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白头

　　杨渵刚开推开六兄的屋门时，看着这个缩在屋角，枯瘦伶仃的男孩，差点没认出他到底是谁。

　　“六兄，你……”杨渵张了张口，还是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这个人怎么可能是她的六兄呢？她的六兄像极了阿翁，是个丰神俊朗的美少年，体格健壮的像个小牛犊子，一头又黑又硬的浓密头发总让她嫉妒不已，他的脸上时刻都挂着傻白甜开朗的笑容，颊侧有两个大大酒窝，说话时若隐若现，像是盛满了醉人的美酒一般。

　　可这个人呢？眼窝深陷，双目无神，皮肤呈现一种令人不忍直视的灰败色，最触目惊心的那一把头发，花白相间！

　　他才十三岁啊！

　　为何看上去就像一个油尽灯枯的老翁一般？

　　杨筠感到阳光射进来刺的他双目生疼，眼前发花，许久才看到阿妹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泫然欲泣的模样。他咧开嘴想给阿妹一个安抚的笑容，可努力了许久，这脸就像石头一样僵硬，最终只能摆出一副似哭似笑的表情来。

　　“豚奴，你……无事便好了。”

　　听到这破锣一样干涩沙哑的声音，杨渵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这还是她的六兄吗？她的六兄为何几日白头，整个人如行尸走肉一般？

　　听到阿妹哭了，杨筠下意识的想要过去抱抱她安抚她别哭。可是刚站起来，这身子好像不听使唤一般，就扑倒在地了。

　　他笑了，笑的又苦涩又心酸。

　　这几日之间，他的人生好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所以为的慈爱又端方的兄长们，居然是冷血无情能对幼妹下杀手的人。

　　他的小妹为了让他们活下来，小小年纪就要操心这许多事。而他非但没有帮忙，还天真又厚颜无耻的幻想着既然阿妹这么聪明能干，她一定能带着他们过上平静富足的生活。

　　这次的事情，让他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能。明明他才是兄长，应该由他来保护妹妹，给她庇护，给她富足的生活，让她像个六岁的小儿一样去笑去闹。可是，他们之间角色似乎一直是反了的，他自以为尽到了兄长的责任，保护着妹妹。其实，是妹妹在保护他。

　　明明觉得恨透了无情的兄长们，可在听到他们全部伏诛之后，却还是忍不住伤心痛苦。

　　妹妹昏迷不醒的这几日里，他一边为了兄弟们的死痛苦难过，一边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若是为了他们伤心，如何对得起被他们重伤后依然昏迷不醒的妹妹。

　　两种情绪几乎要把他生生撕扯成两片。

　　杨筠想对妹妹说，别为了他哭，他不是一个好兄长。他没有保护好她，还优柔寡断，为了妹妹仇人的死亡而痛苦伤心。可几日来不吃不喝，让他的嗓子在说出刚刚那句话之后，已经完全发不出声了。

　　他想上去抱抱妹妹，可是完全没有力气站起来走过去。

　　看着妹妹越哭越伤心，哭的整个人都抽搐起来。杨筠咬了咬牙，使出最后的力气慢慢朝妹妹爬了过去。

　　杨渵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越想越难受，哭的几乎晕厥过去。郭嘉说她昏迷了三日，这短短三日不见，她的六兄，她的心头肉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就在她哭的开始打嗝的时候，一双微微泛着凉意的手，轻轻环住了她。

　　杨渵抬头，泪眼朦胧中仿佛看到六兄在对她笑，虽然那笑意很淡，可眼神里却透出无尽的温柔来。她忍不住扑上去抱着他，“六兄，你别这样，那些不是你的错。你要振作，你要好好的，你还要照顾我啊！你答应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你忘了吗？”

　　“没忘，阿兄……记得。阿兄永远都不会忘。以前是阿兄……不好，没有做到承诺，以后阿兄……会照顾好你，让你……一辈子都快快活活的，啊？”杨筠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把阿妹抱在怀里微微晃动。

　　郭嘉站在窗外，看到这一幕终于舒了一口气。

　　就在杨渵哭的那么惨的时候，他很想进去哄哄她，可他还是站住了。她是为了自家兄长而哭，能让她停止哭泣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不是他。

　　郭嘉又看了一眼抱在一起的兄妹俩，看到杨渵终于停止哭泣，露出笑容开始喋喋不休的时候，他吩咐孙己送些蜜水进去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正好，安城王这一闹，现在容色枯槁，混进乞丐群里也像样了。

　　不能再拖了，到了明日，武侯们就要来查验他们这一坊的住户了，他得想办法去打点一下这些武侯，想办法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把这俩送到西市的破庙去。

　　杨渵看着自己被抹的花里胡哨的脸蛋，和身上顶风臭十里的破衣烂衫，再看看打扮过后更像乞丐的六兄，忍不住笑了起来。

　　杨筠在妹妹的安抚下，很快又振作起来。听到郭嘉说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躲过查验，让他在乞丐群中保护好阿妹的时候，整个人都好像找到了新的人生意义一般，眼睛里散发着灼目的光芒。

　　他主动把自己一头花白的乱发剪成狗啃样，穿上破衣服之后，还去泥潭滚了一遍，仔细检查过没有什么纰漏之后，才向郭嘉点点头。

　　郭嘉托着翻过院子的矮墙，到了隔壁。隔壁正在等着孙己一看人已经到了，马上扬起嗓门喊道：“哎，兀那乞索儿，如何跑到某家来了，某家没有剩食，尔等快滚。”说完把俩人从门里轻轻推了出去。

　　杨渵感觉自己此刻简直影后附体，踉踉跄跄跌出来之后，冲着孙己吐了一口口水，插着腰跳着脚，尖声叫骂：“呸！何物等流，你这个田舍汉，一口吃食也不愿舍，看佛祖罚你下辈子作猪狗辈！”（注：第一句的意思是：你是什么东西，泥腿子一个）

　　周围邻居一听有骂战可看，马上打开门，倚门看戏。

　　孙己第一次听到自家主子骂人，还骂的这么有市井范儿，忍不住想笑。他握拳咳了一声，状似要冲出来打人，嘴里说着：“乞索儿本就猪狗一般，莫来脏了某的门槛，还不快滚，要待某家打杀你们不成？”

　　邻居们开始起哄，一边让孙己快上去打，一边又鼓动俩个小乞儿别怂，和孙己刚正面，众口嘈杂，热闹不已。

　　杨筠也被自家妹妹精髓的表演震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拉着往外跑：“阿兄快走，这凶人发威了！”

　　两个人在乡邻的注视下一溜烟的跑走了。

　　来到大街上之后，杨渵已经很快的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扮演的堪称入木三。但凡看见面善的妇孺行商，都要上去鞠躬哈腰求人赏两个，若是真有人赏了铜钱吃食，噗通就跪下给人磕一个响脆的。

　　虽然早就做好要照顾妹妹的准备，可让高高在上十多年的杨筠像个真正的乞儿那样为了口吃的去向这群平民点头哈腰，他的自尊心根本受不了。虽然心里知道，就该像妹妹这样，才能蒙混过关，可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脊梁和膝盖根本弯不下去。

　　杨渵一看长兄这别扭的样子，马上就明白了到底咋回事。说白了，六兄到现在还是把自己当成是高高在上的王爷，他打心眼儿里认为自己比这些人要高贵的多，这群人在他眼里就如同猪狗一般，一个贵人怎么可能放下自尊，去像猪狗被磕头讨赏呢。

　　看到路边有巡街的武侯过来了，她赶忙描补，冲着六兄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装傻”，一边向赏了两碗剩饭泔水的食铺老板磕头道谢，一边拿过剩饭用手抓着吃的狼吞虎咽，嘴里还含混不清的说着：“多谢善人！多谢善人！我这兄长自家中出事之后，就伤了魂魄，至今懵懂。我替他谢谢您。您这一顿饭算是救了我兄弟二人性命，真是说您是在世佛陀也不为过啊！”

　　过来准备吃朝食的武侯们也看见了这俩小乞儿，看那个小的一边自己吃的狼吞虎咽还不忘记给傻傻呆呆的兄长喂食，也觉得颇有不忍。按照他们巡街的惯例，看到乞索儿定是要驱逐出市的，若有人心情不美，打一顿再扔出坊去也是常有的事儿。

　　可今天不知为何，看到那个小乞儿垫着脚，不停把那腌臜的剩菜泔水朝自家痴傻的兄长嘴里喂，就觉得打不下手。

　　领头的武侯扔过去一个铜板，喝道：“快些滚出西市，这里不是尔等能来的地方，下次再见着，就要吃某家一顿老拳了！”

　　杨渵马上扑过去把那个铜钱捡起来塞怀里，端着碗跪下给他们磕头，“多谢善人，我们这就走。”说完，拉着杨筠转身就跑。

　　跑远了才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老天保佑，这第一关算是平安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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