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梦魅
赭微拎着水华的衣领带着他一路飞奔,待出了刘府后方才敢捏了个诀,将两人直接送进了春水堂。
落地是水池前的草坡上。赭微护着水华的脑袋,干脆当了人肉垫子,两人骨碌碌从草坡半山腰一直往下,差点一并滚进水里。
塘里的鸭子吓得“嘎嘎”乱叫,扑棱着翅膀往旁边游去。
赭微先跳起来,拍了拍身上粘的碎草和浮土,一叠声地叫嚷,“你疯了么?那老道士明显有几分真功夫,能大老远一眼瞧出你是妖,自然能打出你几百年的修为来,连躲也不躲,你逞什么能?”
除了初见时,他在水华面前一贯地沉稳,这会儿被气得狠了,倒反而有些小神仙的样子。
水华早换成了自己的模样。他瘫坐在草坪上,仰着头认认真真地听训,末了吃吃地笑着,拽下一朵手边的野花朝赭微砸过去。
赭微挥开那朵红色的小花,任它坠落一边,怒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有听有听。”水华忙不迭点头,仍旧笑着,只道,“我相信上仙大人呀。”
“……那老道再厉害,总及不上上仙大人一根手指。”
他说着,眼中带上几分认真,“再说,那时我是茗友,是无论如何也要见心上人一面的痴情人,若是见了个道士便怕得立时溜走,岂不是自己先显了形,又让那原就不信的刘书生作何感想呢?”
赭微听他说完,也冷静下来。他点点头,道,“你想得很对,是我疏忽了。”虽是这样说,他脸色却比之前更差一些,一句说完便抿紧嘴唇一语不发,转身便要回屋。
水华怔愣着,见他抬脚便要走,这才慌了神,忙扯住他的袖子,“上仙大人,上仙大人别走!”
赭微脚步不停,水华便就着这个半跪着的姿势被拖出了两三步,不知划到了什么花草的梗,疼得小声吸了口气。待他再抬起头,发现被拽着的人虽然依旧不理他,可好歹停了脚,于是连忙爬了起来跳到人面前,侧着头去看赭微的神情,小心翼翼问,“上仙大人怎么又生气了?”
他虽然是道歉的语气,却显然满是疑惑,“我做的不对么?”
赭微被他气笑了,道,“你做的很对,我就该看着你被那道长一击毙命,再对你的原型施个海棠树的障眼法,教那刘书生知晓有只妖为了他愿意一死,待他懊悔不迭时,再将茗友送到他面前,助他二人再续前缘。心上人复生,这刘书生必然再无他虑,两人自然好事可成。”
他斜着眼去瞧水华,冷声道,“你说这样可好?”
水华这下终于回过味儿来,连忙摇头,“不好不好。”
赭微还没消气,冷笑一声,“有什么不好?我看很好。你原本的打算,不也大同小异么?干脆假戏真做,岂不更有成效。”他说完一把推开水华,抬腿又要走。
水华终于知道问题在哪儿,干脆上赶两步一下坐在赭微面前堵住他的去路。
“我错啦,”他仰着头,软绵绵地笑着,“这样冒险的事,再不做啦。”
他伸长脖子,拿额头一下下蹭着赭微的膝盖,好声好气道,“我知道,上仙大人这样厉害,必然会保我平安的。”
赭微断然道,“我没那么大本事。你纵着那老道的手往自己脖子上贴,铁了心要送小命,神仙也救不活求死的鬼。”
他话说得咬牙切齿。水华听得直想笑,却碍于他刀似的目光,勉强不显在面上,只作出一副认真模样,竖起三指道,“我保证,再没下次了,好不好?”
赭微瞧着他那眼睛里透出的似笑非笑,知道他说了也白说。这人油盐不进,又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他也只能自退一步,叹气道,“纵然你有这样的打算,也先与我通个气成么?我以为你会躲,你以为我要救,咱俩都这么以为着,就把你的命给错进去了。”
水华只是笑,扯了赭微那破烂得似布条一样垂下的衣袖,捏在手里晃晃荡荡,“上仙大人,你说刘府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除妖的道士?”
他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仰着头去看赭微,显然是觉得这事儿已经过了。他自己瞧不见,赭微却看得一清二楚。那道士的掌法狠厉,已然在水华白皙的颈侧留下了两道乌青的指痕,令人一见心惊。他不由蹲下,伸出手轻轻用法力化去那痕迹,低声道,“说不得,这刘玉良与小海棠的分离,也是这道士一手促成的。”
他拽着水华的手将他一把扯起,“脖子不疼么?正经事儿回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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赭微一心谈正事,那小莲花又不知道闹哪门子的妖,一闪身躲过他的手。
“脏死了。”他嘟着嘴,鼻子眼睛皱成一团。
赭微疑心他指桑骂槐,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比破烂没好多少的衣服,挠了挠头发,叹气道,“你要怎样?”
他只觉得这妖精的胆子日益膨胀,果然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正想着怎么借着这事儿的势头再来惩治一顿让他乖一些,就见水华连蹦带跳地一头扎进了池子里。
“哎!”
赭微吓得上前两步,才想起来他原就是生在水里的,于是只安心走过去,捡了个小石块对着水里绰绰的那点浮影扔进去,“喂,我说你这是什么毛病啊?”
水华猛地冒出来,抹了把脸上的水,用手一下下拍着水,赶得那鸭群四散飞逃,毛茸茸的脑袋上股股地冒着怨气,而罪魁祸首却笑得几乎要再栽倒进塘里。
赭微原想也抬脚踏进塘里,想到化成鲤鱼的为光那士可杀不可辱的咆哮,终究缩了回来,盘腿撑着头看他玩耍,“这么嫌弃?我也没怎么碰你啊。”
“上仙大人怎么会这么想。”水华终于饶过了鸭子,踩着水游过来。赭微伸出手,掌心朝上,两三根手指逗猫一样挠着他的下巴。
“那真人,身上的味道好冲。”水华被他挠的舒服,伸长脖子凑过去,语气里又是嫌弃又是委屈,“熏得人头疼,洗一洗才舒服。”他好歹顾忌着赭微那蓬勃的巡礼之心,留了一件贴身的里衣没脱。只是白色的衣服浸湿水贴在身上,比脱了也好不到哪去。
“人家是捉妖的,你一个小妖精,闻着难受才是对了。知道不舒服,下回乖点躲远些。”赭微手指下滑,捏着他脖子上被那老道碰到的地方,“疼不疼?嗯?”
水华摇了摇头。他一双眼圆圆的,抬眼看人时更显乖巧。长长的睫毛被水晕湿,投出一片旖旎的阴影,“不疼的。”他说着,又提起正事来,“刘府若是铁了心除妖,这事儿怕是不好办。”
果然是破坏气氛的一把好手。赭微倒也没觉得怎样,只收回手点点头,想到自己白日里得到的消息,问,“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当然是将此事办成了呀。”
赭微笑起来,“即使难办?”
“当然了!我哪是那种知难而退的。”水华哼了一声,“上仙大人不要小瞧人。”
赭微又问,“即使那刘书生惧妖?”
水华哽了一下,道,“妖有什么好惧的!那小海棠爱他还来不及,又不会害他。”他说着,也心里发虚,只声音更大些替自己壮胆,“就算……就算是人妖殊途,那也得他试试才知道……哪有试也不试就断然拒绝的?”
“你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吧。”赭微笑道,“人家不乐意,你难道要逼着他不成?”
水华听他此言,反而愤愤起来,“他若真不乐意,谁也逼不了他。只是若他从没机会自己做主呢?”
赭微本就是逗他,见他着急,也就顺着他往下说,“你说的对。只是还有一件事,我觉得需得告诉你。”
“什么事?”
“白天你盯着刘书生讲学时,我去探了些消息。那刘书生自三年前科考落榜后混沌过一些时日,可却只是闷在家中饮酒赋诗,更无什么佳人相伴。后来家里替他谋了个教书的营生,他便日日如此,只等明年考取功名。”
这与茗友所言相去甚远,但联想到刘玉良今日的反应,却对的上。
水华讶异道,“难道是那小海棠骗我们?只是她……她那日……”
“她那日情真意切,所言虽无证人,却有细节可寻,倒不像是她凭空编造出来的,更有那首诗为凭,是不是?”赭微将他疑虑道出,也叹息道,“事到如今,只有一种解释了……”
“她和刘玉良确实曾日日相伴,却不是以人形。”
水华猛地睁大双眼,惊得“哗啦”一声从水塘里站起来,“什么意思?你是说,他们日日相伴是真,只是茗友那时,只是一株海棠?”
“这只是我的猜想。”赭微将他拽到身边坐下,摸出块帕子丢在他身上示意他擦擦头发,“你对妖族熟悉,以你看,会不会有这种情况出现?”
“你是说,明明以原型相伴,却偏偏以为自己化了人型?”水华想着,不住地摇头,“不对不对,原本那小茗友和咱们讲故事的时候,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她的故事里,有一些细节极为丰富,有一些却跳来跳去,甚至时间也不连续。我原本以为,那是她记不大清了,这样看来,根本就是那刘玉良没同她在一处的缘故。你想想,一个人纵然天天对着一株海棠说话,那也只是一段时间,不至于像茗友说的那样长久,也不可能像和真正的伴侣一样时时刻刻粘在一处。只是作为妖,她若原本只是一株将要化型的海棠,被刘玉良当做良伴日日对饮作乐,时间久了沾了人气,待到化型时,自然会记得这些事。”
“这算不算是某种……某种……”赭微挠挠头发,“类似小鸡破壳而出时,会把第一眼见到的认作是妈妈?”
“当然会!虽然不是每个妖在化型那一刻都会见到人,不过像是茗友这样,沾了人气助她化型的,自然会对这人有着不一样的感情。”
赭微了然地点点头。他手指挠着下巴,认真思索着,“你说如果茗友化型后去找刘玉良,却发现这人已经不在了呢?”
“……我是说,不在茗友所在的小院里了呢?”
水华偏过头,怔怔地看着赭微的侧脸,“妖是很痴情的。”他想,这人的鼻梁真好看啊,嘴唇却生得这样薄,将来一定是要惹人伤心的,“……如果找不到他,一定会一直找的。”
“如果她找的过程中,被打了呢?或者,被打击了?”
被盯着的人转过头来,水华恰撞进他黑沉沉的眼眸里。
他一时没回过神来,仍旧愣愣的,声音也飘忽着,“那……怕是要疯了吧……”
赭微慢慢笑了起来。
“你瞧,”他打了个响指,眼睛也显出光,“这不就对上了。”
水华“嗯”了一声,随着他站起身。
今天没有月光,他想,好在星星够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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