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拔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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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皇二十年，初春。

　　长安又迎来一场薄雪，漱漱的小雪一|夜之间把大兴宫刚刚冒出的些许绿意又全都覆盖了起来。

　　这座当年耗费了无数民力财力建成不足二十年的城池，全都以青色巨石铺地，灰白色的青棍砖筑起高高的城墙和宫殿上以盘龙纹瓦当铺就，飞檐上的白玉龙首像瞪着硕大的眼睛，俯瞰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两个麻布素衣的宫人捧着要送去浣洗坊的脏衣服，一边走一边闲聊。

　　那个看上去年约十岁出头的小宫女讨好的推了推旁边的同伴，“阿姊，你可听说甘露殿又要招人去，阿姑问奴奴愿去否，可奴才入宫不足两月，实不知该不该去。阿姊，你入宫已有五六年，你觉得……”

　　走在一边的宫人年纪大了许多，穿着打扮也比旁边的小宫人精致许多，听到小丫头语气恭敬的请教，轻咳一声，脸上浮现出一层矜娇的笑容。她被这小丫头的语气捧的十分舒畅，忍不住想要卖弄一番，四下看了周围无人，这才轻声道：“你既叫我一声阿姊，那阿姊劝你一句，好生留在云昭训这处罢。弋阳殿下那里啊，去不得。”

　　看着阿姊神神秘秘的样子，小宫人也被勾起了八卦的欲|望，她凑到近前，也压低了声音问：“奴听说弋阳殿下可是太子殿下的幼女，又是云昭训所出，十分得太子的喜爱。据说弋阳殿下刚出生不足一月，太子殿下就奏请圣人赐下封号，还给了五百食邑呢！”

　　年长的宫人给了小丫头一个你很识趣的眼色，凑到她的耳边开始讲述一些不为人知的宫闱秘事，“咳，那你可知这位殿下命中带煞？”

　　“带煞？！”小宫人的眼睛瞪的圆圆的，不是她少见多怪，弋阳殿下可是龙子凤女，命贵无比，怎么可能生来带煞？她本来是想听点无伤大雅的琐事，哪知这位居然说出这样犯忌讳的词，她心头隐约有些不安。

　　“嗨，你是不知。两年前，这位殿下出生之时，北地大旱三月赤地千里，紧接着又来了蝗灾，要不是当今圣人说命煞一事乃无稽之谈，又立刻赐下封号，这位殿下怕是早就被送上天了。”

　　“这……阿姊你……”小宫人的舌|头都开始打结，她有点后悔自己多嘴问了这事儿，看着同伴明显谈兴正浓的样子，恨不得打自己以嘴|巴子。就算入宫时日尚短，她也知道，既然圣人都说无稽之谈了，她们还私下谈论，一个不小心怕是会引来杀身之祸。

　　她想上前去捂住同伴的嘴|巴，可还没来得及，就听对方继续滔滔不绝道：“这位殿下着实命硬，五个月的时候，突发水痘高烧不醒，药藏监看过后说无能为力，太子甚至向陛下请旨，请来了尚药局的蒋典御为弋阳殿下看诊。可是，蒋典御看过以后也说怕是不行了。”

　　年长的这位宫人拿出帕子抿了抿嘴，嗤笑一声，继续说：“太子一怒之下把所有照顾殿下的宫人拖到殿外活活打死，觉得是她们看护不周，才致使弋阳殿下染痘。若不是殿下忽然不知怎么的，开始退烧好转，那些外殿伺候的，怕也是死定了。你可知，当时有多少宫人被打死？怕是不下百数，都说甘露殿门口的花儿长的鲜艳，那可是百多条性命浇灌出来的！”

　　小宫人浑身已经抖的像筛糠一样，虽说附近没人，可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大兴宫，是石头都长着耳朵的皇宫啊！今日她听了这些，还安得有命活下去？

　　她想伸手赶紧拉着同伴去做正事，把今天说的全部都忘掉。结果那位入宫多年，至今也不过一个洗衣女使，被小丫头这个更低微的人捧了两句有些飘飘然，看着周围又没有人，就彻底放飞自我说个痛快：“哎，你是不知道，当初照顾她的几位阿姊阿姑却被她给染上水痘了，没有一个熬过来的，你说邪不邪？要我说啊，她就是煞……”

　　小宫人已经吓的泪流满面了，她跳起来一巴掌扇到同伴脸上，厉喝道：“你住嘴！”

　　“呵……为何让她住嘴？孤倒是想听听她还能说些什么呢？”从一边的假山后转出来一个衣饰华贵的童子，他虽说脸上在笑，可这话说的简直杀气四溢，“让她继续说，孤要看看她能不能再编些什么离奇的鬼话出来，看看她说的这些鬼话够不够让孤送她全家上路！”

　　那个刚刚还说的眉飞色舞的宫人在看到这位童子的第一眼，就浑身一软，跪倒在地，不停的磕头求饶：“大……大王饶命！”

　　小宫人则是跪倒在地一声不吭，她知道，自己怕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宫中之人，谁不知晓这位安城王殿下，最是疼爱弋阳殿下，那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疼爱法。你要是说了这位殿下的不是让他听见了，他顶多让人杖责一番了事，命大也能熬过来，可要是但凡有人说弋阳殿下一句不好，这位平时笑呵呵的主儿可是会下狠手要人命的。

　　她已经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活下去的希望，只是在内心默默祈求，希望这位殿下能给她一个痛快。

　　“王内官，你说这种多嘴多舌编造谣言的人，该下哪层地狱啊？”安城王原本十分讨喜的一张脸绷的生硬，这番话好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

　　王内官打了个激灵，哆嗦着上前回话道：“回主子的话，按佛家所云，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哦？那就让人拔了这二人的舌头吧。”安城王说的轻描淡写，可这俩宫人已经吓的快晕过去了、

　　活活拔舌是一种什么样的刑罚？据说尸身不全的人下了地府，下辈子哪怕就是投做人胎，也会少了缺失的这部分，如果她们被拔舌，那下辈子就会投生成个哑巴！

　　那个胡说八道的宫人在听到拔舌二字的时候，早已晕了过去。

　　本来以为会被廷杖而死，至少留个全尸的小宫人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她不停的磕头，求殿下留个全尸，可安城王身边的内官哪里管她说什么，直接上去就打算用绳子给她把舌头连根拔了。

　　“住手！”假山后又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随着声音走出来的是一个年约两岁的女童，她快步跑过来，挡在几个内官面前。

　　一看到这位出现，几个刚才还满脸狰狞的内官马上乖巧的像鹌鹑一样，一个个回头看着安城王，意思是您看怎么办？

　　安城王一看到女童出现，刚刚还冷的能掉冰渣的脸马上春暖花开，笑的脸颊上居然还现出一个深深的大酒窝，他快步上前把女童揽进怀里，柔声问她：“阿妹你离她们远着些，小心这些贱婢伤了你。”

　　说完转头看向跟在女童身后的一个女使，厉声喝问道：“不是让你看好阿妹，别让她过来的吗？阿禾，看来孤的话在你这儿是无用了？”

　　阿禾赶忙跪下请罪，心说这位小祖宗有多倔您又不是不知道，除了您和太子殿下还有云昭训的话之外，她拿定主意的事情，谁能更改？可是该请罪还是要请的，谁叫人家是主子，自己是奴婢呢，没有做好主子吩咐的事情，就该罚。

　　小宫人知道这个女童就是她们刚刚谈论的正主——弋阳郡主。想着拼死一搏，说不定能求个全尸，她赶忙膝行上前，不停的朝着女童磕头，”求殿下赎罪，奴自知罪该万死，但求殿下怜悯，赐奴一个全尸罢，求殿下……”

　　杨渵看着这个年纪才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把青石板磕的砰砰响，片刻间就已经血肉模糊，血流满面。她只觉得鼻子一酸，大声制止：“噤声，别磕了！”

　　可这个小宫人不知从哪儿察觉出她的心软，磕的更加用力了，两三下之后，杨渵甚至都能看到她额头的伤口里隐约透露出颅骨的白色来。

　　她想上前拉住这个小丫头，刚迈了一步就被安城王拉进怀里，还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阿妹莫看，勿让这贱婢的脏血惊着你。”

　　杨渵听到什么贱婢，什么脏血，心思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这样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如果生在现代，肯定是家里的小公主，父母会把她养的白白胖胖，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和同学们谈论哪部动画片最好看吧？可在这个时代，她只能被选入宫，成为蝼蚁般的存在，因为和人聊了几句闲话就要被拔舌，为了求一个所谓的全尸，把自己的脑门磕的血肉模糊。

　　她感觉不到疼吗？

　　不是的，她只是太恐惧了，恐惧于皇权，恐惧于阶级，恐惧于这个吃人的时代。

　　“我说了，住手！”杨渵一把拨开安城王的手，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对他说：“六兄，放她们走，今日之事就当未曾发生过。”她实在不想再看到有人因她而死了。

　　更何况那个宫女说的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除了命中带煞搞的什么赤地千里的鬼话之外，无论是太子为了她的病症杖杀了百多宫人，还是她让身边伺候的人染上水痘无一生还，都是真的。

　　杨渵刚穿越过来，就一直昏昏沉沉的，等到彻底发现她病愈的时候，上百个宫人已经被杖杀，染上水痘的宫人也全部都没了。虽然，这些人不是她亲手所杀，可却也都因她而死。这辈子，她早就背上了无数条血债冤魂在身，一辈子都要背着这些罪孽，甩不脱，扔不掉。

　　安城王讶异的看着自己的妹妹，他指着那两个宫女，“阿妹，她们刚刚说了你什么，你也听到了，这样你也要当初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杨渵不是圣母也不是包子。上辈子不是，这辈子也不是。如果在现代，有人背后说她坏话给她造谣，她一定会去把人骂个狗血淋头，可也仅止于骂而已。

　　如果不是穿越到隋朝，她甚至无法想象，就因为有人说了她几句谣言，就要被拔掉舌头，活活痛死，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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