去看看这天下也是应该！

　　关了药铺门，清理铺里的杂物，又给小伙计放了两日假。诸事理毕，蒋大夫就带了大郎二郎回到林上村。

　　见了大哥二哥，几个小的乐翻了天，家里已经许久没有人到的这么齐过。

　　大郎带了小江、紫草和香儿跑去村前潭里，几人耍了五午，还捞回了许多肥鱼大虾。蒋大娘也没责怪，还拿出家里了好久的野山羊烧了，还杀了只小母鸡用紫苏清晨采来的菇子炖了。

　　鱼肉鲜香嫩滑，腹中满是金黄色的鱼籽；大虾只用白水加些姜片、胡葱煮了蘸酱吃；野山羊是用五花肉烧的，洒了茱萸；小鸡炖蘑菇是大郎最喜欢的菜食，幼时碰上这道菜大郎就汤汁也能下两碗豆饭。

　　菜还没上桌小香在灶间已经流了半碗口水，说着“如果哥哥们天天回家才好”。大家听了眼睛都有些红，就连一向贪食的小江儿都没说话。

　　蒋家饭桌上的菜色从未有过如此的丰盛，可大家都没胃口。娘还还特意取出了覆盆子酿的果酒，一人倒了一杯，笑着说：我们一家人这许多年竟没一起吃过一回酒，称今日人齐也吃上一回。

　　席间，蒋大娘几度转身擦泪，蒋大夫劝慰无果只好放弃。明日开宗祠，禀告了老祖宗，大哥也就要出去。北边不太平，蒋大夫让大郎过了长江向南走。

　　等到饭毕众人也不愿散开，碗筷也无人收理。一家人坐在院中的竹架床上，沉默很久。

　　许是喝了酒，爹慢慢的开始唱那首苦昼短。爹的声音很低沉很沙，听了悲壮雄浑。娘也慢慢跟上，娘的声音清越悠长，歌谣入耳增了些绮丽。大郎和二郎也渐渐加入，歌声开始浑厚激昂。最后紫苏、紫草、小江和小香儿也不自觉的哼起，变成一家人的大合唱。唱到最后一句时，紫苏伸手一摸，脸上已满是泪水。

　　谁也留不住飞光，转眼爹娘变老，小孩们长大，大哥就要离家。

　　这夜大半家里人都没睡好，紫苏半夜还听见东屋里传来娘的声音，大哥小哥的屋内还有微光。看着身边酣睡的紫草和小香儿，又是羡慕又是惆怅，不知不觉间也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未亮紫苏就惊醒，惶惶坐起。见窗外仍有星光，才安下心来。

　　米饭的香气从窗棂间飘来，大哥在院中陪娘说话。身边的小香儿与紫草贴了脸睡着。小香儿翻了个身，又“嘻嘻”笑了两下，嘴里咕噜了一串话来，也听不清，不知做得什么美梦。

　　紫苏恍惚间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哥哥们还没进镇上学堂。紫草与香儿也如这样躺在她的身旁。

　　轻手轻脚，系了襦裙披了凉衫下床。转身又替妹妹们整了整被角，才小心推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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